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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的火鉗

(2024-05-22 06:36:00) 下一個

有道是,真理與謬誤之差不過一步之遙。真理之上再邁一小步就可能從真理走向謬誤。當一個人被譽為大師,或自認為是大師時,很容易形成話語霸權。在話語霸權的加持下,大師很容易超越真理,往前邁步,有時一小步就能讓他步入謬誤。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05/18 - 1970/02/02),見右圖,的學生兼同事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04/26 - 1951/04/29),見左圖,就是一個典型。

在上世紀20-30年代的邏輯實證主義運動中,維氏被奉為領軍人物。他的小冊子《邏輯哲學論》(Tractatus),依現代眼光來看,不過是個寫作大綱,通篇都是缺乏論證的格言式論斷。然而,他的工作建基於一批一流數學家的成果之上,其中包括他的老師兼同事羅素。書中倡導的意義理論(theory of meaning)和真理理論(theory of truth)為實證論者拒斥形而上學提供了有力的基礎理論武器,因此,Tractatus在維也納小組的圈子內具有了老子五千言或共產黨宣言的地位。當然,不能排除羅素當年的巨大影響及其對維氏的尊重與信任①所起的隱性作用。維氏本人也因此而具有了準大師的地位,進而擁有了一定的話語權。

維也納小組的主要成員是一批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其主要興趣是科學方法論。從自然科學的觀點看,許多所謂哲學問題都是由思想與語言的混淆造成的。羅素把集合論悖論化歸為說謊者悖論的等價形式,從而引發第三次數學危機,便是典型例證。不少人因此而認為,許多哲學問題都可以化歸為語言問題。坦白地說,他們的確觸到形而上學的軟肋,不少哲學家,如黑格爾,熱衷於編織繁冗的黑話般的術語圈子,被刻薄者形容為如狗咬尾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不幸的是,維氏又往前邁了一小步,力主不存在真正的哲學問題,所有的哲學問題都可以化歸為語言問題。這一小步讓維氏從真理走向謬誤。作為哲學家,維氏清楚地知道,當一個克裏特島人說,有的克裏特島人說謊,那個命題可能為真。然而,當他說所有克裏特島人都說謊時,那就是個悖論。可是,維氏還是毫不猶豫地說,所有的哲學問題都可以化歸為語言問題。更糟的是,這種荒謬不僅表現在思想上,而且還落實在行動上。有道是,哲學不僅是理論,還是實踐。在這一點上,古人做得非常徹底,不似現代人,說一套做一套。

古希臘的狄歐根尼(Diogenes 412 BC - 323 BC)就是一個古代典範。狄氏是犬儒主義的領軍人物,他認為貧窮是一種美德。他可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將其付諸實踐,當真以乞討為生,住在街角的一個大酒缸裏。維氏也不含糊,刀郎在《羅刹海市》裏謳歌道,“西邊的歐鋼有老板,生兒維特根斯坦”。刀郎說的沒錯,維氏的父親Karl Wittgenstein是奧地利的鋼鐵大亨,堪稱當時歐洲最富有的人之一。1914年,分到維氏名下的財產有30萬克朗,在當時那是一筆巨款。然而,一戰後他決定放棄萬貫家產,靠教小學為生,後來幾乎混到挨餓的邊緣。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09/26 - 1976/05/26)則是一個現代反麵典範,宣揚的是一種人生哲學,實踐的卻是另一種。海氏認為,死是人存在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他擁有讀者無數,其中不乏信服得五體投地者,然而當真把死作為存在的至高無上的目標者卻是不多,就連海氏本人也遲遲不肯死去,直熬到第87個年頭上,才在疾病的強逼之下,無可奈何地離開這個世界。據說,二戰期間有一批陣亡的德軍士兵背包裏有海氏的著作。如果這些年輕士兵的亡靈地下有知,知道海氏鼓舞別人英勇赴死,自己卻並不英勇地活了八十有七,很難說不會抱憾自己盲從或指斥海氏虛偽。相比之下,維特根斯坦顯得頗有古風,不愧為真正的哲學家。這無疑加重了維也納小組成員對他的尊重。

二戰結束那年,波普(Karl Popper 1902/07/28 - 1994/09/17)出版了《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1945),獲得巨大成功。伴隨該書的出版,波普成為哲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久,維氏邀請波普去劍橋道德科學俱樂部演講,期望波普呼應以上觀點。沒想到這一極端的觀點遭到波普的有力反駁,維氏惱羞成怒,扔了火鉗,拂袖而去。於是,哲學界便有了維特根斯坦的火鉗這一傳說。以下是波普對當時情景的回憶,

在1946-1947學年初,我接到劍橋道德科學俱樂部幹事的邀請書,我被邀請宣讀一篇關於“哲學困惑”的論文。當然很清楚,這是維特根斯坦的提法,在這種提法後麵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論點:哲學中沒有真正的問題,隻有語言上的困惑。因為這個論點是我最討厭的,我決定談談“有哲學問題嗎?”。我在論文(1946年10月26日在國王學院R·B·布雷恩懷特的房間裏宣讀)開頭,對幹事邀請我宣讀一篇“談談某個哲學困惑”的論文表示驚訝;我指出不管是誰寫的邀請書,他通過暗中否認哲學問題的存在,不知不覺地在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引起的爭端上站到了一邊去。

我毋需說,這不過是我的論題的一個挑戰性的、並且有點輕鬆愉快的開場白。但是正是由於這一點,維特根斯坦跳起來大聲地並且我認為是憤怒地說:“幹事所做的正是我告訴他要做的。他按照我的指示辦事。”我毫不理睬,繼續說下去;但是至少聽眾中某些維特根斯坦的敬慕者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結果也把我的評論(一句笑話)當作是對幹事的嚴重抱怨。可憐的幹事本人也這樣,正如會議記錄本表明的那樣,他在其中記錄了事情經過,並加上一條腳注:“這是俱樂部的邀請方式。”

然而我繼續往下說,如果我認為沒有真正的哲學問題,我就肯定不是一個哲學家;而事實是,許多人,或許是所有的人,不假思索地對許多或許所有哲學問題采取了靠不住的解決辦法,而這些問題為成為一個哲學家提供了惟一的證明。維特根斯坦又跳起來打斷我,大談困惑和不存在哲學問題。在一個我認為合適的時刻,我打斷了他,提出了一份我已準備好的哲學問題清單,例如:我們通過我們的感覺認識事物嗎?我們通過歸納獲得我們的知識嗎?維特根斯坦把這些問題作為邏輯問題而不是哲學問題加以排除。於是我提到是否存在潛在的甚或實際的無限的問題,他把它作為數學問題排除了。(這個排除已寫進會議記錄。)於是我提到道德問題以及道德準則的有效性問題。這時維特根斯坦正坐在火爐旁,神經質地擺弄著火鉗,有時用火鉗作教鞭強調他的主張,這時他向我挑戰說:“舉一個道德準則的例子!”我回答說:“不要用火鉗威脅應邀訪問的講演人。”維特根斯坦頓時扔掉火鉗,衝出房間,盛怒之下,砰地一聲把門摔上。

我實在十分遺憾。我承認我去劍橋希望激起維特根斯坦來捍衛沒有真正哲學問題這個觀點,並在這個爭論問題上同他辯論。但是我決沒有想要使他生氣,並且發現他不能忍受一句笑話使我很詫異。隻是後來我才認識到他大概的確認為我在開玩笑,正是這一點冒犯了他。但是雖然我想輕鬆地處理我的問題,可我是認真的,也許比維特根斯坦本人更認真,因為畢竟他不相信有真正的哲學問題。②

維氏一個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鴨霸,試圖在論壇上行使話語霸權。鴨霸離開後,留下的人們進行了十分愉快的討論,羅素成了主要發言人。據英國數理哲學史家Ivor Grattan-Guinness(1941/06/23 – 2014/12/12)研究發現,波普敢於強硬回擊維氏是受到羅素的支持。另據波普回憶,有人甚至誇曰,波普是惟一能夠用維氏打斷別人的方式打斷他的人。事件發生後,各種傳說滿天飛,很快便走了樣。有人從新西蘭寄信給波普詢問,聽說你用火鉗跟維氏打了起來,這事是否屬實。

波普的描述顯示,維氏在邏輯實證論的小圈子裏已形成了事實上話語霸權,維特根斯坦的火鉗就是話語霸權的象征。沒有人喜歡話語霸權,思想界猶甚。憑借學術地位行使話語霸權的大師尚且不招人待見,遑論擅一壑之水,跳梁乎井幹之上,而跨跱坎井之樂的蛙。波普麵對話語霸權,毫不退讓,終讓維氏失態,聽上去十分解氣。不過,我總感覺波普的描述有失厚道。在他筆下,維氏如輸光了的富貴,拎著板凳邊晃悠,邊哀鳴,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周圍的人卻喊,富貴少爺要打人啦。

實際上,維氏沒有那麽霸道,隻是過於認真而已。二十年前,他當小學教師,經常體罰笨孩子,揪耳朵,揪頭發的事時有發生。有一次,敲一個男孩的頭,居然把人敲暈過去。學生家長叫了警察,法院判維氏去看心理醫生。在劍橋大學期間,維氏經常會為一個哲學問題,於淩晨兩點去敲羅素或他的朋友兼Tractatus的譯者拉姆塞(Frank Ramsey 1903/02/22 - 1930/01/19)的門。維氏認起真來,有點神經質。也許其神經真的有問題,五個兄弟裏有三個自殺,他本人也曾有過自殺傾向。

維氏的思想也沒有那麽固執。後期的哲學轉向表明,他不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Tractatus裏雖無明確的真理/真值(truth)定義,但與真理有關的討論大致同於對應論(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該觀點被塔斯基(Alfred Tarsky 1901/01/14 - 1983/10/26)精確化為,“雪是白的”為真,當且僅當雪是白的。維氏稱引號內的部分為statement,引號外的部分為state of affairs/possible facts。在分析哲學家眼裏,後二者概念粗糙,經不起細究。什麽是事態?什麽是事實?宣稱的事實與{ 偏見,猜測,武斷,虛構,幻覺 }之間的界限何在?一旦進入細節,這類問題很快就會把他逼進牆角。維氏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在意義和真理問題上,《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放棄了剛性的語義定義,身段變得相當柔軟,有人從中歸納出四種定義③,意思有細微差異。

無論維特根斯坦是否真的形成話語霸權,當時在場的羅素與波普二人卻成為反話語霸權的先鋒。聽說過羅素的茶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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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羅素當年的巨大影響及對維氏的尊重與信任
有一件軼事可以說明維氏的哲學洞見如何受到羅素的重視。羅素的《哲學問題》(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1912)一書裏有一章叫真與假(Truth And Falsehood),主要討論信仰命題的真與假。羅素將信仰命題,如Massimo believes that Mars is green,解析為三個項{ Massimo, Mars, greenness }之間的關係。羅素想就這一觀點聽聽維氏的意見,維氏毫不客氣地否定了羅素的觀點,理由是它無法排除相信胡話的可能。維氏的否定讓羅素非常沮喪,他私下對女友說,我不真正理解他反對的理由,但我尊重他的哲學洞察力。

② 他不相信有真正的哲學問題
Karl Popper, Unended Quest: An Intellectual Autobiography, 1985. Section 26.

③ 四種定義
見紐約大學Paul Horwich的論文,Wittgenstein on Truth, 2016。開放空間免費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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