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八王後第二任:英倫玫瑰安波琳(3)
到1528年年底,因為王後凱瑟琳鐵了心拒絕離婚,亨利八世陷入了僵局,而樞密院則開始對凱瑟琳采用各種手段,包括指控凱瑟琳命人給國王的飯菜中下毒,還在凱瑟琳的寢宮裏翻出了一封教皇新頒發的赦免書,重新批準亨利和凱瑟琳的婚姻,為凱瑟琳背著亨利私下與教廷往來提供確鑿物證。
凱瑟琳的反擊手段則是去宮外向倫敦市民尋求同情和支持,她一反以前低調的常態,利用一切機會向路人點頭、招手,而很多老百姓們也同情他們這個被夫君為了娶一個“放蕩的女子”而拋棄的王後,國王離婚案成了大街小巷人們茶餘飯後的嘮嗑話題。
整個格局可謂一觸即發,亨利八世恨透了王後凱瑟琳、凱瑟琳恨透了亨利的情人安·波琳、安·波琳恨透了大主教沃爾西。而沃爾西呢,則被是違背本心選擇國王還是遵從本心選擇教皇這個問題折磨得欲生欲死,感覺自己這一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他聽自己安插在亨利身邊的人說,安·波琳在餐桌上向亨利耳邊吹風,說陛下您睜開眼看看您的整個王國裏,但凡有一位貴族,有大主教一半的胡作非為,也都不知道死幾回了。亨利說不會吧,他對離婚這件事還是挺上心的。安回答說,陛下不要被他蒙了,他就是口是心非,明麵上幫陛下您,暗地裏幫的是王後。
冬去春來,1529年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離婚案半點進展沒有,亨利八世和安·波琳都十分焦躁,但教廷還是一拖再拖,教皇克萊孟七世給亨利回信,說他不能隻聽一麵之詞。無論沃爾西如何努力,教皇在王後的外甥、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卡洛斯五世的威逼下不敢做出任何對凱瑟琳不利的判決。卡洛斯五世告誡教皇,判他小姨離婚,會給西班牙和哈布斯堡家族帶來恥辱,並且暗示教皇神聖羅馬帝國軍隊正在替美第奇家族攻打佛羅倫薩共和國,一旦打下佛羅倫薩,他可以安排克萊孟七世的族人出任佛羅倫薩總督。
1529年5月的最後一天,教皇特使到達倫敦半年多之後,沃爾西和坎派齊奧終於決定開庭,教皇特別代表法庭設在離威斯敏斯特三英裏之外的黑衣修士(Blackfriars)議會廳,由他們這兩位教廷代表主審。亨利和凱瑟琳則下榻在河對岸布賴德維爾宮(Bridewell Palace),與法庭一橋之隔。
開庭日期定在6月18號,16號凱瑟琳要求麵見坎特伯雷大主教,說她不承認這個法庭的權威,還指出陪審團中有幾名主教根本沒有資格審理她這個英格蘭王後, 要求大主教將案件移交羅馬教廷。這一年亨利八世登基整整二十年,和王後凱瑟琳夫妻二十年。
6月18日開庭當天,亨利八世和王後凱瑟琳一前一後分別來到法庭。亨利獨自一人坐在鋪著王室徽章繡毯的椅子上,凱瑟琳的身後則坐著她的律師和幾名西班牙使者。開庭後,坎派齊奧陰陽怪氣地做了一個開場白,指出“本庭現在要裁決的是此案到底是通奸罪還是倫亂罪”,通奸指的當然是亨利八世和安·波琳犯的罪,倫亂指的是凱瑟琳和亨利之間婚姻合法性問題。
這之後,坎派齊奧宣叫:“英格蘭國王亨利出庭!”
亨利回答:“到”。
坎派齊奧接著說:“英格蘭王後凱瑟琳出庭!”
凱瑟琳沒有回答,而是緩緩地站了起來,目不斜視,走到亨利八世的身邊,雙膝跪下,死死地看著亨利,說到:
“我隻是個可憐的女人,是陛下您國度裏的外人,我不可能在這裏得到公正的審判。但我與陛下夫妻二十年,懇請陛下明示我到底是哪裏做錯了,好讓我糾正自己的過失。”
凱瑟琳接著說她嫁給亨利之前是處女,和前夫阿瑟婚後絕對沒有圓房,他們之間的婚姻絕對沒有觸犯教會法,何況她還為亨利生了好幾個孩子(當然隻有女兒瑪麗一個存活,凱瑟琳要是有兒子,亨利也犯不著這麽勞師動眾了)。
凱瑟琳接著說:“我懇請陛下原諒,在我得到西班牙方麵的回話之前,我不會再次出庭。”
說完,凱瑟琳緩緩站起身,沒有和庭上任何其他人點頭或說話,轉過身去,緩緩退出了法庭,完全不理睬主審官高聲讓她回到法庭的命令。
以後幾天內,法庭傳喚了幾位證人,審判主要集中在阿瑟和凱瑟琳是否圓房這件事上,把皇家的那點“內褲”公然曬到庭上,以致於陪審團中忠於王後的成員一致提出抗議,說是對王後的不敬,但受到大主教沃爾西的訓斥。
就在英格蘭這邊案件審理膠著之時,卡洛斯五世派人去羅馬繼續向教皇施壓。卡洛斯軟硬兼施,再三強調離婚案對西班牙皇家顏麵的重要性,要求將案件立即注銷或撤回羅馬審理,同時向教皇許諾佛羅倫薩的統治權。而沃爾西派到羅馬的特使則痛哭流涕地跪在教皇麵前懇請教皇批準離婚,說他難以想象亨利八世會以懇求者的姿態到羅馬出庭,如果不批準亨利離婚,那麽“教廷會失去英格蘭國王和整個英格蘭”。教皇回答特使說“你讓我去死吧”。
教皇克萊孟七世不想看到亨利八世帶領英格蘭判出羅馬教會,但他更不敢得罪卡洛斯五世。到了7月9日,教皇下令離婚案正式撤回到羅馬由教廷審理,用教皇自己的話來說:我是身處鐵錘和鐵砧之間,在羅馬帝國大軍包圍之下,我無法拒絕羅馬皇帝的要求。
英格蘭這邊7月23日坎派齊奧宣布休庭,案件不了了之,沒有做出判決。8月份教皇召回坎派齊奧,紅衣主教沃爾西徹底失敗,大難臨頭,雖然還沒被正是撤職,但安·波琳派人給他送去一封信,指責他暗中幫助凱瑟琳,說她現在隻能靠上帝和國王來糾正沃爾西所犯下的過錯。
羅馬教廷撤回案件審理權的書信到達英格蘭後,亨利對王後凱瑟琳說,你讓卡洛斯帶話給羅馬那個老頑固,如果他不批準我和你離婚,我就帶領英格蘭離開教會,然後和你離婚,之後我想娶誰就娶誰!
但離婚案倫敦審理未能得到預期結果,亨利八世也有些惶惑無措,不知下一棋應該怎麽走。和凱瑟琳這個婚他肯定是離定了,但他此時並沒有真正想過要帶領英格蘭脫離羅馬教廷,也沒有任何改革教會的宏偉計劃。亨利八世對沃爾西的能力和忠心都產生懷疑,但離婚這件“大事”仍然需要有人去辦,是以亨利組織了一個由學者和神職人員組成的“專案工作組”,專職處理這件“大事”。
工作組中有一位在劍橋大學讀神學的年輕學子,名叫托馬斯·克蘭默(Thomas Cranmer),提出還有一條捷徑可以繞開羅馬教廷冗長費時的程序和談判,那就是向歐洲大學的神學大咖們直接求助,如果他們能夠從教會法角度證明亨利和凱瑟琳的婚姻違反了教會法,那麽教皇就不得不批準離婚。亨利八世對這個建議當然是十分歡喜,從這一刻起克蘭默成了英格蘭宗教改革的設計者和領頭羊。
於是亨利八世的使者開始拜訪歐洲主要大學的知名教會法學家,以尋求對《利未記》中禁止娶已故兄弟妻子的論據,“谘詢”過程是否牽涉金錢收買不得而知,但最後反饋的結果卻也不完全如亨利的意。包括巴黎大學和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在內的八所大學支持亨利的立場,而意大利的帕多瓦、費拉拉和威尼斯這三所大學則持反對意見,法國的普瓦捷大學和西班牙的薩拉曼卡大學則完全站在凱瑟琳的立場上。
最讓亨利八世惱火的是,自己國內牛津大學的學者們居然也反對他和凱瑟琳離婚,亨利從溫莎城堡給牛津大學去了一封信,警告他們“捅馬蜂窩絕對不是明智之舉”。亨利同時還撰寫了一封由英格蘭所有貴族和主教簽名的信件給教皇,聯名要求教皇批準離婚,但信中措辭相當溫和,足見此時亨利八世對教皇的態度依然是婉言商討而不是堅決違抗。
到了1529年秋天,安·波琳給了亨利八世拿來一本新教改革者賽門·費什(Simon Fish)所寫的小冊子,名曰《為乞丐而求》(A Supplication for Beggars)。費什在文中直接與國王對話,告訴亨利八世羅馬教廷在英格蘭的教會就是一群“凶惡的豺狼”,從大主教到修道士,這群“懶惰的豺狼”不僅手握超過三分之一的王國財產,還沾汙了十萬良家婦女。費什大聲疾呼:為什麽允許這群豺狼在陛下的國度裏橫行霸道?為什麽他們可以不受法律的製裁?為什麽教會不允許用我們的母語印刷《新約全書》?
值得一提的是,從1522年初識,到1525年亨利開始對安·波琳發起追求,再到1529年的現在,安·波琳和亨利八世之間一直沒有發生性關係。安為什麽願意冒失寵甚至被教會迫害的風險來替費什傳遞這本小冊子?這是因為她在法國宮廷時便受到法王佛蘭索瓦一世的姐姐瑪格麗特公主的影響,已經是一名堅定的宗教改革派,她自己就有一本法語聖經,還經常在自己府中散發與改革有關的印刷品。她也想趁沃爾西失寵這個機會給亨利送去對付羅馬教廷的武器。
總之,以後的幾天,亨利將這本小冊子揣在懷裏,一有空就拿出來翻看,還向大臣表示他要支持英文版《新約全書》的出版,讓他的子民可以讀到上帝的話語。
整個1529年冬天,亨利的皇家律師班子在內閣另一位後起之秀托馬斯·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的帶領下翻遍了史書,查找古代法律條文,最後找到了他們想要的論據;不僅永遠改變了國王和教皇之間的關係,更為亨利和凱瑟琳的婚姻取締程序打開了缺口。
克倫威爾找到的是一本名為《英國法律》(Leges Anglorum)的拉丁文古書,術中記載在公元187年,有一位名叫盧修斯的不列顛王(King Lucius of Britian),是不列顛最早的基督徒國王。盧修斯上書教宗義祿(Pope Eleutherius),請求授權在不列顛實施教廷法律;教宗答複說:“國王不需要羅馬教廷的幹涉,因為國王在自己的國度裏就是替上帝看護子民的牧師”。

圖1:約克大教堂彩繪玻璃上的不列顛國王盧修斯
這在我們現代人的眼裏也許不值一提,但是對於亨利八世來說意義卻十分重大,因為這從法律角度允許了亨利成為英格蘭教會的精神領袖,讓教宗在英格蘭失去權威。
1530年初,克倫威爾將準備好的文件整理成冊上交亨利八世,亨利仔細閱讀並在46處做了批注。在與法蘭西國王的使者談話中, 亨利對使者說:教宗就是個不學無術之人,根本不配做世人的牧者。當然,此時荷蘭安特衛普和德國漢堡的反教宗活動也都有人及時向他匯報,而威廉·廷代爾又及時雨一般出了一本新書,名為《論基督徒的服從》(The Obedience of a Christian Man),在書中強調王權理應覆蓋教會事務,呼籲英格蘭公民要先效忠國王,後效忠教皇。亨利八世看了,對朝臣說,這才是我要看的書,這才是所有國王都應該看的書。
亨利八世這邊緊鑼密鼓行動的同時,我們也別忘了提一下大主教沃爾西的結局。
1529年夏天庭審失敗後,亨利八世在9月份正式罷免了大主教兼總理大臣沃爾西,並在10月9日對沃爾西提出指控,罪名當然是“藐視王權”:將教皇的利益置於國王的利益之上。沃爾西的所有土地財產全部沒收,充入皇家。沃爾西寫信給亨利,懇請君上的恩典、憐憫、赦免與寬恕,但也是無濟於事。法國大使前去安慰沃爾西,發現他麵無人色,口不成言。
罷免沃爾西的11天之後,亨利八世將大國璽收歸自己掌握,並在溫莎城堡鄭重其事地親手將文件用國璽蓋印,而且將此舉記錄在案。從這一刻起,他將不會再像信任大主教沃爾西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任何大臣。
沃爾西免職兩周後,亨利八世指定下院議長、劍橋的文藝複興人文主義學者托馬斯·摩爾(Thomas More)接替沃爾西出任總理大臣(Lord Chancellor),摩爾雖然被後人認為是神學家,但他本行是律師和法官,這是英格蘭曆史上第一次由非神職“外行(layman)”出任總理大臣。【關於摩爾和亨利八世之間君臣恩怨我們後麵還會提到】
亨利很快在自己身邊形成一個重臣圈子,其中包括諾福克和薩福克兩位公爵。亨利打破傳統,從此英格蘭內閣的主要職務都不再由主教們擔任,而是由律師、法官、學者等世俗人士擔任。這個國家管理班子的另一名成員就是替亨利找到離婚突破口的律師商人托馬斯·克倫威爾,大主教沃爾西的助手,幾年前就開始替沃爾西主理教會賬本的清查,他是後麵亨利八世解散英格蘭修道院修女院的主要執行人。
1529年10月,沃爾西在一片噓聲中騎著毛驢離開倫敦前往他的教區約克。學生克倫威爾前去送行,諾福克公爵讓他捎話給沃爾西:趕快滾出倫敦,如若不然,我會用牙齒撕碎他!克倫威爾轉告大主教他在家鄉伊普斯維奇的辦學計劃已被擱置,牛津大學大主教學院的建設項目也被撤銷。沃爾西來從肉鋪老板和牲口商的兒子,一步一步兢兢業業地走到國家政權巔峰,辦學計劃的停止,意味著他不能給後人留下自己的精神遺產,這無疑是對他最大的打擊。大主教真的是欲哭無淚。
但即便如此,沃爾西還是不相信亨利八世就這麽無情地把自己拋棄了,失寵後的沃爾西在自己的教區約克住下,1530年約克大教堂主教即位大典之前,他寫信給亨利,請求聖上發放自己的主教方帽和旌旗。亨利哭笑不得,問他的朝臣:“都到這步田地了,這老東西難道還真能如此傲慢嗎?”。
1530年11月4日,亨利八世下令將沃爾西正式逮捕,罪名是“裏通外國,私函法國和西班牙君主,危害國王利益”。但真正的罪名不言而喻:與卡洛斯五世和教皇聯手阻撓亨利八世的離婚。
被捕後,沃爾西被押送回南,鑒於年齡大了,又受到如此驚嚇,沃爾西一病不起,又染上了痢疾。亨利八世聽說後,派倫敦塔監獄長威廉·金斯頓爵士(Sir William Kingston)北上,在英格蘭中部的謝菲爾德半道上等候沃爾西,陪伴他南下。當沃爾西的貼身男傭向他報告金斯頓已經到達謝菲爾德時,大主教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長歎一聲。男傭對他說,主人且不必太灰心,也許國王大發慈悲,讓監獄長來接您回朝廷呢。但沃爾西隻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金斯頓在謝菲爾德郊外遠遠見到大主教後便馳馬上前,到沃爾西身邊後立刻下馬,單膝跪下,要向大主教行吻手禮。沃爾西對他說:快快請起,我是個落難之人,身無分文、一錢不值,豈敢受這等大禮。金斯頓試著安慰老主教,沃爾西回答說: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麽。他知道,回到倫敦,等待他的不是斬首就是賜死。
在金斯頓的護送下,沃爾西最終向南走到萊斯特修道院(Leicester Abbey),痢疾越來越重,沃爾西對前來迎接的修道院住持說:“神父啊,我今天到了你這兒,這把老骨頭就丟在你這兒啦。”
住持將沃爾西安頓在病床上,等待死神的降臨。臨死前,沃爾西對服侍他的人說:“國王有一顆勇敢、高貴的王子之心,但他也可以為了自己的願望而不惜犧牲半個王國。”
關於沃爾西的臨終遺言,流傳至今的是天才戲精、大文豪莎翁在《亨利八世》中賦予沃爾西的台詞:
“哦,克倫威爾,克倫威爾,如果我用侍奉我的王的一半熱誠去侍奉我的神,祂都不會在我年邁時將我赤裸裸地丟給我的敵人。”(O Cromwell, Cromwell, had I but served my God with half the zeal I served my king, he would not in mine age have left me naked to mine enemies.)實際上,沃爾西去世時克倫威爾並不在場。
1530年11月29日夜晚,在英格蘭淩冽的冬夜裏,萊斯特修道院的鍾聲敲響八點之時,沃爾西失去意識,安靜地回到神的懷抱裏。萊斯特修道院在1538年被亨利八世和克倫威爾解散,成為廢墟,沃爾西的骸骨至今還埋在這堆廢墟的某個角落裏。
沃爾西的死,標誌著羅馬教廷在英格蘭權威的結束,一個英格蘭君主同時也是英格蘭國教精神領袖新時代的開始。
(待續)
疑問,我以為是“背叛”的“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