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寫到: 不管怎麽說,這兩個瞎子都畢業了,嚴格地說,應該算結業了,並且還得了一個藝校大專文憑,那個時候,雖然文憑已不等於工作,但在當地,還算是比較稀缺的。畢業典禮時,他們的校長說,雖然國家不承認你們的這個大專文憑,但在本地區範圍內,還是很管用的。
四 瞎子們的工作
這兩個瞎子畢業找工作時,才意識到被他們的校長忽悠了,好點的,像事業單位,人家根本就不認他們的文憑;而差點的,又要求身體健康,而這個身體健康又不是他們理解的那個身體健康,就算身體沒有什麽毛病,但在別人看來,眼瞎也不成。在中國,歧視本來就很多,大家也不認為違法,所以他們打官司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這兩個瞎子從地區找到縣裏,縣裏再找到鄉裏,鄉裏再找到村裏,工作還是沒有著落。這兩個瞎子就這樣垂頭喪氣、破罐破摔在自己的老家混了半年,才算被招進村裏的戲劇社。可是,戲劇社幾乎又掙不著錢,國家也沒給開工資,他們進去,也就跟義務勞動差不多。好在,農閑的時候,有點事做,又從這村串到那村,很多人都對他倆混了個眼熟,一陣折騰下來,兩人的情緒,倒比以前開朗些許。不過閑暇的時候,兩人一旦想起未能進縣城或地區找到工作機會,陰鬱便立刻寫在臉上。
千禧年的時候,事情迎來了轉機。一個香港人在縣城投資建了一個康複劇團。那時的香港剛回歸不久,經濟、自由、跟國內的關係尚不像現在這樣糟糕。李嘉誠等,那時候確實向國內投資不少。投資建設縣康複劇團的這個人,本身是個殘疾明星,祖籍在他們縣,有感於英式體製對殘疾人的關愛,繼而將自己的關愛投放到他們縣。就這樣,這兩個瞎子因著自己的殘疾和才藝被招進了縣裏。
在縣康複劇團,隻要有單瞎子在,孟瞎子就特別幽默,嘴上插科打諢,手裏三弦叮叮,很快就成了劇團的台柱子,很多人都是衝著他去買票。有了表演的收入,再加上承接一些走穴和商業活動,劇團的成員的工資基本能有保證。因為孟瞎子算得上台柱,收入自然比一般演員高些,除了管理層和一些老演員,也就數他了。然而,單瞎子的二胡雖也算得上“爐火純青”,但他不愛說話,又不會捧領導,故一直隻能默默無聞地拉,像一頭老牛拉著一輛破車。於是,村裏人又免不了將他倆時常放在一起比。
“唉---,單瞎子呀,你也學學人家老孟。都是瞎子,怎麽能力就差那麽多呢?你看人家,哪哪都比你強。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隻有兩個瞎子在的時候,單大偉教訓道,一付忿忿不平且恨鐵不成鋼的架勢。單瞎子已經習慣了當地那種“打是痛,罵是愛”的教育方式,雖然心裏有氣,卻又不敢反駁,也不能反駁,因為他父親這輩隻有倆兄弟(盡管他們的老婆水火不容),單大偉屬於大房長孫,家族賦予他的權力可以教育比他小的。
單瞎子就這樣被孟瞎子在單位壓了六年。有一天,北京來了倆人,說是北京大宇宙戲劇中心的大領導,來招演員。戲台老板不準孟瞎子去,不僅許諾轉正加工資,還承諾將將自己的幹女兒----劇團裏的唱曲的小花說給孟瞎子當媳婦。單瞎子想去,征求孟瞎子意見。孟瞎子說:“怎麽會是大領導?哪個大領導願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聞屎尿臭?肯定是騙子!小心點,別上當!”但單瞎子以為他怕他比他混得好,沒聽。
最後那兩人要了單瞎子,但他的單位卻不同意,非得交夠違約金才放人。單瞎子交上自己所有的存款,又搭上父母用來過年的一頭肥豬,總算去了北京,後來,聽說單瞎子掙了大錢,跟中央領導唱戲,上了電視,還說大醫院的CT照出他有兩個腦袋,三個膽…,而最讓當地人羨慕的,是他家裏蓋起了樓房,有人還傳他家的樓房下麵埋著一籮筐金子。
“嗨--,孟瞎子,北京領導來招人,你怎麽就不去呢?真是瞎子。還是我老弟有眼光,出息啦,上天啦。就你,還在這窮地方。” 單大偉自豪地說著,仿佛自己的身份也已被抬高。
“聽說人家單瞎子,鈔票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家拿!”“如今這年頭,眼睛瞎才能掙到錢。我們種田的,種子、肥料都貴得要死,又不敢不買,操他媽的!一年累到頭,都賺不了幾個(錢)!” 旁人的七嘴八舌讓單大偉很受用,盡管隨地吐痰、擤鼻涕、罵粗話的人處處都是。
此時的孟瞎子正處在想女人卻沒有女人的年齡,他的一顆心尚全在小花身上,便隻是笑笑,沒言語。當然,他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有一天,趙老板對他說:老孟,加油啊!你已經存了一萬多了,等存到兩萬,我就同意小花跟你結婚。到時把工資都還給你,還隨兩千(塊錢彩禮)。他想:如果小花能跟我生幾個兒子,傳宗接代,金山銀山都值不到。單瞎子有錢又怎麽著,沒有兒子,錢還不是給別人掙的。就他那德行,那城市的女的,會看上他?
不過,他還是好幾次偷偷邀過小花一起去北京,小花沒答應,說幹爹在廣州有關係,可以帶她到那掙錢。孟瞎子因為擔心小花會變心,也就沒去成。既然沒本事“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家拿錢,自己眼睛上還有毛病,為了掩蓋這些缺點,他就拚命對小花好,不僅什麽都聽小花的,還將自己的工資全交給小花管,小花又不願領,他的工資也就全部存在劇團趙老板那裏。孟瞎子為盡快存夠兩萬,就一分錢一分錢地算,又一分錢一分錢地省。
等他存到一萬九的時候,趙老板跑了,帶著小花一起跑的。他去找趙老板的老婆---五妹,這才知道她隻是一個小三。他們家的房子和家具都已經抵押給銀行,而五妹也已經典當給放高利貸的“刀疤錢”。
那裏的人便責怪孟瞎子不清醒,落了個人財兩空。又說:你看人家趙老板多精,家裏有一個,還呱嗒上一個小的,方方麵麵的錢都先欠著,等撈得差不多的時候,撰著鈔票跑了。要不,人家怎麽能當老板呢?
孟瞎子天天哭,將那點僅剩的或許還不到萬分之一的視力也給哭沒了。他姨幫他在一個鄉裏的劇團找了個工作,繼續當演員。誰知道此後他的插科打諢便不再那麽好笑,有時演出還會因為喝酒遲到,三弦偶爾也彈錯。這樣幹了個一年多,那個鄉的劇團突然宣告不辦了,欠他們的工資一分也不會給。他跟別人就去要,去鬧,被打了一頓不算,還以尋釁滋事罪被抓進鄉鎮派出所。他父母花了錢,磕了頭,下了跪,保證書上按了手印才被放出來。孟瞎子的母親又氣得直罵街:黑心爛肺的,就知道欺壓老百姓,連土匪都不如…
單大偉擔心她的罵會招來公安,暴露他輟學的兒子----單小偉花錢買媳婦的事,就勸道:“嬢嬢,你們上訪都沒得用,車費白花了,還關了五六回。你到這罵,就更莫得用。快回去,別惹事。到時人家提著一把槍,把你幺兒子又抓進去。你家又窮又沒得關係,哪還拿得出錢去贖人?” 幺兒子是孟瞎子母親的心頭肉。孟瞎子的母親愣住一會,沒敢再罵,對著路麵呸呸呸地吐口水,再嘟啷著回家,將路上一顆擋路的小石子踢去老遠。
他們以前上訪(因為孟瞎子眼睛被戳瞎的事。村支書的倆兒子不僅沒判刑,連罰的錢都沒交齊。),怎麽關他們都沒用。結果,公安人員提著一把槍,說他幺兒子涉黑,抓進監獄,要是他倆再不安分,就重判他家老幺。這一鬧,孟瞎子的父母不僅乖乖按手印,還變賣了家裏幾乎值錢的所有東西,才將幺兒子贖出監獄。上訪的事從此終結。
到家後,孟瞎子的母親又對著孟瞎子埋怨道:你也是蠢,要工資就要工資呢,跑到人家去鬧幹嘛?人家黑道、白道都有人,你也敢惹!公安一來,乘頭的早跑了,你一個外鄉人眼又瞎,也就你這個瞎子和幾個傻子,被抓了。白打了一頓不算,還白瞎我二百五十塊錢。都怪你那個蠢爺爺,剛解放的時候,給官不當,耍他媽逼的高風格。要是當了官,哪會受這冤枉氣?….
罵著罵著,一家人又哭在一起。
罵歸罵,老兩口還是得接受孟瞎子的啃老現狀。孟瞎子父母本來就窮,現在增加一個吃閑飯的,日子是難言的緊巴。其間,孟瞎子也托人給單瞎子傳過話,但單瞎子說眼下時機不好,工作找不到。孟瞎子父母也是天天催孟瞎子找份工作,實在不行,一個隊一個隊的唱也行。孟瞎子嫌丟人,開始不肯去,但架不住日子要過,等腿傷好了點,便一瘸一瘸的走隊串戶了。在一串串的眼淚當中,孟瞎子不僅收獲了鄉親們的同情,還收到了自己的利益和名氣。隨著名氣的增加,孟瞎子將舊時的同事們又匯集起來,但因為長期拿不到執照,後被人舉報,不僅劇團被取締,還沒收了所有的行頭,並罰款。
孟瞎子又開始啃老,日子更加艱難。他便常透露出不想活的念頭,別人開始還開導他。日子久了,便以為他事開玩笑,人多時還拿這個話題取笑他。
年夜飯的時候,孟瞎子喝多了,罵了一晚上的娘:罵天地,罵自己,罵父母,罵單瞎子,罵劇團,罵到小花時,卻哭得跟狼嚎似的。天亮時,突然沒了聲音,他母親偷偷從門縫往裏一看,見他手腕有小孩嘴那麽大的傷口,正在噗噗地往外冒血。孟瞎子的母親抓了一把草木灰敷上,爛毛巾一包,才又活了回去。別人開玩笑說:孟瞎子,放狠招了!我看呐,你還不是真的想死。你要是真的想死,早偷偷摸摸死了,哪至於嚷嚷一晚上到天亮了才割腕。孟瞎子倒沒生氣,說死在早上,天便越來越亮了,他們的日子才會越過越好。別人又反駁他,你媳婦都沒有,反正好也好不到你頭上,還選時辰幹啥?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