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瑞麗村(下)
雖然在文革後期飽受磨難,老鵬梭角分明的臉龐上卻透著一股英氣,來到邊疆後就熔入進新的人生,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汗水和辛勞之中。哈伯德曾說:“思想的影響是至高無上的。” 老鵬的精神狀態我特別能理解。一切創造力都由此而激發。不久,老鵬已在知青中脫潁而出。從生產隊付隊長、到大隊付支書,到區委付書記,再到德宏州州委常委。見過華國峰和胡燿邦。有人說這是火箭速度,可整整十四年的知青生涯和農村底層的艱苦工作還算短嗎?抗戰也就八年時間。說來現在這些所謂的名位都不算什麽事,可一步步走來其中的艱辛和付出很難為人所知,容我在後麵慢慢道來。
汗灑當年瑞麗村的老鵬
與華國鋒主席握手
當時縣知青辦公室需要一名知青幫助采訪和整理有關下鄉知青生活和成長的文字資料。老鵬向他們推薦了我,結識了知青辦的老秧和老張,以後才有了與知青辦的良性互動,最終被推薦上大學,從根本上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其中老鵬可是第一推手。記得一次與老鵬騎馬去縣城辦事,返回時老鵬問我:“去姐東來看看?” 老鵬一說我即會意 ,二人策馬向城西的傣寨而去,去看望當時寨裏唯一的知青文英。記得文革後期,雲南一派被打壓,學校裏的氣氛令人窒息。現在知道,所謂群眾運動就是在群眾中煽起無端的仇恨,前不久抵製日貨的風潮中,一無知青年竟用鏈鎖砸碎了素不相識的同胞的頭顱就是證明。一天中午,進校時見老鵬被捆綁起來,不知誰被關進樓梯下的矮屋裏,門被從裏麵用腳踢得山響。一打聽,原來是文英進校經過保衛組時,見老鵬雙手被捆,被逼跪在一張倒置方蹬的四支腳上,已是滿頭汗水。文英一看房裏無人,上去就把繩子解開。不料一群打手衝上來把她也捆了,塞進樓梯下的矮屋。直到遊街時才打開鎖將她放出。另一件事是當時毛主席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高指示,閑聊中,文英隨口說了一句:“毛主席自己為什麽不下鄉?” 便被抓起來批鬥。本來學習班也沒她什麽事,為此還進一段時間學習班。在學習班每天早上大家照例要在一麵寫有語錄的照壁前向毛主席低頭請罪,但她就不低頭,按下去又抬起來。我當時心裏就想,世上還真有如此氣節剛烈的女子。如今寨裏隻剩她一個知青,可能也是不會來事之故。很早就想來看看她,這次正好還了此願。
招工開始後知青逐漸離去,老鵬卻心無旁騖與景頗老鄉一起忙在田間地頭。朋友們回城了,他卻留在了村裏。那年知青辦讓我去紅星采訪寫一寫老鵬,他那時雖已是大隊副書記兼生產隊副隊長,但仍立足紅星社組織老鄉們生產。那時山上地多人少,勞動強度相當大。以春種為例,全村人起早貪黑,足足要忙兩個多月秧苗才能全部栽到田裏。那是與時間搶糧的時節,大家都在看頭頭怎麽幹。當時老鵬可以說是全村第一個出工,最後一個收工。每天天不亮到村頭敲了鍾就下田了,晚上收工回到家天已全黑。除此之外,生產隊和大隊的各種會議都要參加,很多事還要他操心。
來到紅星一見麵就讓我大吃一驚,許久未見,老鵬象換了一個人,又黑又瘦甚是讓人心疼。知青走後,老鵬一個人就搬到社管會二樓,樓下是堆放糧食的倉庫。一進屋眼前一片狼籍,看了叫人心酸。桌麵上一堆未來得及刷的碗碟,暖水壺是空的。被子胡亂地擼在一邊,屋角一堆髒衣服。據他說實在沒有時間洗,反正農忙時下田都一樣,有時就在髒衣服中刨出一件稍幹淨的穿上。這真是一個單身男人獨居時最極端的狀態。這種生活持續了很久,直到一位可愛善良的景頗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情況才有所改善。當然這也就是後話了。
晚上睡不看,裹著被子與老鵬嘮家常。老鵬是那種天性樂觀、不拘小節,為人慷慨的性情中人。當時的話題現在的年輕人很難想象,談的竟是老鼠。老鵬說,因樓下是糧倉,這裏老鼠肆瘧,成了災了。熄燈僅幾分鍾,成百隻老鼠出動,在椽子間、柱子上,甚至床頭床尾四處遊走。打開電筒隻見晾衣服的鐵絲上有幾十隻老鼠在爬行,那平衡的功夫甚是了得。由於水溝遠在兩百多米開外,從穀倉出來老鼠到處找水喝,一天夜裏聽見響動醒來,隻見地板上八磅的暖水瓶在搖晃,瓶塞已無蹤影。瓶裏幾天前灌的開水已經涼透,起身拿起水瓶觀看,往外倒水時隻見一隻老鼠尾巴先露了出來。老鼠竟精明到嗅出水瓶中的甘露,叼開瓶塞鑽入瓶內暢飲。一天實在太累,洗完腳便上床呼呼睡去,半夜聽見盆響,起身一看,腳盆邊圍滿老鼠,半盆洗腳水早就被喝得精光。最可氣的是去年年終分紅,將一年辛苦所得幾百元現金藏在竹床一端作為床柱的竹筒裏,再用破布塞緊。沒過多久去取那錢時,破布不翼而飛,紙幣多被啃咬破損。找縣銀行兌換隻得了十之二三,算是白忙活了。這種與鼠為伴的日子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紅星社540畝水稻田,幾千塊大小不等的梯地。老鵬在的九年時間裏每一塊都親手犁過。說到犁田,駕過牛的知青都知道不同的牛有不同的秉性。有的稍一揚鞭便向前疾走,有的總是不緊不慢,勻速前行。更有慢慢吞吞,甚至一動不動,你再趕也是白搭。由於性情寬厚,老鵬分到的牛不是體單力薄的母牛就是年老力衰的老牯子。一次社裏從緬甸買了一批耕牛,分牛那天老鵬在公社開會,回村後隻能從挑剩的耕牛中選了一頭看上去還強壯的公牛。可這條牛卻讓老鵬領教了什麽叫牛脾氣。套上彎擔架上犁,牛走了十來步就不動了,憑你如何抽打繩索,那牛隻是回過頭來看著你。無奈,隻好請一社員使勁拉著鼻繩往前走。後經老鵬的精心喂養和調教,那牛好像通了人性,對老鵬產生了感情,在田裏主動拉犁的時間越來越長。一次拉了近半小時,牛脾氣又上來了,站在那裏就是不動。抽打多了,隻見牠回過頭看著老鵬,通紅的眼裏溢滿淚水,好像在說,我表現已經很好了,你還要打!老景頗見狀,歎到,已經調教得不錯了,就叫牠“紅眼紅”吧,正好諧了老鵬的大名:傅衍鵬。
老鵬漫長的知青生涯中,精彩之處也實在太多,遠非這篇短短的手記所能囊括。隻期待老鵬在隨心所欲之天年,沉下心來,出一本自傳,以饗各位。
移居海外多年之後,還不斷傳來紅星知青返鄉敘舊的故事。光陰荏苒,邊疆村村寨寨一直在思念回城的知青。1996年3月瑞麗竟向當年在當地上山下鄉的8000多知青發出邀請,盼望知青能重返第二故鄉共度潑水節,掀起了一股知青返鄉的熱潮。紅星知青老八、西平、熾瑛和熾萍一進村就泣不成聲。他們拿出文具、籃球等禮物送給鄉親。並鄭重承諾山寨裏誰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學,他們將承擔讀書的一切費用。之後,紅星知青又集體捐款在村頭小河上修建了一座知青橋,河溝裏全是又光又滑的鵝卵石,記得當年知青特別女生從山上背旱穀淌過這河溝時,總是戰戰兢兢,生怕摔倒撒了穀子。現在好了,景頗鄉親可以輕鬆走在結結實實的橋上了。
1996年小弟郵來的春城晚報剪報
2017年班養知青橋上的合影
記得2016年返回昆明時,老八剛從班養村帶上來一些視頻和照片,我和部份在昆的紅星知青一起,在老八家饒有興味地觀看了班養村的近貌和景頗人生活的片斷。退休之後,老八幾乎年年都要回一趟瑞麗,獨自或邀約一些知青同學帶上教材和材料到瑞麗的中小學舉辦科普教育。2017年春節前夕,又組織了十來個當年的知青朋友,前往瑞麗舉辦青少年科普冬令營。指導孩子們親自動手,製作水火箭、電動車、太陽灶、走馬燈、電動飛機等十多項具有含金量的生動有趣的科技產品,並給優勝者頒獎以資鼓勵。受到當地教育機構和孩子們的熱烈歡迎。這些當年的知青朋友都已退休,如今已是大學裏的教授、高工,工廠廠長,中學的高級教師,經濟師,工程師,醫生。但用知識回報故土,用科技開啟孩子們的心智,卻是老八和知青朋友的共同心願。我們曾被耽誤,孩子不能再被耽誤。
2016年部分當年紅星知青在老八家觀看班養村近況錄相
2017科普冬令營 用知識回報故土,用科技開啟孩子們的心智
郭邦回城後,常與我談起當年下鄉時一位善良的景頗大嫂,對知青十分關照,一見麵就噓寒問暖,大家有事都願意去找她。大嫂丈夫是縣武裝部部長,家裏經濟條件較好,大嫂總是慷慨地給知青送這送那。2009年初,老郭西蘋夫妻從北京返昆,聽老鵬說,大嫂兩個兒子因吸毒染上艾滋病離世,丈夫氣極而亡,家境敗落,孤身一人帶著幾個孫輩,說來叫人心痛。聞此郭邦夫妻倆專程下瑞麗前去看望。到班養時,老鄉們都聞訊趕來,老隊長早臘的女兒還專門從市檢查院趕回來相見,場景甚是感人。老郭他們來到大嫂家,隻見家徒四壁,目睹此情此景,郭邦西蘋心裏都不是滋味。老郭當即把身上的幾百元現金塞到了大嫂手裏……。
2009年郭邦彪周西蘋回村看望景頗大嫂和眾鄉親
我2014年去北京,西蘋還跟我提起此事,和我商量能否將澳洲的牛油果引種到村裏,為大嫂解決一些困難。回澳後還真去買了些牛油果將果核剝離出來,2015年帶回昆明交到了老鵬手裏。老鵬回班養時栽到地裏,如今已長成了小樹。
在那荒唐的年代,一代人在這曆史的長河中告別了青春,但他們究竟看到了現實中底層農民的生活。我們特別有幸的是感受到邊疆傣族和景頗族人對我們百般嗬護的親情。那是我們魂牽夢繞的地方,每每想起這可愛的第二故鄉,又仿佛看見那籠江麵映紅了落日斜暉,又仿佛聽到那片竹林奏響了天然樂章。是啊,在我們心裏,那就是永遠的瑞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