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傍晚收工回來,聽說我要去省城上班,高興萬分地說: “ 好!好!走得遠遠的,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
看來長久地壓在父親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也終於放下了。
當天吃過晚飯後,媽媽帶我去村裏田寡婦的家。
田寡婦中等身材,一張大餅臉,四十歲左右的她臉上有很深的皺紋,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如葉脈般凸起,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副苦相,猶如她半生的辛酸和苦澀都刻在臉上。田寡婦是從縣城北邊的山旮旯嫁過來的,至死也不改她老家的方言,她那貧苦的丈夫在他們的女兒出生後不久因病離世。田寡婦的丈夫生前是單門獨戶,她的娘家也是山窩窩裏的窮苦人家,為田寡婦出頭的娘家人村裏沒人見過。田寡婦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生活可想而知有多艱難。為了將孩子撫養長大,田寡婦可能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我經常聽到人們議論紛紛的地說她與村裏村外誰誰誰的關係不太正常。
記得夏天雙搶時媽媽叫我幫助田寡婦家幹農活,我倆並排著彎腰站在水田裏插秧,田寡婦低聲地跟我講:鄰村有個喪妻的中年男人,看上她又不好意思當眾去找她,竟然從棉花地裏偷偷地爬了半裏路,向正在撿棉花的她求婚。田寡婦說她沒答應,因為那男人不但自己百病纏身,家裏還有一屋子的孩子。年輕的我當時聽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敷衍了她幾句。
田寡婦大概有一肚子的憋屈,她滔滔不絕地向我抱怨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說她自己長得這麽醜也被臭男人盯上了,說他們將女人當尿壺的用起來很舒服,用完了又嫌髒馬上扔掉…。我聽了都覺得臉紅,又不能去堵她的嘴,恨不得離她八丈遠,心想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寡婦門前是非多吧。
卻說我跟著媽媽的後麵,第一次走進田寡婦兩間低矮破爛的房子。 田寡婦見到我們像是見到娘家的人一樣親熱,雙手抓著我媽媽的手,未曾開口便抹著眼淚哽咽起來。
我媽親切地安慰她說:“ 你的日子會慢慢地好起來,孩子們一天天地長大了,總會熬出頭的。你看前村那個中風的男人,他的老婆即要下地幹活,又要撫養四個孩子,還要照顧癱在床上的病人,可憐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你的生活比起她不是好多了嗎?”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話猶如安心定神丸般好用,田寡婦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拉著我媽的手不放的坐在桌子邊,開始用她家鄉的方言嘮嘮叨叨地訴說自己的日子過得豬狗都不如,吃的是草,喝的是水。說撫養一兒一女是多麽地不容易,說世間人眼皮最薄,孤兒寡母的人家平時鬼都不上門等等。
我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屋裏的光線。早就聽說田寡婦的家是全村最窮的,屋裏麵的景象簡直是空曠得如戈壁灘一樣荒涼。靠西牆一張半人高的破桌子上,點著一盞冒黑煙的柴油燈,昏暗的燈光將我們的身影投射在沒有刷石灰的土磚牆上,看上去黑乎乎地無比巨大。堂屋後半部的角落裏是土灶,靠後門邊是半人高的水缸,灶台後被煙熏得黑不溜秋的牆壁上掛著一大一小的破竹筐,靠東牆的地上是一小堆紅苕。舉目四望,滿屋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
後來田寡婦摸黑走進黑咕隆咚的臥室裏,出來時她的手裏拿著一個灰不溜秋的小布包。田寡婦將小布包放在桌子上一層層地打開,昏暗的燈光下露出一疊舊鈔票,最大的麵額是十元,也有伍塊或一塊的,大多數是五毛和二毛的紙鈔。田寡婦在燈下用手指沾著口水,將鈔票一張張地一五一十地點著,數完了重新用布包好,雙手慎重地交給我媽,再三再四地叮囑道:“ 這二百塊錢,都是我平時賣菜和賣雞蛋時一點點地積攢下來的,不容易呀。明年開春前你一定要還給我。那時候我的孩子要交學費,地裏用的化肥農藥也指望著這錢。你也知道沒有男人的寡婦頭頂整個天,日子太難熬了啊。”
“ 你就將心放在肚子裏吧,我們隻是一時湊不到錢才找你救急。你的這些錢我會想辦法盡快地在年底都還你。” 媽媽感激地對田寡婦說。
田寡婦和我媽媽又嘀嘀咕咕地說了一會兒知心話,才將我們送出大門。
回家路上,我跟媽媽說:“ 田寡婦這麽窮,我們真不應該找她借錢。”
“ 是她主動要借我們錢,她說平時欠了我們很多人情。”
“ 原來是這樣啊。媽一!那剩下的錢我們上哪裏借去?”。
“ 蘭兒!你媽媽就不能存點私房錢嗎?你爹能看著不管嗎?”
媽媽的話逗樂了我!壓在我心頭上的大石頭也終於落地了,如同吃了顆定心丸似的開心,同時卻不解地問媽媽:“ 田寡婦很可憐,我們家有錢的親友多,可以找他們借啊。”
媽媽聽了我的話隻是歎氣,過了一會兒,媽媽才開口小聲地說了一句莫明奇妙的話:“ 蘭兒!再親也不如錢親呐。”
我想起去鎮上找馬姑借路費時受到的羞辱,心裏頓時明白過來了:田寡婦真是有情有義,大概隻有窮人才理解窮人的難處吧。
隔日一大早,將媽媽給我湊齊的大錢和小錢都在身上藏好,滿麵春風的騎上自行車直奔鎮上的信用社還貸款。信用社的職員言詞中毫不掩飾地討厭我手裏的毛票太多,她自始至終地陰沉著臉點錢,末了從拒台裏沒好氣地扔給我一張收據後轉身離去。沒辦法,我確實給人家添了不少的麻煩,人窮誌短時就使勁地忍著點吧。
出了信用社,我將自行車的龍頭左拐,直奔江堤壩腳下的臨江路,在表姑劉嬸的雜貨店門口下了車。表姑劉嬸因病還住在江州醫院,店裏隻有小蘋果。小蘋果拉著我坐下,笑嘻嘻地問:“ 同一條街上開小飯館的何西,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呢?”
“ 何西長得很帥!心眼兒又好,隻要他對你是真心實意,就定下來吧?” 我隻見過何西一麵,挺不錯的小夥子。心裏很羨慕小蘋果,男朋友隻跟她一個人好,並且好到底。不像我的婚事搞得雞飛狗跳的亂七八糟。唉,都是命啊。
小蘋果卻皺著眉頭說:“ 可是我媽不同意我嫁何西,她希望我嫁到對麵江州城裏。”
我突然想起還要過江辦事,便急匆匆地說:“ 小蘋果!讓我媽媽去勸勸你媽吧?現在我要過江去買船票,過兩天我就去省城的棉紡廠上班了。我把自行車放在你的店門口,回頭見啦!”
“ 真的嗎?太好了!你早就該離開那個思想頑固又落後的小村。”
我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著對小蘋果說:“ 我這不是快離開了嗎?你和何西將來去省城旅遊結婚,一定要去棉紡廠找我呀!”
“ 肯定的!” 小蘋果將我送到門口。我急匆匆地往渡輪方向走,心裏感歎著:小蘋果的命真好啊!隻是我被自己的婚事弄得焦頭爛額,不知道何西在不久前離家出走了,更不知道小蘋果當時的處境非常糟糕。
我在大輪碼頭的售票大廳裏,打算買兩天後去省城的兩張船票,因為媽媽執意要送我進廠。大概媽媽想起我三年前在外省的工地上班,住著沒門的宿舍,所以這次她不放心。為了省錢,媽媽囑咐我買散票。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和媽媽解釋,她也不容易,一生被大男子主義的父親壓得抬不起頭,媽媽人爭氣,命不爭氣啊。
在售票大廳裏觸景生情的想起彭強,要是他知道我不聽他的勸,放棄在江州上職高而去省城上班,一定會很失望。但我沒辦法,為彭強的家庭著想,為了我父母親的尊嚴著想,我隻能離開他,離開這裏的一切。
買好船票,日頭已經掛在樹梢上,我急匆匆地過江,去了小蘋果的店裏取自行車。當我看到小蘋果緊皺著眉頭欲言又止。我本想在她的店裏住一晚,陪伴好朋友,又擔心媽媽會疑心我在江州和彭強在一起,隻好安慰了小蘋果一下,便飛身騎上自行車沿清河邊的馬路往家趕。
夕陽的餘暉灑在我身上,晚風習習的從河麵上吹過來,路邊的花草搖頭晃腦地跟我打招呼,還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在前方等著我,人生是多麽的美好呀。
在我馬不停蹄地往家趕的路上,村裏早就傳遍了我去省城上班的消息,有人羨慕,有人眼紅,還有人扁嘴,這幾年不知被人潑了多少髒水,我差不多都習慣了,也沒有時間去煩惱。至於村裏的那份婦女工作媽媽說她會和鄉政府的幹部打招呼,我就不用管了。
父親現在對我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他不但給我好臉色看,還主動地問我還差錢嗎?我當然說不差錢,父親的關心讓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這一路走來我給家裏添了多少的麻煩,不怨命運不公,隻怨自己懂事太晚。
哥哥還在鎮上的化肥廠上班,自從他結婚後一直都很忙,我們兄妹倆現在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
人在忙忙碌碌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轉眼我就要離家進城當工人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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