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麵孔 | 赫爾穆特•施密特 德國最酷的家夥
https://www.nfpeople.com/article/4884
2008,中國問題專家解碼施密特報告
https://www.dw.com/zh/%E4%B8%AD%E5%9B%BD%E9%97%AE%E9
“和平,中國的特質”——訪德國前總理施密特
http://www.gov.cn/xinwen/2014-04/01/content_2650789.htm
德前總理施密特:中國係全球最愛好和平大國
來源:環球網 作者:李宗澤 -2012-11/29 18:54
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JxXNJ
【環球網報道 記者 李宗澤】據“德國之聲”電台網站11月29日報道,德國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認為,雖然中國正大規模提升軍備,但並無發動戰爭的野心。
施密特29日在漢堡的一場德中經濟會議上表示,中國是全球史上最和平的大國,而且不會脫離這項傳統。過去幾年來,中國不斷提升軍力,不久前更投入使用第一艘航空母艦。施密特認為,中國沒有侵略其他國家的傳統,從未殖民過其他國家。
他對於中日在東海的島嶼主權糾紛並不感到特別不安。今年夏季,施密特曾赴中國和新加坡進行了為期12天訪問,目前正籌備一本關於中國的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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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西德的聯邦總理,而德國的民眾對他的愛戴卻是在他退出政壇之後,且與日俱增
他對自己親俄、親華的態度從不避諱,被稱為“歐洲的基辛格”,同時也是第一位訪問中國的德國總理,以及唯一一位與建國後五代中國國家領導人都有過直接接觸的德國總理。
“意誌吾所需也,香煙亦吾所需也”,在禁煙令被嚴格執行的德國,赫爾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是崇尚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德國民眾唯一能忍受,甚至樂於看到他在任何公眾場所吸煙的一位世紀偉人。然而,11月10日,在他的故鄉——德國北部城市漢堡,他指間的薄荷醇香煙再也無法發出星星亮點,那一刻他停止了思想:世界失去了一位傑出的政治家,歐洲失去了一位“偉大的歐洲公民”,德國更是失去了一位國父。
1974年,因在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而為世人所知的西德前總理維利•勃蘭特因東德間諜入侵醜聞“紀堯姆事件”引咎辭職,擔任過聯邦國防、財政與經濟部長的施密特成為了當時德國社民黨內不二的總理人選,並成功當選為西德第五任聯邦總理。
2007年,他當選為德國民眾眼中的最佳前總理;2008年,他榮膺“德國最酷的家夥”稱號;2013年,他被選為最有分量的聯邦總理。8年總理生涯中,他幾乎都在與各種危機作鬥爭。
經濟上,受1973年石油危機的影響,穩增長、促就業、遏製通貨膨脹成為了首要任務,經濟學家出身的施密特延續了勃蘭特的改革措施,完善了社會市場經濟體製,與法國總統德斯坦共同倡議了西方工業國家的首次世界經濟峰會,帶領德國成功渡過了石油危機。在這期間,為了喚醒民眾的危機意識,施密特冒著得罪德國選民的風險,推行星期日汽車駕駛禁令。
社會問題上,1977年,起源於68學生運動的紅軍旅(RAF)恐怖組織連續製造了兩起重大恐怖事件,該組織綁架了當時德國雇主聯合會主席施萊爾(Hans Martin Schleyer),並劫持了漢莎航空的一架客機,威脅德國政府釋放在押同夥。身為聯邦總理的施密特以“國家不容威脅”的態度,果斷采取了強硬措施,最後動用特種部隊成功解救了被劫的乘客,但施萊爾卻遭到了殘忍的殺害。
外交政策上,在前蘇聯部署中程核導彈之際,施密特不顧黨內左派及執政夥伴自民黨的反對,積極引進了美國導彈。最終由於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自民黨退出了施密特領導的紅黃聯盟政府,他也因沒有通過“建設性不信任投票”,在1982年失去了聯邦總理的寶座。
卸下總理職務後,施密特幾乎完全退出了德國政壇,但他並沒有停止對德國、歐洲乃至世界未來的思考,作為德國知名報刊《時代周報》的聯合發行人,他的聲音始終舉足輕重。他認為,德國在曆史上曾多次誤入歧途,並且當下仍然存在這種危險,隻有將德國融入到超國家的歐盟中去,才能避免再次走上“特殊道路”。
在96年波瀾壯闊的人生曆程中,他扮演了各式各樣的人物角色:納粹青年軍官、漢堡市政府內政事務委員、西德聯邦總理,德國《時代周報》聯合發行人,時事評論家、哲學家、鋼琴家、畫家等等。而始終如一的是他那堅毅的性格、注重實幹的處事風格,及其指間永遠燃著的香煙。
如今,當德國和世界再有重大事件發生時,人們再也無法領略這位耄耋老人針砭時事、臧否人物的風采。在當下這個時局不明朗的時代,施密特的離世是人類寶貴財富的損失。
“和平,中國的特質”——訪德國前總理施密特
http://www.gov.cn/xinwen/2014-04/01/content_2650789.htm
中央政府門戶網站 2014-04-01 07:14 來源: 人民日報
德國前總理、德國《時代》周刊出版人之一赫爾穆特·施密特日前在漢堡接受了人民日報記者專訪。施密特十分認同中國文化,並指出中國幾千年來的和平傳統仍將延續。他積極評價中國在未來世界格局中的重要作用,並欣然給本報讀者題字:“我一直是中國人民的朋友”。
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施密特也是中德關係的開拓者和推動者。他1974年當選聯邦德國總理,1975年訪問中國,是中德1972年建交後第一位訪華的德國總理。在他去年出版的新書《最後一次訪問》中,施密特表示,早在上世紀60年代,他就預感到中國將再次崛起成為世界大國。
“這一預感與孔子和儒家思想有關,中華文化的代表儒家思想存在了2500多年。”已經95歲高齡的施密特說,“我在1971年作為聯邦德國國防部長安排了一次走訪中國的行程。回到德國後,我對當時的聯邦德國總理說,我預感,中國還會再次成為世界大國,我們要及時與中國建立外交關係。”中德在1972年正式建交,比中美建交早了7年。“今天,中國13億多人的生活,明顯要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好。這一預感成為了現實。”
談到中國的發展,施密特說:“中國在本世紀上半葉,一定會成為遙遙領先的世界最重要的經濟體。我猜測,由鄧小平發起的改革進程將會延續。”他同時認為,中國在繼續對外開放過程中,會再次重視儒家思想傳統。他說,儒家思想是一套關於社會和國家秩序的體係,是一套非常了不起的體係。儒家的基本價值原則,如尊敬父母、尊敬兄長,都是十分重要的價值,是一種謙虛且鼓舞人的原則。
施密特指出,在曆史上,中國絕大部分時候都與周邊國家和平相處。幾千年來,中國一直以和平的方式存在。中國從未輸出自己的存在方式。“這種和平的態度,已成為中國的特質。”他表示,“完全有理由期待中國這種和平政策會延續下去。”
施密特積極評價中國政府正在推進的全麵深化改革措施。“中國人治理國家的方式發生了非常深刻的變化,這種發展變化還在進行。”他說,中國新一屆政府工作做得很好。他認為,中國總體來說處於很好的發展道路上,這一狀況至少將持續到本世紀中葉。
談到德中關係,施密特說,“德國在中國的投資相對較多,這有益於中國,也有益於德國。我們對過去30年德國的對華政策感到滿意。”(駐德國記者 黃發紅 鄭 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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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四,89歲高齡的德國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在柏林德國外交政策協會做了一場精彩的題為“崛起的大國:中國”的報告。他呼籲西方尊重中國這個世界尚存的最古老的文化,並毫不諱言他的觀點:與經濟發展的必要性相比,人權問題處於較次要的地位。報告之後,德國外交政策協會主席、中國問題專家桑德施耐德教授就德中、西方與中國的關係以及西藏、台灣等問題與施密特展開討論。德國之聲記者會後采訪了桑德施耐德教授。
施密特語驚四座
德國之聲:桑德施耐德教授,赫爾穆特·施密特不顧近90歲的高齡,接受電視采訪,並做報告,為中國"正名",不惜為此受到此間媒體的批評。他為什麽這樣做?
桑德施耐德:赫爾穆特-施密特不間斷地對國際發展的大趨勢進行深入和敏銳的思考。他個人擁有幾十年積極從事國際政治的經驗,同時他不參與任何的時政,不用尋求任何支持,因此在講話時不必迎合任何群體的口味。他怎麽想就怎麽說,有些人可能不愛聽,但這不妨礙對他所說的進行認真的反思。
德國之聲:《時代周報》駐京記者布魯默剛剛發表一部小書,題目叫做《中國不是罪惡之國》。他在書中批評德國總理默克爾的對華政策,說從赫爾穆特-施密特75年首次訪華到2005年紅綠政府結束,三位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赫爾穆特·科爾,格哈爾特·施羅德)在30年間與中國建立了積極的互信關係,而默克爾上台兩年多就將德中關係推上了對抗的道路。您同意這種說法嗎?
桑德施耐德:不同意,對抗這種說法太過了。也許德國兩年來的對華政策有些迎合大眾的趨勢,但德中關係的本質,從政治接觸到經濟關係都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發生變化的是雙邊關係的氣氛,不管是德國對中國的批評,還是中國對德國反應的失望。從象征層麵上來說,友好的、能夠經受挫折的德中關係不再是理所當然。但我還是覺得對抗的說法有些過分。
德國之聲:德國外長施泰因邁爾正在中國訪問,您對他這次訪問有什麽期待呢?
桑德施耐德:施泰因邁爾在中國會繼續推行他務實的、所謂"靜悄悄"的外交,我想他在北京的談話夥伴也會以務實的態度回應。施泰因邁爾會與中方討論一些隻有中國參與才可能解決的問題,比如伊朗的核計劃,氣候保護,還有能源策略問題。施泰因邁爾會闡釋德國和歐洲的立場,中國會作出理性的反應,因為中國知道正是施泰因邁爾極力維護德中關係的根基。
德國之聲:在中國問題上,德國的一些政治家願意發表迎合民眾的言論,德國的部分媒體習慣於將中國政府描述成壓製機器,而德國普通老百姓擔心中國人會危及他們的富裕生活,這三者當中,哪一個現象最先出現的呢?
桑德施耐德教授
桑德施耐德: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很難說。不過如果回顧一下曆史,我們有關中國的討論確實像鍾擺一樣,喜歡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幾年前是中國熱,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使我們著迷,很多人到中國去旅遊,所有涉及到中國的都是積極的,而今天正相反。今天我們害怕中國,一些人或是媒體不斷為這樣的恐懼添加作料。當然從我們西方的角度看,中國存在人權問題,但如果隻把人權問題挑出來,並以此作為中國的全部,這隻會加劇對中國的片麵理解,無助於與中國建立理性的、實質性的關係。
德國之聲:在這樣的氣氛下,維護中國的任務便落到了這些前總理的身上,因為他們不必討好選民?
桑德施耐德:不隻是幾位前總理,目前談中國積極的方麵根本就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沒有人願意聽。我們德國以調查為基礎的新聞報導原則在中國問題上至少在一個瞬間被徹底放棄,不管是西藏的真實情況,還是中國整體發展的情況,在達賴熱、在對中國人權狀況批評的聲浪中,都退居次要地位。這不符合中國的真實情況,但卻可以保證報紙的發行量。
德國之聲:赫爾穆特·施密特在今天報告的最後告誡西方在與中國打交道時,放棄傲慢的態度,放棄說教,並尊重中國的文化。您認為,如果西方政治家無視此類忠告的話,中西方之間會出現完全的對峙嗎?
桑德施耐德:我不相信中西方之間的分歧已經具備了全球性對峙的分量。其實,國際政治有時候很簡單,你怎麽待我,我就怎麽待你。如果我們總是抨擊中國,那麽我們就不用奇怪中國在國際事務中采取不那麽合作的態度。如果我們總是將中國描述成未來對我們的威脅,那麽中國有朝一日真的成為西方的威脅就不足為奇了。因此,我們必須拋棄那種非黑即白的思維方式,既看到中國的問題,同時不忽視中國的整體積極發展,隻有這樣,才能製定成功的對華政策。
德國之聲:赫爾穆特·施密特預測,中國大陸和台灣將在二、三十年內實現統一,您的看法呢?
桑德施耐德:令人吃驚的是,在奧運年,大陸和台灣之間的關係向完全寬鬆的方向發展。雙方又開始高層對話,各個層麵的關係都活躍起來。台灣海峽的這一積極的、放鬆的發展是我們幾年前、甚至幾個月前都無法想象的。其實,西方幾十年來一直推行一個中國的政策,其核心內容就是赫爾穆特·施密特今天大膽說出來的,台灣和西藏是中國領土的一部份。我們希望中國大陸與台灣之間的談判獲得建設性的結果。
德國之聲:您認為德國高層政治家不參加奧運會開幕式是個錯誤嗎?
桑德施耐德:是的。這完全是一個象征性的舉動,對中國人民無益,也不能促成中國的任何變化。這樣的舉動隻會得到德國公眾的喝彩。但我再強調一遍,這不是負責任的對華政策。中國現在是如此自信,這樣的象征性舉動隻能在中國引起失望和憤怒。而這不符合西方的利益。因為我們知道,如果要想有效解決國際問題,我們需要中國的合作。
對話前西德總理施密特:中國應該找到自己的方式
汪暉 來源:未知 2015.07.15 09:54:18
施密特是當代德國的重要政治家,1974年至1982年間曾任西德總理,與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中國領導人有過會晤,長期關注中國及其曆史文明;退休後,施密特來中國15次,中國成了他後半生研究的焦點課題,至今出版了《偉人與大國》、《理解中國》兩部有關中國的著述,對中國人民抱以友好感情。汪暉是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所長,中文係、曆史係雙聘教授,2013年與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同獲
引子
汪暉:幾年前,我在《時代》周報的論壇上見過你,但沒有機會談話。謝謝你安排了今天的會見。來見你之前,我心裏也有些問題,但我們還是先隨意談話,看能夠討論哪些問題。可以嗎?
施密特:這樣好。
汪暉:你接受采訪的時候,曾經談到早年訪問中國的經曆,還談到鄧小平在會見的時候吸煙。
施密特:我見過他三次。每次時間都很長。他是個了不起的傾聽者。跟毛澤東很不一樣。
汪暉:毛說得很多?
施密特:毛聽得不用心。他說得其實不多,但他並沒有用心聽。他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而且一信就是幾十年。
施密特:中國有一件事讓我沒法兒徹底理解。中華文明、包括她的語言文字等等,至今已有3000多年曆史了。3000多年前的古文明不止中國一個,我們有埃及、伊朗、希臘、羅馬。但那些古文明都已經消逝了。今天的伊朗已經不是古代的伊朗,今天的希臘也不是古代的希臘,印加帝國則更是不存在了。可是中國依然存在。而且曆盡4000年滄桑,中國又突然複興了。這是怎麽做到的?
汪暉:我的看法是,中華文明有一種構造和重構自身連續性的傾向。雖遭多次打斷,但這種內在傾向一次次令其不絕如縷。因此,我認為儒學是一種政治文化,而不僅僅是一種哲學文化。
施密特:儒學文明是公元元年左右興起的,差不多是孔子逝世500年後。也就是說,中國的4000年文明,儒學頂多隻覆蓋了一半。
汪暉:確實是這樣,中華文明是由各種力量重構的。我讀過你的一些書,你關於中國曆史的淵博知識令人驚歎。
施密特:而且,儒學後來一度衰落。到公元900年左右才重新崛起。
汪暉:儒學衰落時期的幾個朝代,統治者和學者多多少少也在試圖重構儒家意識形態。
施密特:如今它又回來了。
汪暉:是的。他們總是在試圖重構它。最難理解之處在於,中華文明曾被契丹、蒙古和女真等遊牧民族重創或打斷,但那些來到中國的遊牧民族統治者也試圖遵循中國曆代王朝的傳統來重建它。他們往往會尊崇儒學,但同時以不同方式保留自己的文化和多樣性的認同,最終也豐富了中國文明。
施密特:中國的政治文明有一個方麵不同於其他文明:中國曆代儒學王朝並沒有獨尊一種國教。儒學是哲學,是倫理,但不是宗教。你們中國人信仰的不是神。作為儒者,你或者你的先輩信仰的是什麽?
汪暉:孔子自己說過"敬鬼神而遠之"。
施密特:你的理論是說,經過那麽多朝代,那麽長的歲月,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原因是不斷自我更生(reinvention)?
汪暉:在某個範圍內,是的。
施密特:那在別的範圍是什麽情況?
汪暉:在別的範圍內,例如,在農村,有好些遺產一直傳承下來。直到20世紀,中國都是一個農業文明。"耕讀傳家"一直是中國人的主流生活方式。但如今有了大變化。另一種大轉型正在上演。
施密特:農民總是比較保守的。他們固守祖輩、父輩教給他們的東西。全世界的農民都是這樣的。這不是什麽中國特色。
汪暉:這當然不是。但在保守的同時也有激進的一麵。毛澤東本人就是一個矛盾性格。一方麵他非常激進,另一方麵也很傳統。我在中學的時候,就在毛澤東的影響下學習中國古代經典了。
施密特:毛號召你們學?
汪暉:也算也不算。毛說,我們要"評法批儒"--批判儒家、支持法家。那是1974年開始的一場政治運動。就連我們中學生也被要求閱讀儒家著作,然後加以批判。我們就這樣讀了不少古代典籍。
施密特:可我的印象好像是,毛澤東甚至不允許人們公開引用孔子言論啊。
汪暉:是這樣。但主要是1974年搞"批林批孔"以後。因為據說林彪圖謀複興儒學,所以毛發動了一場運動批判儒學。
施密特:大約和孔子同時有另一位大哲學家老子。毛澤東批不批老子?
汪暉:不批。老子多多少少被看作跟法家有點聯係,同時又充滿了辯證的思想。毛讀過老子的書。他把老子當作謀略書來讀。老子也確實可以從兵法的角度來讀。
施密特:當我90年代訪問中國的時候,我問人們對毛的評價,異口同聲的說法是"三七開"--七分功、三分過。人們現在還這樣說嗎?
汪暉:毛是中國人的一個情結。現如今,一些人對他深惡痛絕,另外一些人卻對他持積極評價。人其實是很難用這麽精確的比例來說明的。
施密特:他也解放了中國婦女。這一點眼下常被忽略。要說毛有什麽成就,他為婦女解放鋪平了道路。對吧?
汪暉:絕對是。另一個問題是盡管我們會在一個時期受苦,但那段曆史卻會成為下一階段的基礎。在"文革"結束後,鄧小平麵臨很大壓力,人們想讓他貶低毛澤東,但鄧拒絕了。因為他深知,在"文革"造成巨大損失的同時,毛澤東時代也給中國國民經濟打下了基礎,搭起了框架。他的這個決定維係了共產黨的存在,也鞏固了其政治體製的正當性。否則,中國可能會陷入無政府狀態。
施密特:這仍然有可能發生,可能性不大,但並非絕無可能。然後必然會再度出現一個強大統一的國家。這不是曆史上的第一次革命。毛澤東說起來是馬克思主義者,其實他從來不是。(笑)
汪暉:在中國,如何評價毛澤東至今是一個令人激動起來的話題。但他在文革期間說在他看來黨內隻有極少數人懂馬克思主義。他是在七十年代說這個話的。
施密特:馬克思信奉的是產業工人革命。毛澤東信奉的是農業無產者的革命。那跟馬克思扯不上關係。他們的共同之處是都要革命。如今,馬克思的革命是鬧不起來了。德國就業人口中隻有26%的人是產業工人。
汪暉:可德國的就業率還是高於歐洲平均水平。
施密特:是要高一些。不一定比荷蘭、北歐或波蘭高。但說到底產業工人還是一小群。比他們兩倍還要多的人,雖然工作,但不是工人。他們坐辦公室,在電腦前工作。統治世界如今是用電腦的。
汪暉:中國的情況略有不同。中國仍然有近3億工人--農民工。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勞動階級。在20世紀初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中國隻有不到200萬的工人。
施密特:你們必須廢除戶口製度。
汪暉:正在向那個方向努力。
施密特:這是穩定國內局勢的必要措施。群眾一起來,你們就完了,但戶口製度恰恰是讓群眾意識到自己是群眾,鼓勵他們以群眾的方式去行動。廢除那製度要多久呢?
汪暉:我想會很快。中國很多城市已經廢除它了。相比於過去,戶籍的意義已經大幅度下降了。目前的問題是土地所有權。因為每個農民都擁有一小片分到的土地,如果他們移居到城市裏,他們仍然對那片土地擁有權利。
施密特:這也得改改。
汪暉:這是中國的大問題。有很多討論。許多居住在城郊的農民不願意放棄土地。
施密特:所以我寧可出家也不願意治理中國啊。但戶口製度不廢不行。
汪暉:中國改革是從地方上開始的。很多政策,中央政府最後隻是去肯定它。它們不是政府發明的。
施密特:我想中國已經發生的重大變遷之一就是你們不再需要那麽多農民了。他們正在移居到城市。城市則越來越大。北京已經有1900萬人了,上海則接近3000萬。這意味著農民從父輩繼承下來的保守性格會有所削弱。
汪暉:有道理。
施密特:如今,中國人不再信仰父輩和祖輩。中國人信仰的是賺錢。
汪暉:是啊,這是個嚴峻挑戰。按照一些西方學者的估計,到2035年,全球75大城市中,有25大將是中國城市,如果是這樣,則意味著中國社會的社會結構將發生徹底改變。
施密特:城市化意味著人口聚集為群眾。而群眾心理學迥異於家族心理學或市場心理學。群眾是可以誘導的。前所未有的城市化也許意味著,全體中國人曆史上第一次成為可誘導的群眾。這至少是同北京和上海的霧霾一樣嚴重的問題。
汪暉:目前中國領導人和知識精英在爭論一個問題:未來改革的路徑問題,城市化之類的趨勢等等。基本上大家同意,由於全球化的大背景,城市化趨勢不可阻擋,這是討論的前提條件,但中國的土地所有權是公有和集體所有的。問題是如何處理城市與鄉村的關係。
施密特:我不敢肯定我理解了你的意思。
汪暉:爭論是關於土地私有化問題的。有些人認為,因為中國的土地所有權是公有和集體的,我們需要土地私有化。另外一些學者則不同意。他們主張鄉土重建,也就是說,在城市化進程的同時,重建鄉土社會。因為即使未來五十年,中國的農業人口急劇減少,我們仍會有5億農民。
施密特:我猜,中國今日一個村的平均規模是一千人吧。幾百年前是幾百人。甚至在孫中山時代也隻有幾百人。1911年時中國的總人口有多大規模?
汪暉:大約4億。
施密特:現在有13億了,而且13億人大多數住在城裏。這個進程一定會持續,無論你是否樂意。
汪暉:可是在中心大城市的生活並不舒適。中國政府並不一味鼓勵巨型城市化,它目前更希望看到城鎮化。
施密特:那問題就更複雜了。城市尤其是大城市的生活水平遠遠高於小城鎮--其實就是大村子。據我估計,上海的人均生活水平是一些小城鎮的10倍。在這方麵,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也很顯著。由於大部分中國家庭受製於一胎政策,中國將逐漸變成一個老齡化社會。這將是21世紀中葉中國麵臨的一個嚴峻問題。
汪暉:太對了。儒學的一個教誨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講的是尊老,講的是同情心。但隨著城市化進程,這些情感都受到了挑戰。
施密特:我可以設想未來美國和中國之間會開展一場競賽。兩國都不得不同時加大在社會保障領域的投入力度。美國人略略領先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社會保障網絡,而中國的還不健全,部分城市有了,但更多的城市並沒有。
汪暉:的確。過去十年,中國正努力重建社會保障體係,尤其是醫保體係。盡管保障標準還很低,但已經實現了全覆蓋。這是曆史上第一次中國擁有了可以覆蓋全民的基本醫療體係。昨天報紙上說,國務院召開會議,討論提高社保標準,但另一方麵財政的負擔似乎太重了。
施密特:醫學的昌明可以緩解壓力。我們的子孫比我們活得長,至少可以長五年。我今年95了還活著,要感謝現代醫學。中國既有現代醫學,也有中醫--一部分有價值,一部分是胡謅,可以把它們結合起來。中國的人均壽命有50多了吧?
汪暉:已經達到70多了。
施密特:那麽快?
汪暉:是的。
施密特:真驚人。我還以為是58、59呢。
汪暉:已經達到70了。
施密特:將來會達到80的。
汪暉:是啊,中國人的平均壽命遠高於印度,和俄羅斯相當。當然還比不過日本,但也沒那麽低。
施密特:這個指標還會提升。而且,與此同時,政府行動的自由度會大大降低。
汪暉:對。社會對政府行動的壓力增大了。首先,時代變了。全球化對中國影響深遠。同其他國家,特別是一些西方國家比起來,中國的獨立性依然較高。城市居民的意願非常強烈。以前,抗議活動主要發生在農村,如今,市民則充當起先鋒。
施密特:但與此同時這些抗議不是針對中央政府的。在很多情況下,這些事件甚至加強了中央權威的合法性。
汪暉:是的,那是另一個現象。很多抗議的訴求是社會公平。
汪暉:有一點我想向你請教。在中國,不僅是在知識分子圈子裏,而且在黨內,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爭論--政治體製改革。所有人都知道,政治體製要改革。但應該怎麽改?你對中國政治體製改革有何建議?
施密特:說句玩笑話,我會說"感謝上帝沒有讓我處在習近平的位置上。"要同時做太多事情了。一方麵,中國能做到領導層每十年一換屆,以年輕的領導人代替年長者,沒有哪個領導人到了毛澤東和鄧小平那麽大的年紀還在位子上,讓我很吃驚,這很有好處。另一方麵,作為外國人、歐洲人,我不了解習近平和他的同事們,沒法兒給出意見。隻是覺得,在同一時段有太多任務要完成,是非常困難的。
汪暉:比如說,政黨製度怎麽改?
施密特:你們是受了國際輿論的影響,歐洲的、北美的、伊斯蘭世界的。中國一般不怎麽關注伊斯蘭世界的輿論,這倒沒關係。你們的問題是太在意西方的輿論。西方、歐洲,本來大多數隻是巴掌大的國家,相互還不怎麽友好,可是它們就有本事搞出一套宣傳來影響你們的思維。我想,鄧小平當初說"我們要搞有中國特色的民主國家"也就夠了。可這個說法的含義並不清楚。什麽叫"中國特色"?並不清楚。我認為中國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不論她是否願意,中國已經是世界經濟的重要力量。中國停不下來,停下來就會有數千萬人失業。但在這方麵,德國人比中國人更不平衡,德國的就業對外貿的依存度是全世界最高的。德國人還在說中國人搞壞了世界經濟平衡,簡直搞笑。德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都對世界經濟失衡負有責任。順便說說,台灣資本已經離不開中國大陸了。回想70年代,台灣還被稱作"福爾摩沙"呢。記得鄧小平有一次跟我說,他希望能活到香港回歸的那一天,親自踏上香港的土地。我覺得他心裏想的其實是台灣。中國國內民族主義、沙文主義抬頭則是一個危險跡象。
汪暉:你的談話很有啟發性。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說習近平麵臨複雜處境。中國有一些人在政治改革方麵持另一種觀點。很多人希望更徹底地效仿西方製度,例如多黨製等等。但也有一些人說,我們是需要民主,例如基層選舉和頂層的一些機製,但並不一定是投票式的民主。對此你有什麽建議?
施密特:民主不是人類的終局。在未來的若幹世紀裏,可能會在不同方向上有好幾種發展。現代民主問世隻不過200來年。美國人從法國人、荷蘭人和英國人那裏借來一些理念,並在獨立宣言裏宣告了現代民主的誕生。民主有一些嚴重的問題。比如說,四年一選,政治家就隻能撿好聽的說給民眾聽。多黨製並不是政治進步的最高點,而隻是我們現有的最好製度。我會為了維係這套製度而奮鬥,但我不會向中國推銷它。英國人把它強賣給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荷蘭人也曾試圖把它兜售給印尼人。印度的民主其實並不奏效。我不會建議埃及、馬來西亞、伊朗和巴基斯坦去盲目地引進民主。民主是西方產物,孔子沒有發明它。發明它的是孟德斯鳩、約翰•洛克和一些荷蘭思想家。
汪暉:很少有西方領袖會公開發表這樣的言論。
施密特:這並不代表我一定是錯的。
汪暉:目前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很多經濟學家認為到2030年中國就會成為第一大經濟體。
施密特:討論這會發生在2030年還是2040年,是有意義的。
汪暉:這是19世紀以來全球曆史的一大變局,不僅對中國而言是如此,對亞洲也是如此。如何評估這一變局呢?在這個變局下,我們如何討論政治製度的變遷?
施密特:人們對西式民主感興趣的一個原因是無需流血就能實現政府更替。這是個很大的優勢不假,但這改變不了民主是西方產物的事實。它在古希臘的雅典運作了不到200年,在古羅馬從未真正運作過,然後就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運作過,直到美國獨立為止。英國算是個先驅,但他們販賣奴隸。甚至伯裏克利時代的雅典也是蓄奴的,隻有雅典公民才有投票權。有一個雅典公民,就有三個沒有投票權的居民,其中一個就是奴隸。美國甚至到了19世紀中葉還公開搞奴隸製呢,美國南北戰爭也是為了奴隸製的存廢。到了本世紀中葉,你瞧著吧,墨西哥人和非洲裔美國人及其子女將構成美國選民的一半。到時候不論誰是總統,都得順著那些選民的心意。美國會從一個世界大國變成另外一副樣子。中國也會變。是不是會變成民主國家,還有待觀察。我覺得是不會。
汪暉:那麽一黨製會不會......
施密特:你們也不會繼續停留在一黨體製。總會發生一些大事。在中國過去2000年的曆史上,已經發生了許多巨變。
汪暉:你說不會是一黨體製。那會不會是一個後政黨體製?我覺得今天的政黨已經不同於20世紀的政黨,即仍然是政黨,但可以稱之為後政黨。
施密特:你們已經是後共產主義體製了,但還沒有進入一個新紀元。我們還沒有討論過伊斯蘭問題。這個地球上超過10億人是伊斯蘭教徒。這對中國人不算威脅,但卻是西方民主國家的威脅。
施密特:我們本來是打算進行一個私人會麵的,現在已經談了三個鍾頭了。你還願意再談一會兒嗎?
汪暉:是的。東亞局勢正在惡化。從晚清以來日本是這個地區最強的國家,它對中國的複興沒有準備。我經常訪問日本,我發現日本人被某種迷茫情緒纏繞。他們覺得,雖然中國有種種問題,但在經濟和軍事上都在崛起。
施密特:日本隻有1.2億人口,中國可有13億。
汪暉:我的許多日本友人認為,日本最好的出路是融入亞洲。但也有一些日本朋友覺得,今日的局勢越來越像明清時代的東亞形勢。
施密特:日本處境的基本事實是,日本在這一地區根本沒有朋友,菲律賓、韓國、俄羅斯、中國、印尼,一個都不是。那些國家都被日本入侵過。所有的鄰居都恨日本,即使今天的日本並沒有犯任何罪行。日本從未真正理解過這一點。這一代日本人還是太嫩了。德國犯過的戰爭罪行絕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要多。但我們比日本人幸運得多,有鄰居願意幫助我們。我們的父輩所犯下的罪行,是我們必須反省的。靠著這種反省,德國重新被歐洲接納這種奇跡才可能發生。如今的歐盟雖然運行得很糟,但它畢竟使得任何兩個歐洲民族之間爆發戰爭變得不再可能。但日本同周邊國家發生戰爭的可能性並沒有完全排除。如果我是中國領導人,我會靜待時機,采取古代帝王"羈縻外夷"的策略。到了本世紀中葉,中國將有15億人口,而日本將仍然隻有1.2億,甚至更少。
汪暉:因為日本的生育率非常低。在東京,我看到好多中小學都關門了。
施密特:我去過日本五十多次,有很多日本朋友。如果我是中國人,我就等著看,他們要過多久才會提著禮物來見我,而且我相信他們會再三登門的。姑且給他們點時間,別為了區區一個釣魚島就開戰。
汪暉:嗯。我也覺得釣魚島爭端未必值得中國人投入這麽多的注意力。
施密特:多得太多了。順便說一句。我這輩子最震撼的一次經曆,就是在那霸南端的姬百合之塔前憑吊二戰死難者的亡靈。"姬百合"是主要由衝繩當地女學生組成的護士隊。在美軍登陸衝繩的戰役中,她們大部分死於戰火。在附近的慰靈碑林裏,人們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名字、中國人的名字、俄國人的名字、甚至還有德國人名字......沒有其他的符號,隻有死難者的名字。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德國人都被一樣對待。說到衝繩。我覺得如果遵從衝繩人民的意願,他們會脫離日本獨立。
汪暉:他們甚至曾經擬過一份獨立憲法。不過今天時過境遷。盡管衝繩仍有政治運動,但重點已經是美軍基地問題。
施密特:衝繩美軍基地是個要害問題。強暴婦女的惡行當然發生過。你想,20歲小當兵的能做什麽事。
汪暉:這是一大難題。你比較戰後德國和日本的不同境遇。在中國,我們經常說為什麽德國跟日本如此不同。原因當然有很多,但其中一個是,美國在東亞和西歐采取了不同政策。是美國縱容了日本的戰後民族主義。
施密特:與其說是美國,不如說是麥克阿瑟。
汪暉:正因如此,日本的一些進步人士認為,當今的天皇製度並非日本固有天皇統係的延續,而是麥克阿瑟占領時期的產物,這是當前日本民族主義的重要背景。
汪暉:中國國內不同民族之間目前有不少衝突。這是另一個難題。你知道2009年新疆爆發了非常嚴重的事件。中亞目前是民族分離主義的一個新的策源地。
施密特:印尼有2.5億人。大多數是穆斯林。他們並不極端,雖然排華但並不嚴重。海外中國人差不多有5000萬,有一半生活在印尼。這不會對中國政府構成一個問題。
汪暉:印尼華人社會與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華人社會非常不同。他們連名字都改了。曾有一段時間華人被禁止使用中國姓名。所以他們很多人喪失了身份。馬來西亞不一樣,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很強大。
施密特:馬來西亞比印尼小多了。巴基斯坦重要得多,它差不多是馬來西亞的十倍那麽大,約有人口2億。這個國家根本沒法兒治理。
汪暉:另一個問題。十年前,亞洲區域一體化討論得很熱烈。日本、中國、韓國曾經付出很大的努力。亞洲金融危機之後,中國是第一個提出東盟十國加一國實施自由貿易機製的國家。你應該記得這一點吧。
施密特:我不記得了。
汪暉:中國提出了十加一的方案,十個東南亞國家加上一個中國,形成自由貿易區。日本和韓國接著提出了十加三。當時對亞洲一體化前景有一種樂觀情緒,歐洲的經驗給我們很大鼓舞。
施密特:它肯定搞不成。
汪暉:如今它的確陷入了困境。
施密特:原因有很多。像日本一樣,中國在這個地區也沒什麽朋友。中國領導人卻意識不到這一點。你們覺得不需要朋友。你們自己就夠大了,可以自足了。就算你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你還是沒有朋友。他們不會加入一個由中國領導的聯盟,像歐洲這樣的。
汪暉:那這就是中、日兩國麵臨的相似問題。如果你是兩國領導人,你會怎麽做?
施密特:我將在中國建立君主政體(笑)。
汪暉:中國過去有一些朋友,但如今這是個大問題。
施密特:在曆史上,中國從來就沒有朋友。好吧,有些人帶著禮物上北京,至少表現得挺客氣。你們是中央王國天朝上國嘛。你們不交朋友,但願意讓別人仰賴於你們的領導力。如今,這些人不願再依附中國了。印尼人如此、印度人如此,韓國人、日本人莫不如此。
汪暉:一位著名日本學者曾建議說,亞洲的區域一體化可以徹底不同於歐洲的一體化。一個原因是歐洲一體化依托於國家間關係逐漸形成一種超大型國家的體製。亞洲一體化不可避免也涉及國家間關係,但是其類型卻是網絡式的,不會以形成超大型的統一政治體為目標。我明天要去參加柏林洪堡大學舉辦的國際法全球史大會,會談到這樣一些問題。
施密特:國際法是400年前的一項發明。跟孔子學說比起來,跟中國曆史和中國文明比起來,年輕多了。中國人有一個優勢,那就是你們有統一的書寫文字。你們甚至可以看懂一些日文報紙。你可以不懂日本哲學,但你能讀他們的報紙。
汪暉:尤其是學者,我們可以查閱大部分日本古籍,因為很多都是漢文典籍。
施密特:相比歐洲來說,這是一個大優勢。5億歐洲人,一國有一國的語言文字。這個困難不容低估。
汪暉:拉丁文呢?
施密特:歐洲人相互之間說英語。拉丁文太難了,那是教授的語言。
汪暉:那麽文化認同的理念呢?
施密特:曆史上它沒起過什麽作用。最後一次扮演角色是12世紀的意識形態。後來就式微了。
汪暉:中國的語言是個大問題。如果拿中國與印度相比......
施密特:印度有一千種語言。
汪暉:有一千種,所以不得不相互說英語......
施密特:上層是說英語。孟買街頭的百姓可不說。
汪暉:我問過一位計算機專家。他說印度軟件業很發達,堪與美國相比。但說到硬件,就得看中國了。中國由於語言差異,不得不自主開發一套係統。這就是中國和印度在全球分工體係中各自地位的由來。
施密特:而且印度的人口密度比中國更大,土地更有限,而且這個矛盾還在加劇。謝天謝地,你我不是這個世界的領導人。(笑)
汪暉:我這次來的時候,在遇到瑞典遇到大眾基金會的一位朋友,我說我是來見你的。他說:"你很幸運,能會見德國唯一的智者。"
施密特:實際上你錯了。(笑)
汪暉:但很多中國人都認同這一點。我讀了你被翻譯成中文的幾本書,真正吃驚。你能把中國曆史娓娓道來,太不可思議了。
施密特:那是因為我三十幾年前就退休了。三十年來我做的主要是閱讀,看看別人寫的新東西。如果你活到我這麽老,你也會是一個閱讀者。也許你也會寫上一兩本。但主要是得當個閱讀者。
汪暉:你從政府退下來以後創辦了一家報紙?
施密特:我沒有創辦一家報紙。它早就有了。
汪暉:我想那報紙一定少不了你。
施密特:難說。
汪暉:你對媒體的前景怎麽看?
施密特:目前,它們還是太有勢力了。至少在代議製民主國家裏是這樣。我認為在議會民主製國家,媒體在挖這種製度的根基。特別是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媒體的影響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紙質媒體日益邊緣化。如果人們隨時能穀歌一下,誰還會去讀老子、孔子?
汪暉:是啊。我們可以穀歌他們,同時不用去思考他們。
施密特:其中不包括我。
汪暉:智者是不同的!(笑)如果比一比你從政的時候。那時候媒體還不是現在這樣,很不同。
施密特:是不同,但如今未必更容易對付。
汪暉:有時反而更難對付了。如今,互聯網分分鍾在對你的所作所為做出回應。這也是讓中國官員們頭疼的事情。一方麵中國政府似乎頑固不化、愛理不理,但另一方麵它們有時候又輕易妥協,那往往是為了取悅網絡民意,結果未必都是好的。
施密特:即使在中國,政府也需要取悅民眾。
汪暉:如今格外明顯。
施密特:即使在共產黨的統治之下,黨也需要回應群眾的感受。這和毛澤東時代不同了。毛澤東不需要取悅民眾,他隻需告訴他們什麽要做,什麽不能做,別的啥也不用說了。
汪暉:他是這個國家的建立者,但也倡導群眾路線,要求幹部回應群眾的需求。
施密特:是啊,所以是"七分功"嘛。
施密特:關於當今的中國,還有一個容易被忽視的事實,你們已經擁有了一批一流的大學。並不是所有大學都是一流,但有些的確是一流的。你們的大學也許有些忽視自然科學和工程方麵的研究。你們太重視社會學、政治學、哲學而太不重視工程和管理了。當我第一次去中國的時候,你們一個律師都沒有。如今你們有了成千上萬的律師,而且大學裏還在培養成千上萬。也許有點過頭了。你們需要的是工程師,需要的是真正懂中國經濟的人。你們需要擁有長遠眼光的人,能夠同時應對各種挑戰的人。
汪暉:同意。我覺得毛是有長遠眼光的。但他能否真正管好現在的事情也是個問題。
施密特:毛澤東對中國人民的生命力極有信心。他碰到我的時候就說:"我是馬克思主義者,你是康德主義者,我們都是德國人。"但這兩個判斷可能都未必正確。然後他說中國和蘇聯必有一戰。蘇聯有更多的導彈、更多的飛機、更多的士兵、更多的坦克。但我們會讓他們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他真心相信那一點。
汪暉:他的確相信。不過他早年也讀過康德。
施密特:他是個博學的人。但因為文革期間的一些殘忍事件,我不會原諒他。我有一個中國朋友關愚謙,他如今是漢堡大學的教授。他是文革期間逃離中國的,他的好些親戚都死了。70年代他逃走以後,他的公民權就被剝奪了,後來逃到開羅,還被投入監獄。輾轉到了德國才安定下來。如今他倒可以常回中國,一半時間住在上海。他在中國有名嗎?
汪暉:在知識分子中間挺有名的。你還會去中國嗎?
施密特:不會了,我太老了。我還記得一位老朋友--黃華,他是外交部長。知識分子們還記得他嗎?
汪暉:記得。但大多數人更記得喬冠華。他是中國恢複聯合國席位時代表中國做演講的那一位。
施密特:那可是美國反對的。基辛格本來可以讓你們再等一陣子,可後來他成了中國之友。
汪暉:此後一直都是。我認為基辛格在中國比在美國還要受歡迎。
施密特:我想我們就在這裏結束吧。
汪暉:好的,非常感謝。
*汪暉 /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
*本文原載於2014年第6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