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古人的離別吧,太淒涼。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在哪兒夢啊?楊柳岸,曉風殘月!
都是因為,沒手機啊,沒電話啊,要有,對方隨時如在眼前,還用醉臥荒郊野外做夢?連BP機大哥大這些老掉牙都沒。雖有信箋,奈何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就算知道,兵荒馬亂,戰亂頻仍,保不齊郵差就暴斃中途,或您自個兒離鄉背井,收不著回信了。
相比之下現代人就太幸福,尤其智能手機獨步天下的我輩。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說,北極熊堆裏,南極極地,珠峰大峽穀熱帶雨林……隻要有信號覆蓋的地兒,隨時能和對方取得聯係:語音通話,視頻通話,發郵件,發信息……總有一款適合你。這年頭,隔絕式的離別是沒有的,除非死,或你被人拉黑屏蔽。
既如此,離別的傷痛是不是就能減輕甚至消滅了?答案是:NO。該傷心傷心,該落淚落淚,該斷腸斷腸,該呼天搶地呼天搶地。何也?人是有情動物。離別這事兒不歸理性管。就算殺人如麻的惡魔,也會在遠別至愛時淚垂。
碰上我這款淚點超低,情感超澎湃的,就更是如此。所以我最怕離別。每每回國,人還沒回去,先為回來發抖,害怕告別的悲戚場麵。特別是跟我媽。
我媽這老太特神奇,屬虎,平時聲如洪鍾,雷厲風行,殺伐決斷,寡溫鮮柔,絕對一萬裏挑一女漢子,鏗鏘不讓須眉。但這也不妨礙她波瀾壯闊的小女人心腸。臨別前三五日,她必定唉聲歎氣,歎我在國內淨被她數落了,不時自我批評,批評完接著數落,數落完再自我批評,雞生蛋,蛋生雞,循環不已。臨走前夜,她已坐臥不寧,暗暗垂淚,我隻好裝看不見,說話格外粗聲大氣,格外玩世不恭。不讓她去機場,不行,非跟著不可,大貓一樣坐在副座,扁著嘴,耷拉著眼,一言不發,我見猶憐。我在後頭坐著,望著她那染得比夜還黑的頭發,想著那句“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斑斑”,不禁悲從中來。及至到了機場,托運了行李,要出關了,這老太往往還不讓走,看著表,說還能再待會兒。其實待著也沒啥事幹,要麽陪我一遍遍上廁所,要麽對著無語凝噎。終於走進柵欄,她被攔外麵了,哎呀,就開始梨花一枝春帶雨,我呢,一步三回頭,跟豆腐渣工程似的,被她的滂沱眼淚給衝得四分五裂。有次都進去走好遠了又衝出去,肉麻地給她一個大hug。走到轉角,回頭一瞧,伊還在,伸著個脖子,使勁兒朝我揮手。
跟其他人告別也並不更好受。我家是大家族,每次遠別,必定七姑八姨夾道相送,正所謂,白發人送黑發人(其實我也不算純黑了……)。我像偉大領袖一樣豪邁揮手,強顏歡笑,憋了一泡眼淚,比憋尿還難受。車窗搖落的瞬間心中唱道:奴去也,莫牽念……有探春遠嫁的心情。想著今早容顏老於昨日,明年歸來,大家都頭發更白,容顏更衰,就不禁心如刀割。
所以這次離開,得知弟弟有事送不了,我心中一喜。什麽事呢?他負責的地段有人釣魚被洪水衝走,須立刻打撈,所以臨時不能去了。我倆最後一麵是在樓外,他斜挎個書包,邊匆匆忙忙往外走邊說姐,那我不送你了哦!我把臉扭一邊兒去,滿不在乎地說知道,拜拜!眼淚跟抽水馬桶堵塞似的,馬上要湧出來,趕緊喘一口氣,給壓回去。暗暗如釋重負。媽的,少一個淚點是一個!
然後臨時找來的司機不打算奉我媽為山大王,像別人那樣由著她性子,開進地下停車場再送我上去,演足苦情戲碼,直接打算在3號候機樓口把我們扔下。我又是一喜。我媽還不爽,我趕緊哄,說這對我們來說有多方便多省時間blah blah。我媽聽說對我有利,就不再有異議,可憐兮兮看我們一行四人推著行李走進候機樓。矮馬,省去好一袋眼淚和生離死別的悲情!
但也還是有憾。坐在車裏,不停自責,臨行忘了抱抱半歲大的小侄女兒,肉嘟嘟的小天使,來年再見已要滿地跑了。也忘了給女兒和做飯阿姨合張影,她那麽喜歡她,在車上哭成個淚人。還有,沒帶我爸去影樓拍個他想要的全家福,就車子開動前臨時跳下挽著他胳膊拍的一張背景蕪雜表情淩亂的手機照,猙獰得都沒好意思發給他……
如是種種。
此刻,算是塵埃落定,穿越悲傷的槍林彈雨,又心平氣和坐自己家裏了。說句不恰當的,有種劫後餘生的竊喜。
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間最苦離別。確實,離別是難過事,帶給人精神的肉體的種種痛苦感覺。輕則離別那刻,重則別後很久,你會被劇烈的難過撕扯。所以你不會喜歡離別,隻要心中有情,離別就充滿苦味。
然而就像苦咖啡的苦,這苦味卻是美妙的。像《人在旅途》所唱: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離別讓人一瞬看清心中諸多情感,有多少情感都活在潛意識層麵,像棺材裏的白雪公主,要等離別這王子之吻才能激活。在撕心裂肺的瞬間你完成情感的自我透視和升華,懂得,與之離別的那個人在生命中分量幾何。離別如洗禮,以痛苦和眼淚洗去情感天地的平庸淡漠,露出生命底層的熾烈濃情,讓你感到活著,愛著,有溫度地存在著。
所以,每一次離別都是祝福,都是生命的階梯。
有老媽送行,雖然老媽和女兒都會不舍傷心,可這一次次的送別是多麽珍貴呀。現在我每次回美,我老媽已經送不動了,她隻能站在自家涼台上往下望,朝我揮揮手,看著我乘車而去了。。。親人一次次的離別終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