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

《宋城之戀》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國發行
正文

《宋城之戀》連載之三十一:第十五章 縋城燒炮 (下)

(2022-01-17 14:08:12) 下一個

完顏宗望所率領的東路軍,此時到達東京城下的不過五、六萬人。由於金軍的人數並不多,無法對東京實施合圍,隻能把進攻的重點集中在京城的西北方向。對京城的東南方向,金兵則時常派出遊騎前去騷擾。

起初,金軍出動了大量的遊騎,不斷騷擾和搶掠京城附近的縣郡。東京周圍的許多縣城都被金軍攻破了,隻有東明、太康、雍邱、鄢陵、扶溝等幾個縣還尚未失守。這一段時間裏,金兵的氣焰非常囂張。《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中記載:“金人氣驕甚,橫行諸邑,旁若無人,解甲下鞍,謂無與為敵”。

對東京城,金軍在接連兩次攻城均告失利後,沒有發動更大的攻城行動,而是也開始采用騷擾的戰術。在城牆邊,各種零星的戰鬥時有發生。

一日上午,約有上千名金兵們又來到了城邊。這次,他們沒有搭設雲梯攻城,而是推來了兩架重型拋石機。

這兩架重型拋石機,是金軍剛從後方運來的,比原來金軍攻城使用的那幾架拋石機大得多。由於黃河上的聖功浮橋已被燒毀,金軍為了把這兩架重型拋石機運過黃河,可花了不少功夫。他們先在黃河北岸將拋石機拆散,用大船運過河,然後再在黃河南岸將它們重新裝配好。

金兵們把兩架拋石機架設在城牆邊,又用馬車運來了大塊的石頭,開始向城裏拋射。此時,城牆附近的石塊差不多在前幾日金軍攻城時都用光了,這些大石塊都是金兵們從城外各處收集來的。

這兩架拋石機都十分巨大,每架要由上百名金兵們共同操作。他們把上百斤重的石塊放入筐兜裏,一起拉動繩索,然後在統一的號令下同時鬆手,將石塊高高地發射到空中,飛向城牆。

拋石機所發射的石塊,有的擊中了城牆,有的則飛越過城牆落入城內,給城上的宋軍和城內的百姓造成了不少的傷亡。另外,這些不斷拋射而來的石頭,所帶來的不僅是人員的傷亡,還有對人心理上的震懾。每當大石塊落地時,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讓誰聽了都會覺得心寒膽戰。

對於這兩架重型拋石機,城上的宋軍顯得無可奈何。兩架拋石機所擺放的位置,距離城牆差不多有八十步遠。從城牆上由床弩發射的箭,雖然可以飛到那裏,可由於距離太遠,加上金兵們防護的好,真正能起到殺傷作用的箭寥寥無幾。

宋軍當然想毀掉這兩架重型拋石機。可是,酸棗門和封丘門兩處城門,早已都被宋軍用石塊從城樓內堵死了。宋軍要想出擊到城外,隻能縋城而下。然而,下城容易上城難,縋城出擊是非常危險的事。萬一金軍在拋石機的周圍設有伏兵,布置了圈套讓宋軍去鑽,宋軍下城後,肯定是有去無回。

金軍用兩架拋石機不停地向城裏發射著石塊。宋軍則射箭反擊,同時不斷地叫罵,以解心頭之恨。雙方這樣的行動,一直持續到黃昏。當金軍往城裏發射完運來的上百塊石頭後,才停止了當天的行動。

或許金兵們想第二天回來繼續往城裏扔石頭,當晚他們並沒有將兩架拋石機運走,而是把它們移到了離城牆稍遠的地方。同時,金兵們在兩架拋石機的周圍搭建了幾處臨時窩棚,並留下了上百名軍士徹夜守護。

那天晚上,舒武立準時登上城牆值班巡邏。當時,白天負責守城的將士們大都還沒有下城。大家聚在一起,議論著金軍用拋石機往城裏扔石頭的事。

舒武立站在一旁聽著,同時從城牆上往城裏望去,隻見城邊不少的房屋都被金軍發射的石塊擊中,有些被砸壞了房頂,有的被洞穿了牆壁。屋主們守在被毀壞的房屋旁哭泣著,哭聲時斷時續地傳來,讓城上的宋軍感到更加憤怒。

一名守城的軍士從舒武立的身邊走過,口中不停地詛咒著。原來,他的家人被金軍拋入城中的石塊砸中而死。舒武立走過去安慰了他幾句,可那人正沉浸於悲痛之中,全然沒有理會他的好意。

舒武立轉過身來,走到城牆的另一側。不遠處,兩架巨型拋石機在暮色中豎立著。它們每架都有幾丈高,如同是兩個恐怖的怪物,猙獰地同舒武立對視著。

舒武立緊縮著眉頭,心裏在緊張地盤算。他心想:今夜最好能弄毀了這兩架拋石機。不然的話,明日金軍還會再用它們往城裏拋石頭來禍害百姓。從金軍四散在拋石機四周的幾處窩棚上看,留下來守護拋石機的金兵們並不算多。既然如此,能否乘著夜色,下城將兩架拋石機燒掉呢?

舒武立的頭腦裏產生了縋城燒砲的想法後,便再也揮之不去。他估算了兩架拋石機距離城牆的遠近,覺得大約有兩百五十步的樣子。舒武立覺得:縋城燒砲雖然非常冒險,可如果籌劃得當,動作得夠快,還是有可能得手的。他又在心裏反複地將各種可能的情況推演了一遍,覺得應該一試。於是,舒武立找到了自己的行營長官,對他提出了縋城燒砲的建議。

當晚在酸棗門值班的是中郎將吳長寧。那人長得不怎麽高大,長眉細眼,一副鷹鉤鼻,麵相看上去很嚴厲。

吳長平聽了舒武立的建議後,撚著唇下幾根稀疏的胡子,慢條斯理的說:“縋城燒砲乃是一條妙計,我也正在尋思這件事。隻是,還尚未找到合適的人帶隊。”吳長寧一邊說,一邊用飄忽不定的目光在舒武立的身上遊離著。

舒武立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由地低下了頭。

吳長寧望著舒武立,掂量了他半天,忽然開口說:“我看你天庭飽滿,像是一條好漢。如果我答應派人下城去燒了那兩門砲,你敢不敢帶頭去呢?”

“我?”舒武立一楞,抬頭吃驚地望著吳長寧,有幾分不信地問:“你是說讓我帶人下城燒砲?”

吳長寧鷹一般的眼神盯著舒武立,點著頭說:“是的,你敢麽?”

“可我……隻是一個民兵,連一名軍士都不是,也不會武功。”舒武立沒有想到,吳長寧居然會把這件危險的差使交給自己,一時有些慌亂,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是要你帶頭去燒砲,又不是要去同女真人們打鬥,用不著會武功。”吳長寧淡淡地說道。

“這……”舒武立一時沒了話。

吳長寧又上下打量著舒武立,覺得他看上去雖象是文弱的讀書人,但眉宇間正氣十足,不似一個平庸之輩。吳長寧有意用話去激他,賣著關子問:“你可知道,帶頭去燒砲的人隻需有什麽嗎?”

“什麽?”舒武立問。

吳長寧望著舒武立,見他正專注地等著自己的下文,才故作輕鬆地說道:“帶頭去燒砲的人,隻需有一個大卵蛋而已!”

舒武立聽了,臉騰地漲紅了起來,一股血衝上了他的頭。他心想:這縋城燒砲的建議,本來是自己提出來的。如果我都不敢去,怎麽指望別人去送死?再說了,大丈夫為國而死,死而無憾。不就是去鬼門關走一遭麽?怕它個鳥!

想到這兒,舒武立咬了咬根牙說道:“成!我就帶頭下城。隻是你得給夠我需要的東西。”

吳長寧見舒武立這麽痛快地答應了,心想自己沒看錯人。他起身把舒武立扶到對麵的椅子坐下,問道:“那你說說,下城燒砲都需要什麽?”

舒武立沉思了半晌,回答說:“起碼得有一百名軍士同我一起下城。每門砲各需十個人放火焚燒,其餘的人則要攔住窩棚裏金兵們。”他望著吳長寧,又說:“另外,當我們燒完砲回撤時,城上的軍士要做好掩護的準備。”

吳長寧聽了,撚著胡子思考了一陣,隨後點頭同意說:“好吧,全依你!我這就去招募勇士,組成敢死隊,隨你下城燒砲。”

接下來的事,完全是按部就班。

沒過不久,吳長寧就從守城的禁軍和民兵中選拔了一百名膽大敢戰的將士,組成了燒砲敢死隊。舒武立將這些人編成各五十人的兩組,每組負責燒一門砲。組裏的軍士們被按照其技能進行了分工:擅長使刀槍者,選出二十人排在前麵衝鋒;擅長射箭者,選出二十人排在後麵掩護;其餘的十人居中,帶好火引和幹柴負責燒砲。在同舒武立一起籌劃的過程中,吳長寧覺得他是個有主意、有能力的人,於是下令:一旦兩組敢死隊員下城之後,一切全聽從舒武立的指揮和調遣。

敢死勇士們得了令,便開始進行準備。除了刀槍和弓弩之外,他們還準備好了火引和幹柴,並把幹柴都在油裏浸泡了,然後紮成了二十捆,由負責燒砲那二十個人每人背負一捆。

大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都報了必死的決心。由於一旦下城後,能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很小,吳長寧便找城上懂文墨的人,給每位敢死勇士寫好家信。同時,他還讓人準備了兩壇老酒,為敢死勇士們壯行。

一個時辰之後,眾人把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隻等到了夜深人靜,方好動手。

 

那天晚上,徐佳和正在封丘門的城牆上巡邏,忽然遠遠地看見舒武立朝他走來。徐佳和連忙迎上前,親熱地對舒武立說:“兄弟,什麽風把你吹到封丘門這邊了?”

舒武立的神情卻十分凝重。他嚴肅地對徐佳和說:“我來找你正有要事。”

“什麽要事?”徐佳和不解地問。

 舒武立用手指著遠處酸棗門城下的兩架拋石機說:“看到了金軍的那兩門砲了嗎?方才,我已經在軍中立了誓書,今夜要帶敢死隊下城,燒掉那兩門砲!”

“燒砲?”徐佳和一時沒反應過來。“你是說,要你帶人去燒砲?”他疑惑地問。

舒武立點了點頭:“的確。”

“如何會讓你去?要帶多少人?”徐佳和連聲問道。

“是我自己要去的。”舒武立平靜地回答。他看到徐佳和臉上現出了驚訝地神情,又說:“人麽,總共一百名敢死勇士。”

徐佳和聽罷驚呆了。他知道下城燒砲,注定會凶多吉少,能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很小。舒武立不過是一個民兵,平時又不領朝廷發的餉,這種去敢死的事,如何會輪到他?

徐佳和憂心地勸舒武立說:“兄弟,這可如何使得?下城燒砲的事,幾無生還的可能。你可是想好了?這是要用命去換呀。”

“我想好了。”舒武立平靜地回答。他也知道下城燒砲是九死一生的事,可如果自己都不敢去,又怎麽指望別人去冒險呢?他反問說:“是用命去換,可難道不值得嗎?”

徐佳和覺得下城燒砲的事,應該讓那些從朝廷領餉的禁軍士兵們去幹。況且,舒武立連京城人士都不是。這種凶險的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去做。徐佳和又一次誠心勸他說:“武立兄,你我都是讀書之人,本該居廟堂之上,行治國安邦之策。如今,我們夜間上城巡邏,已是盡了我等讀書人之份。這衝鋒陷陣的事,該由軍中的將士們去做才對,輪不到你呀。”

“不然。”舒武立搖了搖頭說,“我等既是讀書之人,就該為天地立心,為蒼生立命。舒某所做的,正是遵從此訓。金軍的這兩門巨砲危害極大,如果不盡快將其清除,萬一城破,玉石俱焚,你我終還是逃不過一死。”

徐佳和真的不想讓這個迂腐的兄弟就此喪了命。他知道舒武立是獨子,家中還有年邁的老母親等他去侍奉。於是,徐佳和再次苦苦地勸說他道:“兄弟拳拳報國之心,可敬可佩。可你想過沒有:你乃是家中的獨子,萬一下城後有個三長兩短,讓你年邁的母親如何承受得了?”

舒武立聽了這話,才低下頭半晌沒吭聲。徐佳和的話,正擊中了他內心深處最軟弱的情感。他的胸口不由地感到一陣劇痛,喉嚨間也哽咽了。當他又抬起頭時,眼中含滿了淚水。

“我來找你,正是為了此事。”舒武立抹了抹臉上的淚,說道。他從身上取出了一個布包,把它交給了徐佳和說:“常言道:忠孝不能兩全。我要為國盡忠,就無法再為母盡孝。今晚萬一我丟了命,望你務必把兩樣東西交給我的老母。”

徐佳和接過布包打開一看,見其中隻有一封家書。家書的背麵,寫有舒武立在南京應天府家的住址。徐佳和正想問另一樣東西是什麽。舒武立卻解開了纏頭,將一頭濃密的頭發披散開,然後抽出一把短刀,用刀割下一大綹頭發。

舒武立把那綹頭發打成了一個結,遞給徐佳和說:“這個也煩你帶給我的老母,讓她知道兒死得忠烈。她見了這綹頭發,就如同見到了孩兒本人。”

徐佳和用顫抖的手接過了那綹頭發,把它同那封家書放在一起小心地包好。他抬頭望著頭發散亂的舒武立,眼淚奪眶而出。

徐佳和從沒有想到,外表文弱的舒武立竟是個如此剛烈的勇士。按說舒武立有太多的借口,可以避開這個凶險異常的行動。可是他為了京城的安危,為了國家的大義,竟如此視死如歸、舍生取義!

徐佳和知道舒武立決心已定,再勸他已經沒用了。此刻,他隻想同自己的這位好友多呆上一會兒。他拉著舒武立並肩地靠著城牆的內簷坐下,兩人好久都沒有說話。

夜晚的寒風,淒涼蝕骨,吹得兩人瑟瑟發抖。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離別前的憂傷。兩人抬頭仰望星空,都陷入了無盡的遐想。人生裏曾經有過的快樂與幸福、悲傷與憂愁、失落與無奈,此時都變得不複重要。

“你,難道不懼死嗎?”黑暗中,徐佳和輕聲地問。

死亡,這個字眼已被舒武立想過多遍了。肉體的消亡、精神的解體、時間的停止,所有的一切都變成黑暗。天底下的人,又有誰真的不懼死?又有誰沒有對生的眷戀?

雖然,舒武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他對這個世界依然有許多的眷戀。如果今夜他真的在青春韶華的年紀裏死去,那是不可能沒有遺憾的。

舒武立曾多少次夢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金科及第、光宗耀祖,洞房花燭、子孫滿堂。可如今,他對功名利祿的追求尚未成功;對花前月下的男女私情還沒有享受。他的生命或許就要在沒有完全綻放之前,凋謝在這個萬物催殺的寒冬裏。

想到這兒,舒武立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淚花。

“我聽人講,死是永生之門。”舒武立一字一句地說。他把眼角的淚花抹去,昂起頭說:“死亡,不過是人下一次輪回的開始,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如果我真的化成一掊黃土,一定會再和泥成人,重返世間。所以,我不懼死。”

徐佳和握住舒武立的手,哽咽地說道:“兄弟此去萬望小心!即便是為了令堂老母,也要想法安全返回。”

舒武立點了點頭。此時,他心裏最無法割舍的便是自己的母親。父親死得早,是母親把他一點點拉扯大的,教他識字和做人的道理。他本想要以金科及第讓母親驕傲,如今看來更可能會以盡忠報國而讓母親自豪。

舒武立顯然有話還沒講完。他躊躇了一陣,終於對徐佳和說道:“兄弟,你我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長,卻十分投緣。如今,我心中唯一的掛念就是家中的老母。今夜,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可否求你幫我做一件事?”

徐佳和連忙答應說:“你盡管說。無論是何事,我一定會辦到。”

舒武立眼望著夜空,緩緩地說:“我乃不孝之子。從小到大,一直沒有伺候過母親。這回若是我見不到她了,我想讓你替我給我的老母梳一回頭……”

徐佳和聽了此話,頓時淚如泉湧。他用手攥住舒武立胸前的衣襟,仿佛他的好兄弟一眨眼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徐佳和哽咽地說道:“兄弟,如果這次你不幸遭難,我發誓:一定會終身以母事侍奉你的母親。”

舒武立聽完徐佳和這話,起身對他深施一躬。然後,他轉過身去大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隻留下傷心的徐佳和,淚眼無語凝噎,顫抖得如寒冬樹梢上的一片枯葉。

 

起風了。當晚東京城外,朔風凜冽,天寒地凍。黯淡的夜空中,有幾處星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向人間透出神秘莫測的信息。

舒武立遙望著夜空,默默做著行動前最後的一次祈禱。

還在不久前,舒武立曾為自己能在來年金科及第,到過京城裏的二相公廟燒香祈求。可今晚,他所祈求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心願。他祈禱這次縋城燒砲能夠一舉成功,跟他下城的敢死勇士們能夠平安歸來。

在舒武立的身後,一百名敢死隊員已經列好了隊。這些人中大部分是禁軍的將士,也有少數是象舒武立這樣的民兵。為了行動方便,大部分人都沒有穿鎧甲,隻穿著緊身的冬衣。此刻,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摩拳擦掌、整裝待發,準備下城去完成燒砲的使命。

四更時分終於到了。黑暗中,十幾條繩索從城邊墜了下來。敢死勇士們猶如幽靈一般,無聲地沿著繩索滑下來。隨後放下城的,是今晚行動所需的器械。除了刀槍和弓弩之外,還有二十捆用油浸泡過的薪柴。在城下,敢死勇士們各自取了自己的器械,然後按照事先的計劃分成兩組,在城邊的壕溝裏集結好。

城邊的凍土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金宋兩軍將士們的屍體。空氣裏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兒,讓人聞了覺得惡心。站在這屍山血海當中,人內心裏的恐懼也被無限地放大,仿佛來到了地獄裏一般。

舒武立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觸目驚心的血腥場景。他真想昏天黑地地嘔吐一回,可他隻能拚命地強忍著。在舒武立的身後,正聚集著一百名敢死勇士,他不能在此刻顯出半點的膽怯和懦弱。

舒武立等所有的人都聚齊了,一揮手發出了攻擊的信號。兩組勇士們分別朝著各自目標中的巨砲奔去。從城牆上向下望,黑暗中那些模糊的人影,就像是兩道衝擊波,無聲地在地麵上向前展開。

兩百五十步!這是敢死勇士們從城牆邊到達兩架巨砲的距離。

起初,敢死勇士們的衝鋒相當順利,在窩棚裏熟睡的金兵們似乎毫無覺察。然而,當他們剛到達約一半的距離時,金軍窩棚的外麵突然傳出了幾聲犬吠!

黑夜裏,那幾聲犬吠顯得如此的淒厲和恐怖,讓所有聞聽的人頓時收緊了心。緊接著,那些犬吠聲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狂。伴隨著犬吠,傳來了金軍夜哨的叫罵聲。更多的金兵們從窩棚裏鑽了出來,他們在夜裏大都是和衣而臥,此時早已操起了刀槍。其中的一些人還沒有完全從睡夢中清醒,在黑暗裏亂哄哄地叫嚷著。

當金兵們尚未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時,迎麵而來的是一陣密集的箭雨。那是宋軍的弓箭手們射出的弩箭。不少敢死勇士們使用了可以連發的神臂弓,在近戰中威力十足。那些箭弩不僅立刻射殺了幾隻竄過來的狗犬,同時也射傷了不少還在亂成一團的金兵們。中了箭的金兵們發出了慘痛的哀號,比剛才的犬吠更加瘮人。

然而,金兵們的混亂隻是短暫的。這些久經沙場的殺人狂們,很快就恢複了士兵的本能。他們當中有人吹起了用羊角製成的號角,向遠處的金軍發出了報急的信號。這些號角的聲音雖然低沉,卻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召集在那裏駐紮的大隊的金軍前來救援。另一些金兵們則用弓箭和刀槍進行還擊。此時,他們已經明白了宋軍前來偷襲的目的,一邊組織反擊,一邊朝兩架巨砲的四周聚攏,想要阻止宋軍的燒砲行動。

雙方的將士們很快就混戰在一起。宋軍這邊有備而來,憑著強弓硬弩的掩護,很快就在打鬥中占據了上風。舒武立所帶的這組宋軍,已經差不多將巨砲周圍的金兵們殺盡了。餘下的幾個金兵也正同宋軍糾纏著,根本脫不開身來守護那架巨砲。舒武立帶領幾位勇士們把幾捆柴薪搬上巨砲的底座,分別放置在巨砲兩邊固定橫杆的木架下。然後,他們打著火種,點燃了那些柴薪。

浸了油的柴薪一經點燃,便劈劈啪啪的燃燒起來。火焰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如同兩堆明亮的篝火,將漆黑的夜色撕裂開了。火焰沿著木架燒竄起來,開始吞噬著巨砲的橫杆,並燒著了橫杆上懸垂的裝彈兜。

見到有一架巨砲被點燃,城上一直在觀戰的宋軍都歡呼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從城牆上傳過來,更加鼓舞了正在燒砲的敢死勇士們。

然而,宋軍另一組的攻擊卻不順利。守衛這架巨砲的金兵們似乎更有經驗。他們先是用弩箭集中射倒那些背著柴薪的敢死隊員們。然後,又在這架巨砲的周圍聚攏成團,阻止宋軍接近巨砲的底座。

舒武立見自己的這組隊員已經完成了燒砲的任務,便轉頭朝另一邊的那架巨砲望去。可是那裏根本就看不到火光,隻是漆黑的一片。

舒武立緊張地猶豫著。此時,如果他帶領自己的這組隊員退走,正是好時機。

可是,如果另一架砲沒有被燒毀,天亮後金軍照樣可以用它往城裏扔石頭,守城的將士和城裏的百姓還會遭受巨砲的傷害和襲擾。

舒武立的猶豫隻是短暫的。在瞬息之間,他就下了決心:一定要燒掉另外的那一架砲。

舒武立站在正在燃燒的這架巨砲上呼喊著,大聲地指揮著他身邊的勇士們向另一架砲馳援。熊熊燃燒的火光,將舒武立清瘦的臉映得通紅。他跳下巨砲,朝著黑暗的那邊衝去。

在舒武立的帶領下,他組裏剩餘的二十幾名勇士們,一起向著另一架砲奔去。他們很快就加入了廝殺,使得原來的僵局立刻分出了高下。聚攏在巨砲周圍的金兵們漸漸地被壓縮到一個角落,有幾名宋軍已經爬上了巨砲的底座。

黑暗中,舒武立指揮著負責燒砲的隊員們緊張地搜索著。在不遠處,他們終於找到了兩名遭金軍射殺的背負柴薪的隊員。他們從這兩名隊員的背上取過柴薪,然後拚命地奔向巨砲,將兩捆柴薪堆上巨砲底座的木架下,並迅速用火種將柴薪點燃。

燃燒的火焰,照亮了舒武立頎長的身軀。他剛想再去找更多的柴薪時,不知從哪裏飛來的一隻弩箭,射中了他的臂膀。舒武立的身體向前猛得一撲,歪倒在了巨砲一邊的支柱上。

金軍射來的那隻弩箭隻有六、七寸長,但箭鏃卻是十字鐵頭。舒武立感到自己的臂膀象被火燙著了,疼得他眼冒金星。他掙紮著坐了起來,大口地喘著氣,想用手把肩上的那支弩箭拔出來。

這時,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金軍救援的將士們已經殺到了。當先的幾名騎兵已經衝到了巨砲的一側,人的咒罵聲和戰馬的嘶叫聲不絕於耳。

舒武立知道,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找更多的柴薪了。他朝燃燒的巨砲望了望,柴薪的火焰已經燒著了巨砲的一邊的木架和裝彈兜。即便是金軍們能立刻撲滅正在燃燒的柴薪,這架巨砲也無法再用了。

舒武立見狀,連忙揮動自己那隻沒受傷的手臂,用嘶啞的聲音發出了撤退的信號。

巨砲周圍的敢死隊員們,見舒武立呼喊讓大家撤離,紛紛掉轉身向城下奔逃。舒武立也忍痛跳下砲座,蹌蹌踉踉地跟著眾人朝城牆的方向奔跑。

金兵們則在背後死死地追趕。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這夥膽大的宋軍。此時,城牆上負責掩護的弓箭手們也早已挽弓搭箭,準備射殺任何敢於追趕到城牆近前的金兵們。

兩百五十步!這是敢死勇士們從兩架巨砲跑回城牆邊的距離。

在金軍騎兵的狂追下,這兩百五十步顯得如此遙遠。盡管此時不少敢死勇士們,已經跑入了城上的弓箭所能射到的距離,可追趕而來的金兵們卻越來越多。他們冒著城上不斷飛來的箭弩,不顧死活的拚命追殺,一心要殺幹淨企圖逃回城牆邊的宋軍勇士們。

舒武立肩上中的那隻箭影響了他奔跑的速度。此時,他已跑過了半程,高聳的城牆就在他的眼前。城牆邊沿在夜空中的那一道黑線,顯得如此清晰,卻又如此遙遠。

隻要舒武立能再多跑出幾十步,就可以躲進城外的壕溝,完全進入城上弓箭手們的保護之中。如果幸運,他可以一直躲藏在壕溝裏,等到追趕的金兵們都退走了,然後爬到城牆根,讓城上的宋兵們放下繩索,把他拽上城。倘若如此,他將成功地完成此生中最驚險的一次壯舉。

然而,在這個漆黑的時空點,舒武立卻沒有那麽幸運。當他跑到離城外的壕溝隻差幾步之遙時,他感到後背上又猛得一緊。那是女真人的一隻箭射中了他的脊背。

舒武立翻倒在地,立刻掙紮著爬了起來。他轉過頭,想看清楚這個在背後拚命追殺他的金兵是誰。可是,他沒能看清馬上之人的麵孔,隻見到了一團急撞而來的黑影和一道明亮的刀光。

刹那間,舒武立眼前所有的光亮都熄滅了。他的整個世界變得深不見底。

要問舒武立魂歸何處?正有李清照的一首《漁家傲》說得最好。其詞曰: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剛放亮,徐佳和就來到酸棗門的城牆,四處打聽舒武立的下落。可是,哪裏還能再見到舒武立的身影?

此時,有不少的金兵們聚集在城下,不時地朝城上放箭。城上的宋軍,根本無法下城去接應那些跑回來的敢死勇士們。

那天夜裏,僥幸逃到城下壕溝裏的敢死勇士們大約有二十多位。他們在黑夜的掩護下,有的被城上的宋軍拉上了城牆,有的則先沿著壕溝逃到別處,然後再想辦法進了城。由於夜間敢死隊員們在奔逃回來時,情況非常混亂,沒人能準確地說出有多少人還活著,更沒人知道舒武立的去向。

徐佳和打聽不到舒武立的下落,不由得號啕大哭起來。他一個人無心茶飯,在城牆上苦苦等待找尋了一整天,還是沒能見到舒武立的身影。

直到傍晚,徐佳和確信舒武立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下城後,先去了趙府,把舒武立昨夜縋城燒砲、很可能已經壯烈殉國的事告訴了趙卓。

噩耗傳來,趙府上下無不震驚。一個如此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而去,真讓人覺得如在夢中。大家談論著舒武立,無不感歎生命的短暫和無常。

不過,眾人感歎最多的還是舒武立的英勇。人們很難把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文弱書生,同一個縋城燒砲的敢死勇士聯係在一起。就連趙卓都感歎地說:“真沒想到,舒武立竟是個如此有種的人。常言說:蔫人出豹子。看來此言不假。”

徐佳和讓趙卓看了舒武立留下的遺物。趙卓手摸著那兩件遺物,心裏感慨萬千。在悲傷感歎了良久之後,趙卓對徐佳和說:一旦戰事平息之後,他想跟徐佳和一道去南京應天府,看望舒武立年邁的老母親。

由於那晚宋軍縋城燒砲的行動十分英勇,在城牆上負責督察的官員第二天就將事跡備了案,上報給了朝廷。對於那晚參與行動的所有敢死隊員,無論是生是死,朝廷許諾都將會予以嘉獎。

隻是,因為敢死隊員們在跑回城牆時,為了躲避金兵們的追殺四散而逃,有些人可能暫時躲藏到了別處,所以一時無法確定每個人的生死。同時,由於金軍還在城下,宋軍也無法派人下城收斂死者的遺體。因此,在參加燒砲行動的那些敢死隊員們中,究竟都有誰生或有誰死,好長時間都沒有定論。

舒武立的死訊,是在五、六天後才得到確認的。當時,金軍暫時從城下撤離了,朝廷於是派人下城收斂了城外死者的屍體。在城牆下的一處壕溝裏,人們發現了舒武立的遺體。他的屍骨在城外被燒化後,骨灰被收斂起來,送到了趙卓的府裏。

趙卓請人購得了一個精致的楠木盒子,用來裝盛舒武立的骨灰,並在西院的一間廂房裏,擺設了舒武立的靈位。舒武立生前在京城的好友們,紛紛前來焚香明燭,好好地祭奠了他一回。此外,趙卓還請了京城裏一位道行很高的道士,到府裏給舒武立做了道場,為他的亡靈超度。願他離苦得樂,並隨緣乘願再來。

舒武立的骨灰,暫時被寄放在趙府的那間廂房裏。準備等到戰事平息後,再運回他的家鄉南京應天府。

 

宋兵縋城燒砲後,再過兩天就是正月十四。這天清晨,康王趙構與宰執張邦昌等人按照答應過金朝議和的要求,動身去往金營中去作人質。

《三朝北盟會編》中記載,臨行之前,趙構又入宮覲見了宋欽宗。他對宋欽宗密奏說,雖然自己身在金營,但“朝廷若有便宜,無以一親王為念。”這句話的分量很重。趙構肯入金營裏作人質,本身就如同投身虎穴,有去難還。可他竟要朝廷不以自己的生死為念,讓宋欽宗聽了十分感動。

宰執張邦昌的表現卻與此相反。他擔心此去凶多吉少,害怕會一去不複返,因此一路上垂涕不已。趙構見張邦昌如此失魂落魄,便安慰他說:“此男子事,相公不可如此。”張邦昌這才停止了哭泣。

《三朝北盟會編》中還記載,為了能夠讓金朝從京城盡快退兵,宋欽宗任命兵部尚書路允迪為簽書樞密院事,讓他持詔書前往太原、中山、河間三鎮,去通知那裏的官員,讓他們停止抵抗,開城交割給金朝。宋欽宗在詔書上說:“如有州軍未便聽從,仰將此詔書遍行告諭,各務遵稟,母或拒違,自取塗炭。”

當時,太原仍然牢牢地掌控在宋軍的手裏。完顏宗翰率領的西路軍自從去年十二月十八日開始攻打太原城,迄今已將近一個月。由於太原府的軍民們齊心合力,拚死抗敵,金軍始終無法攻破太原的城池。

按照金朝的西路軍原來的計劃,在攻占太原後,接下來還要再攻取西京洛陽,以阻擊宋朝精銳的西軍馳援東京。可如今太原城久攻不下,完顏宗翰覺得,東路軍到達東京已經有一些時日了,西路軍如果再在太原僵持下去,必然會貽誤戰機。於是,完顏宗翰決定留下副將完顏婁室率一萬騎兵、兩萬步兵繼續圍困太原,自己則率領西路軍的主力疾馳南下。

西路軍的主力離開太原後,完顏婁室停止了對太原城池的進攻,而是進一步實行鎖城法,強征太原附近的百姓環繞太原城挖壕溝,企圖將太原徹底變成一座死城。另一方麵,完顏婁室還采用了欲削其幹、先滅其枝的辦法,開始大肆攻擊太原附近的州縣,以便達到讓太原更加孤立無援的目的。

由於金朝的入侵,宋朝在西北不少的州縣裏都發生了相當程度的混亂,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加尖銳。當地原先的遼朝人,在歸降了宋朝後被稱為“投附人”。此時,他們中有不少都發動了判亂,再次與宋朝為敵,轉去歸降金朝。這引發了宋朝的漢人與投附人之間一係列相互仇殺的事件。

仇殺事件最先發生在河東路的平陽府(今山西臨汾)。平陽府東連上黨,西臨黃河,北接晉陽,南通洛陽,是河東的一座重鎮。宋朝在收複了燕雲之後,曾在平陽府招募了大量的漢兒入伍,組成了義勝軍。當時駐紮在平陽府周圍的義勝軍大約有四千多人。由於他們一直都是在平陽府的城外下寨,行動上有很大的隱蔽性。由於義勝軍聽到了謠傳,說宋朝想殺光所有的投附人,從而引起了恐慌。再加上這些漢兒在歸降宋朝後曾受到過很多歧視,因此便萌發了叛亂之心。

平陽府外的義勝軍,先是派人偽裝成商販混進城內,然後突然發難搶占了城門,接著打開城門放大隊的義勝軍入城。義勝軍們在城內一麵縱火,一麵屠殺百姓。在縱兵搶掠了平陽府之後,這夥義勝軍出城投降了金軍。

義勝軍在平陽府叛亂的消息,很快就在周圍的州縣傳開來。這引發了其他州縣裏的宋朝漢人的恐慌。

絳州(今山西新絳)的官府認為本州也駐紮有義勝軍,如果不先下手解決他們,就肯可能會發生與平陽府同樣的叛亂。於是,絳州的官府下令關閉城門,防止義勝軍竄入城內,同時組織州內的官軍兵分兩路,包圍了在城外駐紮的義勝軍的營寨。官軍們斬關入寨,將寨中大約四千名義勝軍全部誅殺了。

在這樣的形勢下,河東其他的州縣也都采取了相似的行動,下令殺光以投附人為主的義勝軍。當時,不僅是義勝軍,就連之前從遼朝歸順過來的普通民眾也沒能得到幸免。在當地的有些州縣裏,隻要是從遼朝歸順過來的人,不論年紀大小,一律遭到了屠殺。一時間,西北許多的州縣裏亂象叢生、危機四起,殘酷的殺戮造成了無數的人間悲劇。

這些人間悲劇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宋朝的漢人與投附人之間無法認同,互相仇視而引發的。宋朝的漢人認為,這些從遼朝歸順過來的投附人搖擺不定,容易叛變投敵,因此無法信任他們。那些投附人則認為,宋朝的漢人從來都沒有真正地信任過自己,因此之前投附歸順宋朝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靖康元年,就是在這樣的危機與亂象之中拉開的序幕。北宋的這艘巨輪,至此已經行駛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在曆史長河的驚濤駭浪中,它究竟還能再航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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