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朱光潛在《談美》一書中，寫過這樣兩段話：
阿爾卑斯山穀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遊人說：“慢慢走，欣賞啊！”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穀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一回首流連風景，於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麽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別之前，我采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中國人告別習用語之下加上三個字奉贈：“慢慢走，欣賞啊！”
——題記
昨天，昌平200號群被一位中文係學姐的故去刷屏了。學姐的名字叫尚曉嵐，北青報資深記者，編輯，著名專欄作家，享年46歲, 46歲的年輪，永遠定格於六天前：二零一九年三月一日。據說，起因是感冒發燒。治療中途進ICU,輸血幾日，全身換血，轉紅斑狼瘡，最後往生。
幾天前才寫過一篇疑似學姐的悼念文章，沒幾天另一位學姐又故去。這讓我，頗有些恍惚。
麥子熟了，金黃耀目，籽粒陳實，死亡也開始了收割之旅。先是一根，兩根，而後是一把，一簇，最後是一片一片，終於盡收囊中。古往今來，哪根麥子擺脫了被收的命運？沒有。隻是或早或晚，略有先後的不同。
我們，終於也陸陸續續，走向時光的收割機。
四十歲的年華，在我感受裏是人生最美的年華。因為心智已足夠成熟，閱曆已足夠豐富，精神世界已足夠深邃，而青春之火尚未絕滅，身體尚有足夠的朝氣和能量，以支撐尖銳的感受力和澎湃的激情。二十多歲時固然青春，卻失之於青澀，懵懂，渾渾噩噩，無知無畏。三十多歲像瓶尚未釀好的酒，還欠火候，味道不醇。五十歲離我還遠，彼時會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不敢妄下斷言。而四十歲，在身體向下的拋物線與精神向上的拋物線的激烈博弈中，你會感到某種忽然的通透，篤定，茅塞頓開，似乎無限蒼老，又似乎無限年輕，可以世事洞明，又可以無限純真。
四十歲，是我一生中最美，也最享受的年輪。想來對故去的學姐來說亦如是。看了幾篇回憶文章，曉嵐學姐在圈內是公認的才女，創作力也正值人生的巔峰，卻僅僅因為一場感冒，就離開了這個她尚未完全綻放的紅塵。
雖然，帕斯卡爾曾擲地有聲地說，“人隻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但我們並不以能思想而英年早逝為傲。當思想的酒已開始甘冽，開始綿密，我們需要將發酵的時間盡量延長，直到它無比香醇。
所以，曉嵐學姐，你走得太早了！
再次將目光投向學姐的死因：感冒，全身換血，紅斑狼瘡，故去。這幾個關鍵字，讓我不寒而栗。不知是感冒引發了既有的紅斑狼瘡並發症，還是在治療途中患上了紅斑狼瘡，才走得措手不及。紅斑狼瘡是種免疫係統疾病，病因有遺傳因素，有環境因素，多見於15歲到40歲女性。學姐46歲，也未能逃過一劫。
如果學姐沒有感冒發燒，也許就不會有這次紅斑狼瘡並發症，也就不會猝然殞命。如果學姐身體更壯一些，抵抗力更強一些，也許就不會如此嚴重地感冒發燒。如果學姐平日裏不拚命工作，透支健康，也許身體就會更壯，抵抗力就會更強。如果……
在既成事實的死亡麵前，任何如果，都輕如鴻毛。
無從追究奪走學姐生命的真正罪魁禍首。扼腕之餘，滿腦子朱光潛的忠告：
慢慢走，欣賞啊！
年奔半百，就如大江東去，經過無數個日夜的奔騰踢踏，漸漸接近入海口，會平緩下來，淡定下來，放慢奔流的腳步，讓泥沙沉降，讓水體清澄，讓整條江水進入大靜謐，大安寧。
中年以後的人生，亦然。奔跑了半輩子，青春能量已消耗殆盡，多年累積的毒素日夜蓄謀造反。再沒有青年人貓一樣的九條命。再沒有可被青春蔭蔽的僥幸。每一次熬夜，每一次暴怒，每一次吸霾，都有可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生命體越來越脆弱，需要認真去疼惜。
所以，在這個年齡，我們需要放慢腳步，慢慢地走。
不同於年輕人的，被荷爾蒙驅策著，快馬揚鞭的那種生命力，中老年人需要烏龜那樣舒緩，但是保存能量的生命力。狗熊冬眠時，從不需要吃什麽，卻不會餓死，就因為呆在窩裏，不吃不動，呼吸次數減少，血液循環減慢，新陳代謝變得微弱，身體的消耗也就大大降低。
人也一樣。如果可能，慢慢吃飯，去感受每一口食物的味道，把它們吞下喉嚨的感覺。慢慢發動情緒，無論悲歡。做一些慢慢的事：靜坐，瑜伽，畫畫，書法。讓目光慢慢從人間滑過：天空中掠過的飛鳥，第一朵綻開的桃花，叼著橙子從電線上躥過的鬆鼠，在暴雨中飄搖的棕櫚樹，剛出爐的麵包，孩子臉上光明的笑容……
慢慢去咀嚼，在這一切細節中深藏的寧靜，美，和幸福。
放下執著。放下欲念。放下顛倒夢想。放自己一碼，不再擰巴，不再糾結。命運預定的藍圖，到此大半已見，沒必要再強求自己，強求他人。而純粹的快樂，在寧靜的生活點滴裏，在和孩子的親密互動裏，會如橄欖，越嚼越甜。
心是身的主宰。心寬了，靜了，淡了，身就會得到鬆弛，休憩，自我複原。免疫力會上升。毒素會被遏製。生命力也就得到了保全。
努力了一生，奮鬥了一生的學姐，願你在天堂安眠。
而生者，願我們從此都能慢慢地走，用心品咂餘生的每一幀畫麵。
（後記：我對中文係學姐有著特別的感情，是因為，自從開公眾號以來，先後有幾位中文係學姐加我，給我留言，然後和我互加微信，從此存在於彼此的朋友圈，成為雖然從未謀麵，卻讓我倍感親切的友人。很神奇地，這幾位學姐的麵相都非常地溫和，單純，慈善，在我的文章毫無點擊率時，還常能看到她們閱讀過的痕跡，每當這時，說真的，我心裏比吃了蜜還甜。因為我知道，那是有分量的閱讀，有分量的點讚。我思維的小路，她們也花時間走了。我心深處的悸動，她們也一同經曆了。她們以來自專業的感受力爬梳了我微不足道的文字，微不足道的靈魂。對卑微的我來說，這是何等的榮幸，何等的滿足！在此謝謝親愛的學姐們！：））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