讓專注力飛

攝影，口琴曲 by 鮮榨時光

 

那是一個清冷的初夏黃昏。白日的熱氣在午後就消散了，代之以早秋的薄寒。天空高遠，呈冰川的淡藍色。一抹橘紅的晚霞正在西天醞釀，每一刻，光澤都比下一刻深，仿佛一隻無形的畫手正在一層層著色。夕陽一點點收縮，將萬千金針召回。一個金球的形狀緩緩呈現，輝煌耀眼。在冷色調的天光裏，高大的紅木越顯幽翠。倦鳥歸巢，發出嘎嘎的啼鳴。

 

我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朝社區小學走著。很清淨的黃昏。兒子去了童子軍。女兒在練琴。某人忙自己的事。我難得地有段自由時光，一個人出門走走。

 

到了小學籃球場，照例，沿長邊的白線走，先大步走到頭，再倒著走回去，循環往複。我的右膝不好，需要強化腿部肌肉，一段時間以來，我就是這樣鍛煉它們。

 

沒有人，隻有我，和風，和天地。一道長而老舊的木柵欄隔著球場和另一側的居民。有棵幾十英尺高的巨大石榴樹在柵欄上方俯瞰，一片凝翠中，點點殷紅。旁邊是棵低矮的橘子樹，至今碩果累累，黃澄澄一片，隻是果實又苦又澀。再往東是棵開白花的夾竹桃，和葉片肥大，在風中簌簌作響的泡桐。而南麵遠處，一株古老的紅杉高高靜立，呈聖誕樹般的塔形，晚霞就逶迤在它頸部，隨著我腳步的移動，不時有道金針穿透枝椏，犀利地射入我的眼睛。

 

這是個長約五十米的球場。每隔五米有個籃球架。白色籃板，橘紅球筐，襯著藍天，清清朗朗。此時，夕陽之光正在籃板上一寸寸挪移，在某些瞬間，球筐忽然放射出燦亮的紅光，仿佛靈魂的刹那頓悟，稍縱即逝。

 

一個人默然走著，聽著鞋底和地麵清脆的摩擦聲，不時望望球筐，心無比安靜，澄明，好像高山上的一麵湖水。忽然想起大學時代的兩次體驗。

 

一次是在昌平園。因上屆軍訓生和我們同時入校，校舍緊張，我們這屆文科生就被安置到昌平園區。枯燥的荒園生活，苦中作樂，法律係兩個班展開投籃比賽，我是選手之一。那時的我，酷愛籃球，投籃極準，幾乎百發百中。那天我最後一個上場，較之一班，我班已落後幾球。我的成績就變得異常關鍵。

 

前三個球都沒中。在投第四個球之前，我深吸一口氣，盯牢球筐，屏氣凝神。漸漸地，周遭的人群虛化了，呐喊聲靜息了，隻剩下我，球，和籃板。天地間無比靜寂。我凝視著球筐，感到籃球在指尖的重量和摩擦力，心念一轉，手隨心動，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打在球筐右上角，穩穩落入筐中，唰一聲落地。依然靜寂。心跳緩慢，有如冬眠。一種巨大的靜定籠罩了我。盯牢球筐右上角，再進一球。接下來的每一次凝視，仿佛都在增進我手和籃板之間某種神秘的連結。每人投十次。我連進七球。我們贏了。

 

耳朵這時才打開大門，聽見同學的歡呼。眼睛也這時才看見世界。我和籃板之間的神秘連結，在那一刻消失。

 

另一次，是期末考前夕，也是在昌平園。抱著《中國法律思想史》，一個人在草木蔥蘢的園子裏邊走邊背。不知不覺走到教學樓邊，驀然抬眼，望向大樓，隻見它在漫天紅霞中佇立，因為逆光，呈一片青黑剪影，身形靜穆，莊嚴。一陣鴿哨聲劃過天宇，我和它默然相對，感到它不再是鋼筋水泥的存在，而是有了生命，有了靈魂，悲天憫人地注視我，無比厚重和茫遠。那一刻，我體會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真正境界。

 

這類體驗，活到四張，隻有過那兩次。然後就是這個黃昏。

 

忽然的無羈無絆，遺世獨立之感。身體和靈魂都輕如飛燕。沒有因，沒有果，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隻有當下，光芒閃閃的自在。

 

那是種極大的專注力。當我把所有心思意念從外物收回，像夕陽收回所有的光輝，凝為金球一樣，凝成一點，釘子般尖銳，以巨大的壓強紮進此時此刻，意識就變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充滿超然的洞察力，似乎可以看破生死，超越時空，永恒般浩瀚，安寧。

 

這種專注力，本質是靜，定，和覺知。全身意識凝集在一點，仿佛清淩淩的劍氣，直指生存的真相和本質。整個天地似乎都清晰起來，像透過水晶球在看。觸覺，嗅覺，目光所見，無不犀利地敏銳。

 

我看到，路邊，毛茸茸的小草像一群兔子的耳朵，有的還是玫瑰紅色，正擎著最後一線夕光，忘我祈禱。一條橫掛的美國國旗像入了定，呈45度角靜止，良久，才好像如夢方醒，狂野地跳起舞來。魁梧的玉蘭在暮色中成了墨色，中間開著巨大的白花，黑夜也難掩其光彩。日本鬆圓滾滾的鬆針成了夢幻般的石青色。墨西哥鼠尾花齊刷刷朝一個方向傾側，像一叢紫色拐杖糖。風吹動小白楊細碎的葉子，如熱戀中的情人，絮絮低語。哪個院落傳來一聲狗叫，整個社區的狗都沸騰起來。一隻鬆鼠倏然從腳邊跑過。一隻水鳥孤獨地在頭頂盤旋。一家印度人推著嬰兒車，說著難解的話，從路對麵怡然走過。猛抬眼，明亮的玻璃窗裏，一隻橘貓坐在窗邊，幽幽望著我。

 

每一點一滴的動靜，都在眼底，在耳畔，但並不嘈雜，也不紛亂，而是以一種奇異的井然之態進入意識裏來。我的心像天地，觀照了這一切，接納了這一切。我的肉身也像天地間的一棵樹，上連天，下連地，與萬物共存，靜謐而安然。

 

那是種難以言說的自由之感，愉悅之感。靈魂難以形容地凝聚，凝聚成釘子般尖銳的點，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又難以形容地發散，發散成整個蒼茫的人間，無限曠遠。什麽都在你裏麵。什麽都不在你之外。你像一朵花，包藏了整個宇宙，平凡卻無比盛大。你就是自然。

 

極致的專注，靜定，帶來的是極致的透亮和鬆弛。平日裏嗡嗡飛旋的頭腦被重新格式化了。所有的垃圾，噪音，都蕩然無存。隻剩下晶瑩剔透的意識，沒有掛礙，沒有愁煩。

 

所以眼睛可以炯炯有神。神，不是從眼裏，而是從靈魂的深處放射出來，仿佛來自曠野的長風，帶著浩蕩和遼遠的氣息。

 

想體驗極致的專注，就要舍得做極致的減法，大刀闊斧地減，不看朋友圈，不看微信群，砍掉所有能砍的群組，不看電視，不看八卦，不煲電話粥，如果可能，瑜伽，靜坐，種菜，讀書，聽意境深遠的音樂。層層沉浸，到寂靜中去。這是專注的外在條件。

 

而內在，就是靜靜觀照，每一個起心動念，不分析，不批判，隻是觀照，心懷悲憫。很多時候我們都舍得寬容別人，卻很難寬容自己。其實隻有能真心愛自己，寬容自己，才能真心愛別人，寬容別人。

 

容人者有力，自容者強。

 

當我們與內在的自己連接起來，與天地連接起來，就與無限的力量和希望連接了起來，無往而不在喜悅和自由之中。

 

就像此時此刻，當晨光照進我的眼，我以一絲笑意，靜靜地，開始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