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華夏大地有一股思潮認為華夏文明源自西亞,此即所謂文明西來說。代表人物之一是章太炎。章在《訄書》中認阿卡德為宗國,並進一步斷言,華夏上古的三皇五帝是阿卡德帝國派到東方來的滿蒙開拓團。在章的留日出身與日本覬覦中華的大背景下,這一觀點的結局可想而知。據說,後來章甚至被迫改口,自唾其麵。
最表層的現象當數語言文字。19世紀末 - 20世紀初,文明西來說的前衛人物,Terrien de Lacouperie(1844/11/23 - 1894/10/11),C.J. Ball(1851 - 1924),章太炎(1869/1/12 - 1936/6/14)等人,在當時有限資料的基礎上,已然看出華夏早期文明與蘇美爾文明之間的關聯。那時,蘇美爾楔形文字的破譯仍在初級階段,甲骨文剛被發現不久,大規模破譯尚未展開。由於曆史的局限性,諸位前輩在文字層麵上皆表現出下盤不穩。遭反對勢力的批評而自衛乏力。
Lacouperie在其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 (London Asher & Co. 1894)一書明確提出華夏文明西來之說。其最有名也最受垢病的論斷有,華夏始祖黃帝是約2200 BC來到東方的Elam人Hu Nakhunte,百姓非指芸芸眾生,而是Bak Sing部落的轉音,神農即Sargon的轉音,等等。從實證主義的觀點看,此類說法過於具體,過於牽強,既無法證偽,也無法證實。與本土的黃帝傳說相比,不乏傳說色彩,沒有任何進步,卻給本土傳說的捍衛者留下足夠多的話把。用湯師爺的話來形容最恰當不過,步子邁得太大,扯著EGG了。認真說來,作為合理假說,Lacouperie的文明西來說比本土的黃帝傳說更接近真理。隻是,在本土派看來,黃帝的傳說可能是混蛋,可那是我們的混蛋。湯師爺“八歲的兒子”趁機據理力爭,額家的事管你PI事。
Lacouperie的文明西來說影響了一批中日學者,但遭到同代的漢學大家James Legge(1815/12/20 - 1897/11/29)的挑戰,其主要理由是他認為Lacouperie的漢學功力不夠。Legge翻譯的四書五經,惶惶四大卷,仍立在我的書架上,在當時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到如今仍是經典。盡管Legge沒有對西來說提出有力的正麵反駁,但動搖了Lacouperie本人的下盤。Lacouperie西來說的命運可想而知,嬰兒與洗澡水被一並倒掉。
Lacouperie的文明西來說被人順勢扭曲成,華夏人的祖先是巴比倫人。其實,Lacouperie的一個重要論斷被時人選擇性地忽略了,即在Bak Sings來到東方之前,那片土地上已有大批土著。外來部落帶來先進文明,與本土部落呈蜂巢狀雜居態勢,此即所謂蜂巢說②。用文學語言來表達就是,在華夏大地上,蘇美爾先進文明如天女散花般展開。隨著現代考古在華夏的盛行,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傾向於支持Lacouperie的蜂巢說。如今牆內官方考古圈子裏所謂“滿天星鬥”說,不客氣說,剽竊了Lacouperie的蜂巢說,然後改頭換麵,洋為中用。牆內官家喜歡自打自唱自幫腔,不妨讓“滿天星鬥”鬥自己個玩兒去。緣槐螞蟻誇大或,擅水井蛙抖微樂。但使槐梢知了醒,不教汙泥沒頤腋。
若幹年來,我一直為Lacouperie的蜂巢說鼓與呼,視牆內官家為悲秋的啦啦蛄。但也注意到一個現象,批文明西來說最起勁的那批人恰恰是沒讀過Lacouperie原著的人。他們嚼著別人嚼過的饃,一點也不難為情。渾以為是自家蒸的花饃饃香,掰一半給阿媽先嚐,另一半櫃櫃裏藏,攢著明年給尕娃娃吃。本以為日子過得美當,豈知口水已讓饃上黴菌長成熱帶雨林。新一代批林老漢茁壯成長,林禿子帶著一群老婆跑了,還帶走了馬思克的皮大衣。站在塞外望大牆,大牆已是搖搖欲墜。牆內的衛(偽)道士已是誑語頻出,牆外的幫閑者已是有氣無力。打一槍就跑,打一槍就跑,放的全是空槍,高傳寶和趙區長非常不高興。組織上能不能派幾個有點份量的出來?比如宇宙學者聯合會的名譽主席之流的,至少他能放出Don't you ever blasphemy me之類娛樂性極其強的厥詞。我很想見識一下幫閑者失態的尊容,我更想有機會實踐一下川普的睚眥必報,周迅的痛打落水狗。
Ball的運氣也不濟。Chinese and Sumeria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3)一書旨在對蘇美爾語與漢語進行橫向比較。公平地講,Ball的學術直覺相當準確,可惜選錯了突破口。他已見到蘇美爾楔形字,試圖將楔形字與ku wên進行對比。他所說的ku wên大致相當於如今的傳抄古文
指出了相似性。遺憾的是,他沒過見甲骨文和金文字,又缺乏係統和數據庫的支持。在字形對比的方向上淺嚐輒止,迅速轉向以嶺南話的語音為主攻方向。結果,字形比較不足兩百,破綻不少,語音比較兩千有餘,多為無用功。據說,當年在海南淩水機場,牆內一批頂尖軍工專家“檢察”美軍的EP-3偵察機,完事之後,感慨萬千。這麽多年下來,都摸到炕沿了,就差一層紙。掩卷而思,Ball的經曆與牆內軍工專家好有一比,他已經摸到炕沿了。
章太炎的結局更令人不勝唏噓。章幾乎全盤接受Lacouperie的西來說,他在《訄書》中對“葛天”的注解充分表露其對文明西來說的理解。
宗國加爾特亞者,蓋古所謂葛天 [《呂氏春秋.古樂篇》,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古今人表》,大皋氏後十九代,其一曰葛天氏。《禦覽》七十八引《遁甲開山圖》,女媧氏沒後有十五代,皆襲庖犧之號,其一曰葛天氏。案自大皞以下諸氏,皆加爾特亞君長東來者,而一代獨得其名,上古稱號不齊之故。其實葛天為國名,曆代所公。加爾特亞者,爾、亞皆餘音,中國語簡去之,遂曰加特,亦曰葛天。]
“庖犧”,“大皞”皆指伏羲氏,“加爾特亞”則為“阿卡德”的音譯,可能得音於日語。章太炎出此言之日正值日本覬覦中華之時,加之章的留日背景,其命運也可想而知,最終竟然被逼自唾其麵。章太炎為政治如何強奸學術現身說法,莫言為政治如何強奸文學現身說法。可悲的是,一批父輩被人強暴的人居然也下場幹強暴他人的勾當。有道是,黎明前的夜最黑暗。夜暗至此,說明天快亮了。西方的天已經亮了,東方的黑暗還能獨挺幾何?
回望百年之前的那場論爭,文明西來說的上層理論可謂高屋建瓴,基礎論證卻弱不禁風。歸納樣本零散,缺乏係統性,基本論據弱到經不住對方各個擊破。如今,蘇美爾楔形文字和甲骨文字的破譯都取得長足進展,彼消此長,形勢發生逆轉。反對者濤聲依舊,民族情緒強而有力,基礎論據卻不堪一擊。支持者的基礎論據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尚無法證偽對方,但己方的證實工作則突飛猛進,既有考古實證,又有係統歸納,還有高科技的支持。包羞忍辱為真理,麵壁百年圖破壁。我仿佛聽到壁石崩裂的聲音,水落石出之象已於山水之間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整體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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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Hu NakKunte
In 2282, Hu Nak Kunte, chief of the Baks, in the fiftieth year of his reign, arrives on the banks of the Loh river in South Shensi, and offers a sacrifice.
S348
② 蜂巢說
Chinese territory of that period was in fact honeycombed with non-Sinitic peoples and even states
The same science has shown moreover that man has always travelled more extensively than was formerly supposed, that "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the history of one country," and that intelligent nations always borrow fresh elements of civilisation whenever they have the opportunity of doing so. ibid. P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