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已近二十年,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現在眼前,他說話不多,言談間卻能感受到他的關心和愛護。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七十年代當我從瑞麗農村回到昆明,在教育局應聘成為第二十四中學的物理教師,對自己的物理知識深感憂慮的時候,他給了我實實在在的幫助,使我建立起信心,在教學過程中一步一個腳印,走得安心,走得踏實。
在我的教學工作中,爸爸經常提醒我,要多看幾本書,有的問題是這本講得比較清楚,有的是那本講得比較清楚,課堂上每舉一個例子都要事先想好這個例子是要說明什麽?怎麽表達,先說什麽,再說什麽。不能臨時想起個例子開口就講。每個演示實驗要自己先作幾遍,才能拿到課堂上去演示,要讓學生先觀察然後再作出結論,比如液體內部壓強的教學,爸爸說:重要的是通過實驗得出結論,實驗前首先向學生介紹液體微型壓強計的結構和工作原理:U型管兩管液麵持平說明什麽?貼薄膜的探頭受到壓力,U型管液麵就顯示高低差,壓力越大高低差也越大。接下來才用這個壓強計演示液體內部壓強的有關實驗,並得出相應結論。
有一次,《電壓》一節被選為我的教學公開課,這是物理教學中的重點和難點,既抽象又難以理解。為了講好這節課爸爸告訴我,有關初中物理電壓教學的文章在《物理通報》上討論了很長時間,並把存放的雜誌翻出來給我看,總共有11期,每期選登一篇,我都一一認真讀完,最後覺得把電池比作水輪機那篇文章比較直觀容易理解,爸爸也默認了。有關教學中的示意圖,爸爸提醒我,課堂上要邊畫邊講解,這樣才會吸引學生順著你的思路去思考,最後"畫龍點睛":電池在電路中的作用好比水輪機,水輪機在水路中產生了水壓,電池在電路中產生了電壓…。這一節課的講解獲得我們物理組全體老師和教務處老師的一致讚揚和好評。
除了爸爸,媽媽對我的幫助也非常大。媽媽有多年的中學物理教學經驗,是二十八中高中部畢業班的把關老師。每次備課,她也幫我參謀,將她講課的經驗耐心傳授給我。
有爸爸媽媽在身邊悉心指導,我的教學工作有了長足的進步。無庸諱言,這是我得天獨厚的地方。爸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科學就是科學,不能誤人子弟。” 又鼓勵我爭取機會,到師專進修,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教師。
1970年我在瑞麗縣插隊,峨山地震當天,一早我進城趕街,聽到城裏的喇叭播報新聞:峨山發生地震,黨中央國務院發出慰問電……。我趕緊跑到郵局,打算發電報給爸爸,問問他的情況,郵局的人講,峨山電報不通,我一想事態嚴重,我就直接發給一女中的媽媽:“悉峨山地震爸情況電告",返回寨子,第二天也沒有心思出工,等待消息,第三天,聽到“突、突、突”的聲音,一輛摩托車駛到我們知青房子門口,撕開電報一看,"爸平安到家",幾天的焦慮才化為烏有。
據衡姐說,1954年昆工從雲大獨立,我們搬到新校園。專為教授蓋的房子有‘53年甲式’和‘54年甲式’。後一種要寬敞許多,內部設計也更好些。挑選房子時,爸爸隻跟楊濤相約兩家住一棟。楊濤是昆工總務長,覺得二人相處融洽,不大在意房子的大小。反而是禮讓在先,等別人都選完了,才要了剩下的“53年甲式”119號。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像洪水一樣衝擊著每個家庭,高等院校首當其衝,成為重災區。
67年的一天,家裏得知哥哥要回昆探親的消息,爸爸聽了很高興,我們去火車站接哥哥時,他忽然對我說,告訴他不要回家裏住,去何惠雲家住。吃過晚飯,爸爸一直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約莫九點多鍾天黑下來了,他告訴我:‘我去看一下哥哥。‘ 過了一會,就有人敲門來問,你爸爸到哪裏去了?我說不知道,可能上廁所去了。隨後我拉上窗簾,把家裏的燈都打開,表示有人在家。爸爸去的時間不長,不到十一點鍾就回來了。我感覺他已經被監視居住了。父親可能意識到政治風暴已經臨頭,怕牽連子女,凡事小心,就像當年的地下工作者一樣。
66年一天下午,我從學校回家,見門大開,家裏所有東西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看到爸爸正在房間地上收撿東西,桌子上書架上的所有書籍、報紙撒落一地。我們住的房間,三個抽屜被甩在牆角邊,我們的書、作業本也都撒落一地,所有衣服、被褥也翻了個遍,幾個破舊的皮箱連同裏麵的舊衣物也被扔在地上,爸爸說:有幾個造反派來抄家,拿走了媽媽的箱子裏一件旗袍,還找到一個戒指和一隻手鐲(這是媽珍藏了幾十年,外婆送給她的婚嫁品),臨走前這些造反派對爸爸吼道:“難道你隻有這穿在腳上的一雙皮鞋?和這幾件衣服?” 爸爸說:“是的。”
70年5月,物理組的一個實驗員要占領我們的房子,對爸爸直呼大名:“張達宋,我要隔兩間來住!” 當天就指使人把磚頭水泥沙灰拉到我們家客廳裏,連拉磚的小車、砌牆的工具全停放在我們家裏。接著就在客廳中間砌一道牆,占領了家裏的兩間半房間。沒過多久,我們家就被從教授宿舍的119號趕到講師宿舍的一間半房間。爸爸的書根本沒地方放,全堆在門口。後來學校實在看不下去,又在女生宿舍分了一間陰暗潮濕的房間讓把書搬了過去。
文革後落實政策,蓋了一棟教授樓,全院按職稱工齡分房,張榜公布,全院除了領導他排在最先,但需要交三萬九千元,爸說太多了,沒有那麽多錢,不要了。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就給哥哥打了電話,過了幾天,哥哥寄來一萬多元,才湊足了房款。
對家鄉的公益事業,對貧困學生的救助,父親總是出手大方,別人都認為他是多年的正教授,自然有錢,可家裏的賬戶裏實際沒有多少錢。
每做一件事,父親都十分認真。我們家常年定購的報刊雜誌,除了《物理通報》是專業的必須,還有《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中國青年報》、《中國少年報》等等。除了昆工黨政機關、圖書館,我們家是昆工訂閱大戶。天長日久,我們都成了郵遞員的老熟人,路上遇到,從單車上抽出一迭報紙雜誌就遞給我們。爸爸為了更好的理解黨的方針政策,幾十年來,《紅旗雜誌》、《人民日報》就沒斷過,被爸爸當寶貝按月裝訂收藏,從地上直一堆到天花板,直到我們家被壓縮到一間半的房子時,才不得不把這些報紙雜誌搬出來賣掉,2分錢一公斤,共得56元還多。
有一件事也反映了父親在政治上的謹慎小心和較真的勁兒,劃線站隊開始的時候,工學院基礎部把爸爸的成份由教師改為高級職員,爸爸這人很認真,覺得不妥,就反複向基礎部、省教改委申訴,跑了幾十趟一直沒有結果。哥哥知道後,寫了一封信來勸慰爸爸,信中特別提到:‘數學定理清清楚楚,人事關係糊裏糊塗。’ 之後,爸爸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在一次住房分配中,樓層較好的東段全分給院領導,麵向公廁的西段分給老教授。當時領導優先已成社會風氣,家裏人都說算了,但張先生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去找蔡喬方院長理論,麵對張先生那股認真勁兒,蔡院長隻好說,要不我們倆家換一換?張先生一聽話都說到這份上,就不再吱聲,打道回府了。
據說手藝高的人也有缺點,就是隻相信自己。父親有時也很執拗,一些重要信件,如給教材編委的回信,他一定要親自步行半個多小時,親手交到郵局掛號寄出。如果可能,恨不得親手交到對方手中才能釋懷。我們見他如此辛苦,想代勞都不成。
雲南省政協副主席、師大物理係教授麥賜球對父親有一句話作評價:
“張老先生一生人就是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