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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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2017-07-23 11:14:15) 下一個

 

 

是你?

 

是你?

 

他們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難以置信地盯著對方。稍稍緩過神兒來後她迅速掠掠頭發,扯扯風衣,低眉的瞬間目光飛掠過自己周身,對衣著略略滿意,複又抬眼迎上他的眼睛。而他也不自覺地將身板挺直,深深望著她。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問。

 

我在這兒工作。你呢?怎麽也在這兒?

 

我也在這兒工作啊?她愕然。

 

他們以難以形容的目光打量著彼此。

 

你回來多久了?他們同時問。

 

兩年了。她說。一年,他說。

 

在哪兒上班?又是同時。

 

待聽到他的工作地點,她驚呆了。我們隻相隔,兩個街區。她說。

 

他們都沉默了。公司離得這麽近的兩個人,在回國後重疊的一年內竟從未邂逅,也全然不知彼此的存在,上海該有多麽大!

 

這是深秋的黃昏,華燈初上,南京路已燈火輝煌。他們站著說話的工夫,幾片枯葉從腳邊咕嚕嚕滾過,發出寂寥的脆響。兩個人都感到了寒意。

 

有人等嗎?要不,一起吃個飯?他探詢地問。

 

好啊?她微笑。

 

他們走進附近一家川菜館。還沒到正點兒,館子裏人不多。他們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點菜。他徑自點了鬆鼠桂魚,重慶辣子雞,水煮牛肉,幹煸四季豆,外加一碗酸辣粉——全是她愛吃的菜,他還記得。她看了他一眼。他接住她的目光,笑笑,微微窘迫。

 

多巧啊,她說,望著他笑。

 

是啊。他也笑。

 

她想起晏幾道的詞: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

 

真像一場夢啊。她從未想過他們會如此戲劇性地重逢。他真實而切近地坐在離她半米開外,觸手可及,她卻感到說不出地虛幻,仿佛對麵坐著的隻是一個幻影。從他們分開到現在,有五年了吧?五年後再次相遇,他看來成熟了不少,眉梢眼角已褪盡青澀,有了年近而立的男子會有的深沉和世事洞明。當他望著她,她能感到他不是用眼在望,而是用心。她忽然感到一絲欣慰,畢竟,在往日時光冰冷的殘垣斷壁中,還是留下了一些有溫度的東西。

 

他望著她秀美的波浪發。曾經的她是短發,他不知她留波浪發會這麽好看,這麽有女人味。她成熟了許多,眉梢眼角有了成熟女人的風情,沉著而淡定,一顰一笑間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她的眼神還是那麽溫柔,那麽深,當年,就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讓他一瞬間有了歸屬感,有了弱水三千隻取此瓢的信念。也就是俗話說的,一見鍾情吧!人生若隻如初見!

 

戀愛之初總是那麽甜蜜,那麽纏綿,兩個人都像受了天使的洗,拿出人性中最溫柔美善的部分來過家家。整個世界都消失了,眼裏隻剩下對方,隻剩下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熱烈的擁抱,灼熱窒息的吻。年輕的荷爾蒙猛烈燃燒,在應付功課之外的白天黑夜裏燒得昏天黑地,直到突破最後防線,合二為一。她還是處女。看著床單上觸目驚心的猩紅色他又歡喜又恐懼。他愛她,想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所以他渴望做她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男人。但即便如此,這處女的血跡也還是驚到了他。本能地,他感到了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他不是玩世不恭的人,相反,對待感情他有一萬分的嚴肅,他不會逃避擔當,也正因為此,想到未來種種不可知的命運,他感到了隱隱的茫然。她對此卻渾然不覺,隻一味撒嬌:人家的處女之身都獻給你了,你可一定要負責到底哦?

 

愛情像棒棒糖,舔著舔著就剩下了棍棍。肉體的歡愉很容易過去,像山洪,不管多麽凶猛,總會在一個地段趨於平緩,趨於波瀾不驚。在男歡女愛成為家常便飯後,荷爾蒙指數降了下來,跟著降下來的是曾經風帆一樣飽滿的激情。世界又回來了。他們眼裏不再隻有彼此,還有各自的學業,未來的前途,以及現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他們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忽然就過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種種瑣碎和壓力鋪天蓋地而來。曾經一個人時,再難,也隻有咬著牙關過去,如今有了愛人,所有的煩難也就有了另一個人一起來擔。愛情到了一個階段,兩個人間已建立起足夠的信任和親密,不知不覺會赤裸著靈魂相對,各種真性情越來越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他們開始爭吵,開始互相指責,互相抱怨。當她怒氣衝衝發脾氣時,最初打動他的特質蕩然無存。他望著她扭曲的臉,冒火的眼,想不出那個眼神溫柔麵容清秀的姑娘去了哪兒。而在她眼裏,他最初打動她的溫柔體貼簡直是場騙局。也許因為太熟悉了,他粗疏了許多。她生氣時他往往沉默不語,不再第一時間來哄,甚至還會躲開。他們都感到曾經如火如荼的愛戀像燃燒完畢的木頭,隻剩下餘燼,半死不活地留著些餘溫。兩個人越來越熟悉,卻也越來越疏離。

 

但他們都沒想過要放棄彼此。他始終記得她最初帶給她的故鄉的感覺。她也始終記得他帶給她的怦然心動。心平氣和時,他們都努力經營,像在銀行儲蓄一樣,不管一塊兩塊,甚至分幣,都往裏存,期待他日可以零存整取,以備不時之需。她尤其如此。女孩子的天性,喜歡粘人,在認定的感情裏尤其粘人。她像失去了親人的孩子,對他有種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勁頭。她隨時隨地在聯係他。電話,短信,微信,email......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想確認他們的心時時都在一起。這卻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男人都需要空間,他尤其是。在情愛之初他不介意,因為那會兒還是荷爾蒙當政,理性處於被架空狀態,所以不管她怎麽卿卿我我,怎麽煲電話粥,怎麽長篇大論地發短信,他都微笑著麵對,隻覺她的小女人情懷是那麽可愛。但男人不是靠愛情活著的,也許一時半夥兒是,那之後總會回歸正軌,致力於在現實世界的打拚。沒完沒了的纏綿開始是幸福,慢慢是負擔,最後就成了災難,令他避之猶恐不及。並且男人天生不是細膩的物種,逃避一定會露出馬腳,讓女人這天生的直覺動物立刻嗅到氣味。於是爭吵越來越多,陷入惡性循環。她指責他得到了她的一切就不再珍惜,有始亂終棄的嫌疑。他指責她不給他空間,讓他窒息。

 

然後,她就偶然看到了那宿命的一幕。那是畢業前的冬夜,他說有事,不必等他吃飯了,讓她一個人吃。她出於女人的強大直覺,步行去學校找他,卻在路過學校附近一個不起眼的意大利飯館時,看到他和另一個女人對麵坐著。他眉頭緊鎖,她笑語嫣然,說著什麽。這女人她認識,是一個大姐型人物,一直對他心存好感。她悲憤地看著那一幕,當她看到她抓起他的手來,輕輕一吻時,她憤然轉身回家。她沒看到緊接下來的一幕,他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說謝謝你幫我分析情況,但請不要這樣,我的心裏隻有她。

 

他冒著紛飛的大雪往家走時,滿心都是對她的柔情蜜意。從另一個女人那裏他多少理解了她的行為。他決心要改變自己的態度,改善他們之間的處境。而此時的她卻正拉著行李箱,冒雪走在去同學家的路上,滿心悲憤。

 

年輕時候我們是鋼材,決絕,堅硬,要麽全部,要麽全不,黑白分明,沒有妥協的空間。她愛他,所以不能容忍他和別的女人有染,盡管這有染也未經證實。她甚至等不及他回來,問明情況,就已不顧一切地離開。因為愛得太苦,對背叛會格外痛恨,所以她會那麽草率地將自己視為一生一世的愛情當作利器去刺痛他。至於是否同樣會刺痛自己,她已全然顧不得。

 

一個人隻要不想被另外一個人找到,那麽她一定可以如願以償。她去了新的城市,開始了工作的生涯。幾年後她回到上海,在金融街安頓下來。

 

至於他,在苦苦聯係她而未果後,心灰意冷,慢慢也就接受了現實。兩個曾愛得山盟海誓如膠似漆的年輕人,在人生中一個不起眼的拐角,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成為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直到他們此刻相遇。

 

他們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往事。在她之後,他有過兩個女人,都無疾而終。她也有過兩個男人,也都分道揚鑣。他們在和別的男人女人的試錯中終於發現,原來男人是這樣的,原來女人是那樣的,當初不該錯怪了他/她。因為是交付了各自童貞和最美年華的人,在各自心底,難免就保留了一片不忍遺忘的溫情。

 

他終於問起她的近況,成家了否,她尷尬地笑笑,說男朋友早在半年前就分了,你呢?他訕訕地回一樣。然後他們都沉默了。再然後他說,當年,我太年輕,不懂事,和那個大姐聊天,才理解了你很多行為,可是到家你就已不在了,連解釋的機會都沒留給我……

 

她臉紅,連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我當年也太年輕,太衝動,覺得一片真心被辜負,就走了極端……

 

他們都沉默半晌。然後他提議,你看,既然又相遇了,說明我們的緣分還沒盡,要不要再給彼此一次機會?

 

她微笑頷首。

 

一年後,也是同樣深秋時節,他們舉行了婚禮。相比世間多少分道揚鑣後老死不相往來的情侶,他們得算幸運的一對:老天給了兩次機緣。在第一次裏,他們還稚嫩,年輕,隻憑著荷爾蒙,憑著本能,憑著血氣方剛的性情在愛,所以戀情傷痕累累地告終。在另外的戀情中他們各自認識了男人和女人,獲得了愛的智慧和能力,然後,在各自孑然一身之時,老天又賜予第二次機會,讓他們可以再續前緣。

 

世間多少人,隻得一半緣分,所以分了就永不再見。

 

 

======歡迎來我的同名公眾號“鮮榨時光”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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