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留學生，在法國街頭撿垃圾吃合理嗎

發布：2022年12月05日 16:12來源：南風窗

就著阿爾卑斯山區秋日陽光，一個穿著幹淨休閑的女孩，蹲在路邊，大口品嚐著剛從垃圾堆裏撿到的黃金獼猴桃。

這是在剛剛結束的集市中被人丟棄的水果。她一邊剝皮，一邊介紹：

這叫黃金獼猴桃，在這邊（法國）賣得好貴的，1.5歐元一個。

然後又大口吮吸滲出來的汁水，發出了爽朗的笑聲，感歎著，這些被人遺棄的水果，竟然如此香甜。

香甜的背後，有一個辛辣的現實：

隨處可見的食物浪費。

 

畫麵中的女孩，是在法中國留學生Yooupi，來自四川省。在對法國社會文化有所了解之後，她察覺，法國街頭總有人在“撿垃圾”，有的是衣衫簡樸的老人，有的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齡人。

對此，Yooupi心生疑問：

有些人為什麽會去撿垃圾？

如果我也去撿的話，能撿到什麽東西？

“撿垃圾”可以帶來變化？

她決定帶著攝像機，加入到這場“拾荒大軍”中。

2020年11月起，她開始創作“法國撿垃圾”係列視頻，她翻過超市的垃圾桶、農場市集的垃圾堆，等候過麵包店打烊後被丟棄的食材、撿到過一周也吃不完的果蔬、炸雞、披薩。

雖說是“撿垃圾”，撿到的是實實在在可食用、可使用的食物、食材。

 

▲Yooupi經常撿到很多可食用的水果和蔬菜

在視頻主頁下方，有人驚訝於社會麵食物浪費的龐大，有人讚歎Yooupi反浪費的做法，也有人認為她的做法很丟臉。

麵對各種聲音，Yooupi依然堅定地進行“撿垃圾”係列的創作，如今，該係列視頻已創作了20期，她知道，改變正在慢慢發生。

以下是她的自述。

 

大家都叫我Yooupi，我是2017年來到法國留學，畢業後在法國從事藝術策展的工作。同時，我也是一名視頻博主，基本每周六，我都會策劃一期視頻。

剛開始創作的時候，我拍攝了一些像“探店類”等比較常規的美食視頻。但我發覺自己在麵對美食的時候，言語比較匱乏，沒法像其他美食博主一樣那麽有詞兒，說出讓觀眾也感同身受的話。所以說在這樣一種環境之下，我覺得我的優勢其實是很小的。

更重要的是，我的視頻重點並非是美食，而是更偏向人文紀實，介紹法國的風土人情，或者說是通過美食表達我的看法，比如食物浪費、窮人救濟餐等有更多有價值、值得思考的事情。

在這之前，我看過瓦爾達導演的《拾穗者》。這部紀錄片講到了在法國有“拾荒”的現象。

雖然法國是一個發達國家，但是有些人的生活是非常拮據的，這就衍生了法國的一個社會現象：

拾荒。

這種拾荒跟大眾印象中的“撿破爛”有不一樣的地方，有些人拾荒是因為被生活所迫，有些人拾荒是因為他們是藝術家，有些人拾荒是因為他們喜歡拾荒，覺得拾荒好玩。

這部電影讓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於是我自己也萌生了想嚐試去拾荒的想法。

 

▲紀錄片《拾穗者》劇照

最開始，我是完全不了解去哪裏、怎麽撿垃圾的。為了找到一個能夠撿到東西的垃圾桶，我可能要在整座城市裏找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去“撿垃圾”時，我還沒畢業，對當地並不是很熟悉，我從晚上10點開始翻找，一看到垃圾箱就會打開，有的垃圾箱是空的，有的垃圾箱一打開一股臭味就熏上來，裏麵是裝過海鮮的盒子，真正能撿到東西的垃圾桶不多。那一晚我10點開始翻垃圾桶，整整找了6、7個小時，當時是冬天，圖盧茲很冷，把我凍到鼻涕都出來了，拍攝完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五點多了。

這一次嚐試讓我意識到，撿垃圾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我後來就上網查資料，原來這幾年法國政府加大了整治浪費的力度，大型超市引入一個循環係統，用集裝箱來集中回收臨期的食物，一些臨期食品要不就是銷毀，要不就是捐贈給慈善組織。

這樣可以減稅、免稅，所以這幾年已經很難在超市垃圾桶裏撿到有用的東西。

 

▲Yooupi將撿來的瓶子放到自動回收機裏換取現金

但是在郊外的小型超市，或小型的私人商店，這些場所是沒有獨立處理臨期食品能力的，而且他們的銷售也是遠遠低於大型超市的，所以說這些臨期食品等可能會被直接丟到垃圾桶。

另一個是連鎖麵包店，法國的法律規定，麵包是不能夠隔夜售賣的，留下來的這些麵包，到了第二天就硬得不能吃了。在這種情況下，麵包店隻能把這些剩下的麵包或者原材料、半成品等全部丟掉。

發現一些規律之後，我開始創作“法國撿垃圾”的視頻，第一期拍攝到了在咖啡館旁邊的垃圾桶撿到了麵包的視頻。

 

▲Yooupi拍的第一個“法國撿垃圾”視頻，圖為Yooupi在咖啡店旁撿到的幾大袋麵包

那一晚，我還是晚上10點出發，趁著夜色，我看到了一家咖啡館剛關門，店員將幾袋東西扔到了垃圾桶裏。有些餐館也會考慮到，把麵包等食材丟出來之後可能會有人撿，所以會用食品級的塑料袋等裝著食材，密封好之後再扔出來。

我連忙追了上去，打開垃圾桶一看，發現袋子裏裝著的全是麵包，有軟麵包，有法棍，有夾著雞肉、奶酪和培根的三明治，總共找到了4大袋麵包。

我把那4大袋麵包抬了出垃圾桶，它們非常重。當時我既興奮，又震驚，翻開麵包，壓一壓，麵包還是軟的，再聞了一下，麵包還散發著黃油的香氣。

我當時直接嚐了半個三明治，沒有任何問題，這麵包還很新鮮，還可以吃。在平常，買一個這樣的三明治，起碼要5、6歐元。

 

▲Yooupi試吃撿到的三明治

麵包房這種情況也會吸引很多人來拿，比如說農場主可能會拿這些麵包或者半成品去喂、雞、喂羊、馬。還有慈善組織來拿這種丟掉的麵包，然後把麵包給到那些社區裏生活拮據的人，給他們的晚餐配麵包，或者是第二天的早餐。

當時我拍攝完之後，發現旁邊還有兩人在等著去撿那些麵包，就迅速拿走了兩個自己吃的麵包，把剩下的放回到了垃圾桶裏，就離開了。食物要留給真正有需要的人，沒過多久，那兩個人就把剩下的東西拿走了。

 

我在撿垃圾過程中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就是什麽人都有，這些人有一個名稱，“撿友”。

有些人穿著樸素，有些人看起來很體麵，還有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我還遇見過一個木匠，他是撿各種各樣的木頭，也撿一些吃的，把撿到的木頭做成櫃子。

 

▲Yooupi撿到的木製櫃子

在最近的一次“撿垃圾”中，我去到了阿爾卑斯山區的農村集市裏，等收攤之後，我得趕緊跑上去攤位裏撿東西。最開始，我一打開紙箱，就看到了4盒完好的草莓、兩個菠蘿、1盒樹莓、幾個梨、一把香蕉。老板很友好，他跟我說，想要就拿走。

當時有一些路人看到我們在拍視頻，就湊過來問我們在幹什麽？攝影師說：“我們拍一個能在集市後撿到什麽的視頻。”一位法國老哥聽到後，他問自己能不能拿走一盒草莓，我很開心，就送給了他。

一個年輕的姐姐，從雜物堆裏拿起一根香蕉，對我示意之後，直接剝皮邊走邊吃了，後麵她又折回來拿走了一些草莓。有兩個年輕的男孩子也走了過來，我將撿到的一盒草莓送給了他們。一個大哥走過來，看到我“勝利品”，對我說：“反浪費行為，給你點讚。”大家都很開心。

 

▲Yooupi送了一盒草莓給兩個年輕男孩

趕在垃圾場來清理現場之前，我還撿到了5個獼猴桃、1個南瓜、一些胡蘿卜、青瓜等。水果、蔬菜是我經常能在集市上撿到的東西，除了一些已經長黴、破皮、壓爛的之外，有長得歪瓜裂棗但完好無損的，也不乏一些品相良好的。

這些完好的果蔬為什麽會被丟棄？根據法國的果蔬評級，長得好看、勻稱、碩大的就是一級，直接拿到市場上售賣，而次等則拿去加工成果幹、果醬等，還有一些長得歪瓜裂棗的可能就會被丟棄，但後者其實品嚐起來跟我們平常買的差不多，用我常在視頻裏說的話就是“沒有任何問題，完全可以吃。”

之後陸陸續續來了幾批路人，他們也對我們感到好奇。知道情況後，有一個老奶奶上前說：

法國存在很多浪費，世界上有很多人在挨餓，很多人沒東西吃，這些丟棄食物的行為讓我很難受。

 

▲一個奶奶說對浪費食物的行為感到難受

另一個白胡子老爺爺也走了過來，他也是一名“撿友”。他說，他在今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天撿過10隻珍珠雞、20塊鵝肝，4隻閹雞，2個月前撿到30隻小雞。他試過，一天最多撿到差不多300公斤的果蔬。

今天他也收獲了很多，有水果，也有魚和肉。他告訴我，這些撿到的東西都會拿到他的農場裏喂豬、喂狗、喂雞。

我撿來的東西都不會丟棄。

這位白胡子老爺爺雖然穿著很普通，但其實是當地的一個農場主，養了上百隻動物。他會把撿來的果蔬魚肉拿去喂動物，也會把果子做成食醋和果醬，用來自己吃，他覺得自製的食物很健康。

 

▲白胡子爺爺經常把撿到的食物喂給農場的動物吃

在法國，農場主都挺有錢的，有自己的土地、房子、動物，對於很多人來說，可能很難想象一個這麽有錢的農場主會去“撿垃圾”吧。他還向我發出邀請，等我有時間，可以去他的農場裏參觀，去投喂動物，我打算也將這次拜訪拍攝成視頻。

其實這樣的相遇和分享是很有意思的。我做這個係列視頻已經兩年了，遇到各色各樣的撿友，大家會共享信息：

哪裏還有東西撿，撿到的東西還能不能吃、能不能用？

大家都很友好，而且從他們的言談舉止裏能看得出，大家都是很有素質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會覺得“撿垃圾”是一件“下等”的事。

 

“法國撿垃圾”視頻的創作，不僅讓我收獲到了食物和善意，結識了很多“撿友”，我的認識也在慢慢改變，浪費真的太普遍了，而拾荒也不是“下等”的，是一種值得被尊重的生活方式。

我還做過一個關於救濟餐係列的視頻，但是視頻推出來後有一些不理解的聲音：你為什麽要去領救濟餐，你又不是窮人？

 

▲Yooupi拍的第一個關於救濟餐的視頻

但是其實從第一次拍攝這個主題開始，我都會給救濟餐進行捐助。我還去拍攝了一期慈善組織的廚房，跟一起做救濟餐，然後分享給就是那些有需要的人。當時最後因為一些情況沒有播出來。

有觀眾給過我留言說，別人視頻裏的法國是時尚的、奢侈的，為什麽你要拍這樣的內容？甚至有一些不友好的言論，說我這樣做是在“丟臉”。

說實話，我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想法。而我以前也沒有意識到食物浪費的普遍和嚴重，在購買蔬果的時候肯定會選擇賣相最好的，也會特別注重包裝，相比於包裝簡樸的薯片，我更多會去買包裝精美好看的，我覺得貴一點無所謂。

但正是因為這樣的創作，讓我對現實有了更多樣的了解。

“撿垃圾”的主題拍攝，不是我獨創的，而且我也不是在號召大家去撿垃圾，是想讓大家看到，在我身邊的浪費現象是什麽樣的？

但後來做了這些係列的創作，通過新聞、資料收集等方式，了解到原來全球的食物浪費是很嚴重的（編者注：聯合國在2020年發布的《食物浪費指數報告》指出，2019年，約有9.31億噸的食物浪費產生，其中，61%來自家庭生活，26%來自餐飲服務，13%來自零售業。）。

而且，無論是浪費、過度包裝，和產能過剩有關。

慢慢地，我自己的消費觀和購買行為也發生了轉變，比如：

不再去追求包裝的精美，更大的包裝其實是更大的浪費和汙染；

在去集市買菜的時候，有一些長相不太好的，我也會買，而且很便宜。

盡量不要造成一點食物、食材浪費，跟“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的道理是一樣的。

 

▲Yooupi撿到的果蔬

我覺得這些都已經完完全全超出了我曾經對生活的認知了，是一個非常良好的學習的過程。有觀眾留言說，看了我的視頻後自己的生活習慣產生了改變，比如珍惜食物、垃圾分類等。我真的很感動。

我還記得有一個觀眾跟我分享過，她的小朋友今年5歲多了，在和家人吃飯時看到了我的視頻，孩子對家人說：“我要把自己碗裏的食物都吃光，不浪費。”

這讓我觸動很大。

拒絕浪費，從自己做起。

改變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