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

《宋城之戀》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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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之戀》連載之三十八:第十九章 春遊應天府 (上)

(2022-03-07 11:42:13) 下一個

趙卓等人所乘坐的客船,第二天當晚到達了南京應天府。

在沉沉的暮色中,客船停靠上了碼頭。艄公先跳上岸,把纜繩在碼頭的石墩上係好,然後放下船邊的木板。乘客們各自帶上自己的行李,相隨著離船登岸。

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在宋代之前曾被稱為宋州。後周時期,趙匡胤曾任歸德節度使,治所就是在宋州。所以,這裏乃是宋朝的“龍興之地”。

景德三年(1006年),當時的皇帝宋真宗趙恒升宋州為應天府。“應天”兩個字,取自宋太祖趙匡胤在乾德元年(963年)的尊號,當時他被稱為“應天廣運仁聖文武至德皇帝”。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真宗前往泰山封禪祭祠,路過了應天府。他又下詔將應天府升格為宋朝的陪都南京,並派專人規劃南京城的擴建,增修了包括歸德殿在內的多處建築。

此時已是靖康元年的暮春。僅一年多後,康王趙構就在這裏登基建立了南宋,將宋朝的國祚延續了下去。因此,南京應天府同宋朝的國運息息相關。

在北宋的東、南、西、北四個京都中,南京應天府的規模最小。《宋史·地理誌》中記載:“宮城周二裏三百一十六步。門曰重熙、頒慶,殿曰歸德。京城周回一十五裏四十步。”

雖然南京應天府的城池並不大,但它地處黃淮平原的腹心,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商丘縣誌》中說它“南控江淮,北臨河濟,彭城居其左,汴梁連於右,形勝聯絡,足以保障東南,襟喉關陝,為大河南北之要道焉。”《讀史方輿紀要》中也說它“襟帶河濟,屏蔽淮徐,舟車之所會”。

應天府物產豐富,經濟繁榮,交通便利,商賈雲集。同時,應天府的曆史悠久,民風淳厚,是華夏聖賢文化的根脈地之一。著名的應天書院曾被封為國子監,文人雅士多會聚於此。因此,宋朝將應天府設為陪都南京是有依據的。

由於沒有受到宋金戰爭的波及,南京應天府的城內顯得安靜與詳和。趙卓等四人進城後,在街上尋了一家名叫“杏靈”的客棧落腳住下。

杏靈比昨晚住的那家客棧要大得多,寬大的院落內,東西南北四麵都有客房。幾處屋簷下掛著燈籠,將院子照得通明。院中央有一棵樹冠龐大的杏樹,少說也有二、三百年的樹齡。樹下擺著兩張石桌和一些石凳。院角有一眼水井,環境讓人感到十分愜意和舒適。

趙卓等四人計劃在應天府住上三天。在應天府,文濤、徐玉婉和鍾韻兒三人都沒有什麽熟人,隻有趙卓認識一些朋友。除了去見舒武立的母親外,趙卓打算借機和這兒的朋友聯絡一下。其中的一位,便是應天府的知府牟鴻時。

牟鴻時出身於揚州的一個普通人家。政和二年(1112年),牟鴻時在鄉裏中了舉人後,前來東京趕考。當時,他帶了一封揚州知府寫給趙卓的父親趙欒的舉薦信。信上說牟鴻時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趙欒見信後,便在牟鴻時等待春闈期間接納他在府裏暫住,並在許多方麵對他都有過資助和支持。

牟鴻時住在趙府的日子裏,閑暇時曾經教過趙卓寫詩作賦的技巧。當時,趙卓還隻是個孩子。可他發現,這個來自江南的牟鴻時才情很高,學識也遠在自己之前的私塾先生沈晦初之上。

果不其然,牟鴻時當年就進士及第,進入翰林院做侍讀學士,陪皇上和太子讀書。這位政和年間的進士,從外表上看不過一介普通的書生。然而,他雖少年得誌,卻謙卑克己,極會做人。宮中宮外的人,凡見過他的都說他的好話。

沒過幾年,牟鴻時被外放潮州作官。在任職時,他清廉為官、禮賢下士,輔佐知州將潮州治理的井井有條。人常說文人相輕,可是牟鴻時似乎跟誰都合得來。無論是新黨和舊黨的人,隻要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就會被他“和諧”,變成他的朋友。再加上牟鴻時朝中有人扶持,因此官運亨通,年紀輕輕的便做上了南京應天府的知府。

說到和諧,能跟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和諧相處,乃是一種高超的做人技巧。北宋宋徽宗年間曾用過八年的“政和”年號,其中的“和”便是和諧的意思。“政和”取自《尚書》中的“庶政惟和,萬國鹹寧”之句。講的是:“為政者如果奉行和諧施政的原則,天下便會太平無事”。牟鴻時便是一位擅長以和諧來施政的人。

 

第二天清晨,趙卓四人早早起來,先去街上的一家館子用了早膳。隨後,他們按著舒武立生前留下的地址,直奔舒武立的家而去。

杏靈客棧在應天府的城北,舒武立的家則是在城東。四人當中,隻有趙卓以前曾到過應天府。因為另外三人是頭一次來應天府,對這兒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由於時間尚早,他們見這裏離城牆不遠,便登上了城牆,沿著城牆步行向東。這樣一來,不僅可以從城牆上俯瞰城內、城外的風景,還可以隨意地邊走邊聊。

南京應天府在唐代時叫睢陽,這裏的城牆還是原來睢陽的古城牆。四個人沿著古城牆一路向東而去,倒也十分清靜快活。

暮春時節,萬物生機勃勃,旺盛的生命力隨處可見。不僅城牆根生長著茂盛的喬木和灌木,就連城牆上的磚縫裏,都會鑽出一簇簇的小花。那些纖細而又頑強的小花兒,擁抱著藍天大地,接受陽光和風雨的洗禮。

文濤和鍾韻兒的步伐快,兩人走在了前麵。幾天來,文濤同鍾韻兒幾乎形影不離地在一起,不再似以前那樣形單影隻、寡言少語的樣子,而是變得開朗和隨和多了。此時,他甚至肯同鍾韻兒手牽著手,象一對兒情侶那樣親熱地說笑。

鍾韻兒一邊走,一邊釆摘著城牆上的小花兒。那些小花兒在微風的吹拂下,纖枝嫋態,飄然搖擺,顯得著實顧憐可愛。

此時,鍾韻兒又采摘到了一枝長在磚縫間的花朵。它的花瓣呈淡粉色,質薄如綾。她把那朵的小花兒,舉到文濤的鼻尖前,盈盈一笑地問:“文濤,香不香?”

文濤對著花瓣深吸了一口氣,一種清淡而宜人的花香傳入了他的肺腑。他不由地讚歎道:“真香!想不到這麽小的花兒,香氣卻如此芬芳。”

“那我呢?”鍾韻兒邊說,邊把自己的臉湊向文濤。

花香迷懷影入夢。香噴噴的肌膚一旦貼上來,文濤也不由得亂了心。

文濤情不自盡地側過頭,在鍾韻兒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鍾韻兒象是被搔著了癢,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宛如銀鈴一般地在古城牆上飄過。

“有首詩裏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可知道上兩句是什麽?”鍾韻兒問文濤說。

文濤想了想,這首唐詩他以前曾讀過的。他連忙回答:“上兩句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那這首詩講的是什麽意思?”鍾韻兒又問道。

文濤思考了片刻,回答說:“講的是:莫錯過了青春年華,要學會珍惜眼前的時光。喜歡的東西就趕快去爭取,不要等到錯失後才追悔莫及。”

鍾韻兒讚許地笑了,說道:“其實你不僅武功好,文墨也頗佳呢。”她嫣然一笑,又問:“你既是懂得詩裏的意思,若是以此詩命題,你可知如何去做麽?”

文濤起初的確不甚解風情,可在鍾韻兒一次次地調教之下,卻漸漸地開了翹。他聽罷,立刻從鍾韻兒手中取了兩朵小花,一朵插進鍾韻兒的發髻間,另一朵插在自己的鬢角上,然後問:“如此,可否中題?”

鍾韻兒甜蜜地笑了。文濤也歡喜地笑了。

和煦的陽光照在兩人的身上,將他們的身影拉長並投射在古城牆上。愛情的花朵,在彼此的心田上,搖曳綻放。

趙卓和徐玉婉不緊不徐地走在後麵。兩人雖不似文濤和鍾韻兒那麽親熱,卻也聊到了不少有趣的話題。

“趙兄,昨日在船上遇到的那個道士,說得好生玄妙。你相信人命天定之說麽?”徐玉婉問趙卓。

趙卓因昨晚輸了棋給道士,心中還頗為怨恨。他聽到徐玉婉又提起道士,便沒好氣地說:“這人命天定之說,可信也不可全信。試想,縱使冥冥上蒼真有萬般神通,世間的芸芸眾生這麽多,它又如何管得過來?”

“可是,人投胎到世間,有的生於帝王將相之府,有的則生於貧民百姓之家,這又作何解釋?”徐玉婉又問道。

趙卓想了想,回答說:“與其說是天定,不如說是因果。種的什麽因,就結成什麽果。所謂富貴在天,生死有命之論,不過是要人隨遇而安,信從天命而已。可若真是人命天定,又何須寒窗苦讀,聞雞起舞?”

徐玉婉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道士說我倆有神靈附身,不知可是真的?”

趙卓搖了搖頭說:“那不過是道士的胡言亂語罷了,豈有神靈同時附在我二人身上這麽巧的事?”

原來,趙卓體內承載的來自上海的魂魄昨晚已經脫身了,所以他才能說出這番話來。

“人有三魂七魄,本該能主宰自身的七情六欲。可誰又不曾會有身不由己之時,卻不是外力使然麽?”徐玉婉反問道。

徐玉婉提到的三魂七魄,是指人的精神靈氣。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衝,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通常認為,魂是陽氣,構成人的思維才智;魄是陰氣,構成人的感覺形體。

“誠然。”趙卓點頭答道,“道家說:‘吾身非吾有也’,正是說人的身體乃至魂魄,一切皆在上蒼的掌控之中。”

“吾身非吾有也”之說,出自道家祖師莊周在《莊子·外篇·知北遊》中一段有名的對話:“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吾身非吾有也”講的是人不過是天地所賦予的載體,而非自己的主宰。人們常常會感到對自已的命運無法掌控,甚至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無法控製,正是因為人是由上蒼所掌控的原因。

徐玉婉歎了口氣說:“人倘若連七情六欲都由不得自己,豈不是可憐?”

趙卓讚同地點了點頭,又緩緩地說道:“人雖是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卻也不該消極處世。當機會到來時,便要順勢而為,敢於追求,如此才不會徒生後悔。”

徐玉婉聽了,立刻用話去挑趙卓說:“趙兄所言極是。可惜,世上有多少人,寧可為情愫所累,卻遲疑彷徨,沒有勇氣先跨出一步。”

趙卓聽了,半晌未言。徐玉婉說出了如此直白的話來,他當然明了其中的意思。

當趙卓抬頭去看徐玉婉時,正同她期盼的眼神相遇。在那雙明亮的眼眸深處,有兩朵小小的火花,撲閃撲閃地等待著,想要燃燒成熾熱的火焰。

然而,趙卓內心的衝動,卻被一種莫名的心結所阻斷。那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乃是來自前世的隔閡。

在趙卓的躊躇之間,那兩朵火花漸弱漸息,終於被眼底氤氳而起的潮濕所淹沒。

徐玉婉頹然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敢於追求,這話說是容易,可待要去做時,方知好難。”

 

不多時,四個人來到了城東麵的城樓。從城樓上往城內俯瞰,整座城市的經緯盡收眼底。

在城東的不遠處,有一座紅牆青瓦的院落十分顯眼,那便是宋代四大書院之一的應天書院。

應天書院,起初是在後晉時由楊愨所辦,當時稱為睢陽書院。大中祥符二年(l009年),宋真宗趙恒將書院賜名為“應天府書院”。到了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應天府被升格為宋朝的陪都南京,應天書院又被稱為“南都學舍”。慶曆二年(l043年),宋仁宗趙禎又將它改為南京國子監,使之成為北宋的最高學府之一。

舒武立的家離城牆邊不遠,坐落在一處僻靜巷子的盡頭。門前最先入目的是一株高大的槐樹。它的樹冠巨大,樹上此時繁花累累,鮮豔奪目。那一簇簇的花瓣簇擁在一起,白中透粉,粉中露白,顯得奔放而熱烈,遠遠看去如同一片絢麗的雲霞。槐花的花香從老遠就能聞到,香氣四溢,沁人心脾。

四人來到舒武立的家門前。在兩扇厚實的木門上,鑲嵌著一對獸型的銅環。

文濤上前叩響門環,連叩了好幾回,都沒聽到院裏有動靜。正當四人都以為家裏無人時,一扇門吱呀地開了。從門裏露出了一張女人的臉,正是舒武立的母親。她看上去大約五十幾歲的樣子,麵目慈祥,從眉眼上能看出和舒武立有幾分相像。

“這幾位客,可要尋訪何人?”舒母的聲音不大,聽上去非常柔和。

趙卓連忙拱手施禮,問道:“這可是舒武立的家麽?我們這四人,都是之前他在東京的朋友。”

舒母一邊上下打量著四個人,一邊露出了笑容。她側身把門拉開,招呼他們進來,連聲說著:“都快進來吧,隨我進屋裏坐。”

四個人走進了舒家的院子。隻見院子雖然不大,卻被收拾地幹幹淨淨。正麵的堂屋寬敞明亮,屋裏更是一塵不染。

這裏目前隻有舒母一個人居住。舒武立還有個妹妹,叫舒武秀,兩年前已經嫁人了,現住在城南的姑爺家。在應天府,舒家尚有幾處祖產,其中包括一家古畫坊,如今都交由姑爺幫忙打理,每年年終有不少的進項,日子雖不說是大富大貴,可也過得也非常舒適。平日,舒武秀常回家看望母親。隻是最近因為她懷孕快要生產了,所以來得不似先前那麽勤。

趙卓等人進了堂屋,在幾張椅子上坐下。舒母想要去廚房給大家燒點茶水,早被眾人攔下了。她隻好拿出家裏存的一些本地小吃,殷勤地招呼著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品嚐。

四個人坐定後都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是趙卓打破了沉默,他望著舒母,情真意切地說:“伯母,我等都是武立生前的好友。當初,武立為了京城民眾的安危,毅然縋城燒砲,慷慨赴死。他為國盡忠,死得頂天立地,實乃吾輩之楷模。我等今日來應天府,就是為了把他的骨灰和遺物送回家。”

隨後,趙卓詳細地向舒母講述了舒武立是如何英勇地戰死的。在那個危難的時刻,舒武立帶領著一百名敢死勇士們縋城而下,燒毀了東京城下女真人的兩架巨砲,從而挽救了東京城和城內的民眾,沒有因為城破而遭受女真人的蹂躪。

舒母靜靜地聽著趙卓的講述,始終沒有插話。此時,雖然她心如刀絞,可她不願意在這幾個年輕人麵前表現出軟弱。她任由淚水在眼裏打轉,卻強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

對於兒子的戰死,舒母之前已從官府發來的仆告中知曉了。後來,官府還派人送來了朝廷補發的嘉獎令和撫恤金。本地官府對於兒子屍骨的去向並不清楚。舒母隻是聽說當女真人撤走時,東京有人在城下找到了兒子的屍骨,並進行了火化收斂,以後會有人專程送來。當舒母剛聽到兒子的死訊時,幾乎日日以淚洗麵。如今,她的眼淚早就哭幹了。

趙卓把隨身的一個行囊打開,從裏麵拿出了青布包,再把布包一層層地解開,將裏麵包著的舒武立的家書和他的那縷頭發,一起雙手捧給了舒母。

舒母看見到兒子的這兩樣遺物,兩行熱淚才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用顫抖的雙手展開了那封家書,仔細讀閱著上麵的每一個字。

這封家書共有兩頁,使小楷用心寫成。開始時,字跡還寫得有幾分剛毅。可到了最後,字體筆畫的轉折處便顯得有些無力。看得出來,書寫之人的心已經亂了。

家書上寫的是:“不孝兒武立跪稟:慈母如見此書,則兒已在九泉之下矣!金人渝盟,兵臨東京城下,京師危在旦夕。兒今夜自願領敢死士,縋城燒砲。此行凶險難料,九死一生。如兒不幸遭難,慈母不必為兒難過。兒為國慷慨赴死,不辱家門,定會含笑九泉。然百善孝為先,兒所痛者,慈父溘然早逝,兒今又不得以身報母矣!況兒隻有一妹而無兄弟,門祚衰薄,使舒家無後,兒之過也!不孝之罪,上通於天;大恩未酬,來世再報!望慈母善保玉體,無以兒為念,能得百歲終老,兒所願也!勿悲!再拜!武立書”。

趙卓又把另一個黑色的布包打開,裏麵包的正是裝著舒武立骨灰的盒子。

舒母見了,上前用一雙顫抖的手撫摸著那個盒子。她的兒、她生命中最愛的親人、舒家唯一的男兒,如今就裝在這個冰涼的盒子裏。舒母緊緊地抱住那個盒子,老淚橫流地把臉貼上去,如同又一次將兒摟在了懷裏。她抽泣了半晌,一時火急攻心,不由得腿一軟,整個人就要癱倒在地。

四個人連忙上前扶住舒母,幫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鍾韻兒和文濤趕忙進廚房燒水,給舒母煮茶去火。舒母才剛喘過了一口氣,卻又拿起兒子的那縷頭發,嗚咽地哭了半天。

趙卓見舒母如此傷心欲絕,在一旁寬解她道:“伯母萬望節哀順變。武立兄舍身取義,為國而死,死得壯烈。”

徐玉婉也安慰舒母說:“人說骨肉親情。這喪子之痛,誰能不悲?武立兄以國難為重,從容赴死,可敬可佩!伯母如能保重貴體,堅強地活下去,則武立兄於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舒母聽了,長歎了一聲,才說:“我不是為兒傷心。武立慷慨赴死,死得其所,為娘的替他高興。我隻痛惜武立於九泉下孤單一人,生無相依,死無相隨,實在好生可憐!”

徐玉婉又勸慰舒母說:“武立和家兄生前曾是好友,兩人情誼相投,親如兄弟。如今,他們同在冥界之中,相信會繼續為友,相輔相助。”

“你的家兄,他也……”舒母吃驚地問道。

徐玉婉悲傷地點了點頭,對舒母解釋說:“家兄名叫徐佳和,在東京城內的一次遭遇戰中,不幸慘遭金人的奸細們殺害了。”

每次提起這段沉痛的往事,徐玉婉眼淚就會禁不住地奪眶而出。家兄隻大她兩歲,從小就十分愛護她這個妹妹。徐玉婉向舒母講述了舒佳和是如何死的。在那個血色的黃昏,舒佳和發覺了金人的奸細們想要偷襲城門的企圖後,奮力振臂一呼引來宋軍,粉碎了他們的陰謀。可徐佳和卻被一把鋒利的短刀插入腹部,在青春年華中永遠地逝去。

還有孟冬潔,就要過門的兄嫂,在同女真人在城外的作戰中香消玉碎,英靈永存。

徐玉婉邊講邊流淚,聽得舒母在一旁緊握著她的手,與她淚眼相看,心心相印。兩人無須更多的言語,同是喪親之痛,讓兩顆心在一瞬間就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鍾韻兒和文濤在廚房裏燒好茶,取了杯子斟好了,給眾人端過來,然後才在一邊的凳子上重新坐下。

這時,舒母反去勸慰徐玉婉說:“這幾位英烈,如此大義淩然,為國捐軀,我們該為他們自豪才是。”

徐玉婉見舒母從悲痛中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才擦幹臉上的淚水,對她說:“武立兄在縋城燒砲前,曾向家兄交代了一件事。後來,家兄轉告我,說萬一他出了意外,要我務必替武立兄辦到。沒想到,武立兄托付給家兄的事,如今真要由我來完成。”

“武立托付的是何事?”舒母問道。

徐玉婉望著舒母,深情地說:“武立他,想給您梳一回頭。”

舒母聽了這話,好久都沒有吭聲。她沒有料到,兒子生前最後的願望竟是如此。她的心頭一陣絞疼,身體不禁得哆嗦了起來。但是,她努力地挺住,不想在這些小輩們的麵前給兒子丟臉。

“好,好!為娘的是想讓他梳一次頭。”舒母搖頭歎息地說道,兩行老淚再次噴湧而出。

眾人將一張椅子挪到堂屋的正中,扶舒母坐下。徐玉婉和鍾韻兒取來了梳子,分站到舒母身後的兩側。兩人小心地解下舒母的頭簪,將原來盤成髻的頭發散開,任其鬆散地垂下,然後用梳子細細的梳理著。

作為上了年紀的人,舒母的頭發還相當厚密,雖然青絲之間有少許的白發,但整體上十分完好並有光澤。此時,她的頭發如瀑布一般地垂著,由徐玉婉和鍾韻兒各梳一邊,兩人的手都無法將自己這邊的頭發完全握住。

“伯母的頭發可真好呀!”徐玉婉一邊梳理,一邊真心地稱讚道。

此時,舒母的心裏比剛才寬解多了。聽到徐玉婉在誇自己,她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容。她認同地說道:“是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小我的頭發就又濃又密,隻能任其如此。”

鍾韻兒接過話說:“民間都說:有力長發,無力長甲。頭發濃密,正是表明伯母的身體康健。”

舒母收住了笑,十分平靜地說:“舒家的人,頭發都很好。武立剛從我肚子裏出來時,便有一頭黑黑的頭發。”

“真的麽?”鍾韻兒似乎有點不相信。她驚歎地說:“沒想到,原來在娘胎裏嬰兒就開始長頭發了。”

徐玉婉梳通了舒母的發梢,開始一點點地往上梳理。當她捋起舒母脖根處的一縷頭發,正打算梳理時,卻猛然發現那裏有一片暗紅的肌膚,看上去象是一塊朱砂狀胎痣。她好奇地用手輕輕地觸碰那塊肌膚,感覺有輕微的隆起。

徐玉婉正想問,卻聽舒母說:“那是一處胎痣,自從我出生時就有了。”

關於胎記,有一個美麗的的傳說:當一個人臨終前,若是被所愛之人流下的一滴淚落在身上,就會化為一塊胎記。到了來生,憑借這個信物就可以尋找到另一半,再續前世的緣分。胎記無論長在哪個部位都是美麗的,不管能否遇見找尋你的那個人,至少他仍在愛著你,正千方百計地想找到你。

徐玉婉聽舒母猜中了自己的心事,連忙說:“聽長輩們講,人身上的胎記是從前世帶來的,就象是一件信物,憑著它和親人在今生相見。”她將舒母的那捋頭發梳通後放下,又問道:“我還聽人說,一個人的前世和今生,包括容貌在內的許多東西都會改變,唯獨胎記是不會變的,這可是真的?”

舒母聽了徐玉婉的話,沉默了半天沒有作聲,然後才說:“你這姑娘,懂的可真不少。”她見徐玉婉沒接話,又突然問道:“像你這般聰慧乖巧的大家閨秀,為何至今尚未嫁人?”

舒母之所以能猜出徐玉婉還沒有嫁人,是從她的發式上判斷出來的。宋代女子的發式,有梳、綰、鬟、結、盤、疊、鬢等多種,並常會佩帶簪、釵、步搖、珠花之類的首飾。未婚的女子一般不盤髻,會讓鬢角和後腦頭發自然垂下,並束結肖尾或是梳成俏皮的小辮子。已婚的少婦大都會把頭發全部盤到頭頂,挽成發髻,以示端莊與母儀。

徐玉婉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羞答答地說:“都是因為奴家性情駑鈍,才致姻緣未合,至今沒找好婆家。”

舒母歎了口氣,說:“真是可惜。要是我再有個兒子,定會娶你做兒媳。倘若我倆來世能再相見,便由我做你的婆婆吧。”

徐玉婉聽了舒母這話,臊得滿臉羞紅。就連她體內承載的譚曉清的魂魄,都興奮得不禁地一陣湧動出竅。

“那自然好了!”徐玉婉趕緊說。

其實,徐玉婉給舒母梳頭,不意間真的種下了因,之後便結了果。這個因果,在來世中很快就得到了應驗。

等把舒母的頭發全梳通後,徐玉婉將頭發盤成了一個高椎髻,再取過一支銀簪,插入發髻間在頭上固定好了。隨後,她把銅鏡遞給舒母說:“都已梳好了,可不知伯母是否中意?”

舒母接過銅鏡,來回地看了看,誇獎道:“梳得真好,我都覺得年輕了不少。”

當天分手時,舒母執意要四人明晚來家中吃團圓飯。趙卓等人執拗不過,隻好應允了。

他們心想:舒母的這番好意,實在無法拒絕。再說了,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同舒武立的妹妹見見麵。

 

第二日清晨,天高氣爽,風和日麗。

徐玉婉起得早,一個來到客棧的院子裏,坐在杏樹下的一個石桌旁,信手翻看著一本《詩集傳》。

北宋刊本的《詩集傳》是蘇轍編寫的,共有二十卷,書中收錄和講評了《詩經》裏的詩歌歌賦。南宋時,朱熹又撰寫了同名的著作。蘇轍乃是蘇軾的弟弟,兄弟倆和父親蘇洵並稱“三蘇”,有“一門三學士”之譽。“三蘇”又同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曾鞏並稱為“唐宋八大家”。

在這本《詩集傳》中,第一首詩就是著名的《關雎》。這首由先秦佚名所作的詩,描述了一名男子在河邊,遇到了一位正在采摘荇菜的姑娘,並萌發了愛慕之情。他對這個美麗的姑娘思念不已,以致於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眼前浮現起姑娘苗條的身影,並表達了想同姑娘結交共歡的美好願望。這首優美的古詩,千百年來曾讓無數少男少女們讀後心神蕩漾。其詩曰: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清晨的院子靜悄悄的,陽光照進院裏,讓人覺得暖洋洋的。徐玉婉一邊讀著詩,一邊陷入了暇想。

不知是從哪裏飛來的一隻喜鵲,落在枝頭上喳喳地鳴叫著。徐玉婉抬頭觀望,心中想:莫非今日會有何喜事麽?

徐玉婉這時才發現,那棵杏樹的枝頭結滿了一顆顆小小的青杏。這些數不清的青澀果實,又讓她的心裏萌生出了對愛情的希冀。

這時,鍾韻兒從屋裏探出頭來,睡眼惺忪地問:“可曾見到文濤了麽?”

“文濤,文濤。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他。”徐玉婉放下手中的書,假裝嗔怒地說。她見鍾韻兒慢騰騰地走過來,又揶揄她說:“將來倘若他把你甩了,可有你哭的時候。”

鍾韻兒大大咧咧地在徐玉婉的身邊坐下,朝她做個鬼臉說:“他可敢麽?要是我倆分開了,哭的必然是他。他若是敢負心,我定會讓他嚐嚐痛苦的滋味。”

鍾韻兒一邊說著,一邊翻了翻徐玉婉麵前的那本書。她見到那首《關雎》的詩,就說:“瞧這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不是該讓趙公子和文濤好好讀讀麽?”

“讓我們讀什麽?”趙卓和文濤正從客棧的大門走進來了。他們遠遠地聽見鍾韻兒的話,就隨口問道。

徐玉婉和鍾韻兒一見他們,趕忙將書藏了起來。

鍾韻兒連忙掩飾著說:“原以為你倆還在夢鄉,沒想到這麽早就出門了。”

文濤嘿嘿一笑說:“剛出去想見個朋友,隻可惜沒找到。”

“朋友?是男是女?”鍾韻兒調皮地問道。

“是應天府的牟知府。”趙卓接過話來說,“牟知府先前在京城時和我認識。這次來,想借機跟他見上一麵。不料,他今天有事外出,不在府裏。”

其實,趙卓和文濤剛才去應天府的府衙時,管事的立刻出來同他們見了麵。在知曉了趙卓的身份後,他便問清了趙卓落腳的客棧,說是一旦牟知府回來了,會立刻向他稟報。

趙卓沒見到牟知府,就同三人商量當日的安排。大家覺得既然晚上要去舒武立家,白天不妨就在應天府裏隨便轉轉。

“應天府有何好玩的?”鍾韻兒問。

趙卓想了片刻,然後建議說:“城內有一處梁園,非常有名。我們既是到了應天府,就該去看一看。”

“梁園不是在東京麽,這裏如何也有一個梁園?”鍾韻兒又好奇地問。

趙卓點頭回答說:“的確。兩個都叫梁園,又都和梁孝王劉武有關。”

原來,之前曾說起的東京城東南的梁園,同應天府的這個梁園,同是由漢代的梁孝王劉武修建的。公元前202年,西漢剛建立後不久,漢高祖劉邦分封彭越為梁王,梁國的國都就在宋朝的東京,當時叫大梁。彭越和韓信、英布同為劉邦奪取天下立了大功,因此都曾被封為異姓王,後來又都因謀反罪而被誅殺。彭越死後,劉邦轉立自己的五子劉恢為梁王。劉邦駕崩後,呂後臨朝親政,改封呂產為梁王。到了公元前178年,漢文帝劉恒封自己的兒子劉揖為梁王。公元前169年,梁懷王劉揖不幸墜馬而死,因為他膝下無子嗣,漢文帝於是改封另一個兒子劉武為梁王。

劉武就是梁孝王。他被封王後,在大梁修建了梁園,就是東京內的梁園。後來,劉武因為不喜歡大梁低窪潮濕的地勢,於公元前161年將梁國的國都遷往睢陽,就是宋朝南京應天府的所在地。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記載:“梁孝王始都大梁,以其土地下濕,後遷睢陽”。

公元前154年,漢景帝劉啟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決意削弱各地諸侯的勢力,吳、楚、齊、趙等國不服,聯合起來反叛朝廷。梁孝王劉武則堅決站在朝廷的一邊,據守睢陽城,抵抗吳、楚之兵,使其不能過梁國向西進犯西漢的首都長安,為朝廷最終平定叛亂立了大功。當時,漢景帝劉啟對劉武封賞極厚,甚至一度打算死後傳位於他。《史記·梁孝王世家》中記載:“梁王二十五年複入朝,是時上未置太子也,上與梁王燕飲,嚐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於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

由於當時劉武倍受皇帝的恩寵,再加上梁國本來就地處富饒的中原,因此他在睢陽大興土木。《史記·梁孝王世家》中記載:“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裏。廣睢陽城七十裏。大治宮室,為複道,自宮連屬於平台三十餘裏。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於天子。”劉武在睢陽新建的這個園林,也叫梁園,亦稱東園或菟園。

在睢陽的梁園裏,劉武廣交天下豪傑,同他們一起飲酒賦詩,騎射狩獵,好不快活。然而盛名之下,常伴隨著災禍。不久,漢景帝便把他想傳位給劉武的事忘到了腦後。在朝臣們的建議下,劉啟很快就設立了太子。劉武因此心生怨恨。他頭腦一熱,派遣了刺客前去朝中暗殺了擁護設立太子的大臣們。漢景帝經過查證後,認定大臣們的死同劉武有關,從此便開始疏遠他。後來,劉武向朝廷請罪,並得到了漢景帝的寬恕。然而,此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不久便鬱鬱而終。劉武共有五個兒子。他死後,梁國被這五個兒子一分為五,從此再也沒有之前的興盛了。

睢陽的梁園在唐代時已變得十分破落。唐朝詩人李白曾到訪過梁園,寫下了一首有名的《梁園吟》的詩。詩中寫道:“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餘汴水東流海。”李白麵對當時荒涼、頹圮的梁園,在詩中抒發了對朝代興衰變遷的感慨。

四人先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走進了古城的深處。他們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裏遊玩著,一路品嚐遍了當地的美食小吃。一直過了中午之後,才一同奔往梁園。

梁園果真十分凋敝破落。園內雖然依舊古木參天,流雲飄掛,但不少的地方殿宇殘破,亂石橫臥。放眼望去,曠野間雜草叢生,荊棘遍地,一片荒蕪蕭條的景象。四人在梁園裏走了半天,隻見到了寥寥可數的幾個遊人。

在梁孝王劉武在位時期,梁園卻是另一番情景。《西京雜記》中記載:“梁孝王苑中有落猿岩、棲龍岫、雁池、鶴洲、鳧島。諸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備。”當是,梁園內車轂相碰,遊人如織。昔日熱鬧的盛況,如今都早已成了過眼雲煙。梁園內滿眼荒蕪的淒涼景象,讓四人無不感歎萬千。

徐玉婉歎息說:“為何美好的東西都難以長久?梁園從繁盛到衰敗,又是誰人的過錯?”

趙卓沉思了片刻,回答說:“世間萬物,都難逃過盛極而衰的厄運,這或許便是天道。小到個人,大到國家,蓋其得勢之時,常不能審時度、勢,反而會逆道而行,因此便種下禍根。梁園在興盛時過於競逐繁華,才是其逐步走向衰落的原因。”

鍾韻兒問道:“人常說,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為何會有此說法呢?”

趙卓望著殘破不堪的梁園,對鍾韻兒解釋說:“此話的原意是:梁園十分美好,梁孝王也非常好客。可是,即使賓客們留連忘返,也不能住在梁園裏不走吧?”他暗自歎了口氣,又說:“後來,人們把這句話的意思引申為:繁華過後,隨之而來的往往是災禍與沒落。”

徐玉婉很快給出了另外一種解讀:“其實,此話還可理解為:外麵的風景再好、再繁華,終不如自己的家鄉值得留戀。”

文濤聽罷,立刻打趣著說:“既然如此,我等還是盡快離開這裏才好。”

不想鍾韻兒聽了文濤的話,心裏卻咯噔的一聲。她隱約地有了一種不詳之感,人也變得孤言寡語,再也無法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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