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帶兒子來紐約玩。我帶他們去逛大都會博物館。在一樓大廳裏轉悠,看到很多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的人體雕塑,大多數自然是“裸體”的。朋友12歲的兒子忽然問:“為什麽這些雕塑人物都不穿衣服呢?”
這一句童言無忌的“天問”,問得我和朋友都啞然失笑。朋友是個開明的父親,一路上為了兒子打遊戲的時間控製問題,都是有理有節地和兒子談判,而不是武斷地禁止或者拿走手機,頗讓我驚奇。想起二十幾年前,朋友自己也是個遊戲迷,還曾經辦過一個遊戲公司之類,如今不強製剝奪孩子的遊戲之樂,大約也與他自身經曆有關。
這個大多數雕塑以裸體呈現的問題,卻又不一樣。朋友就試著從古希臘人崇尚人體之美說起。小朋友不買賬,因為這些雕塑不僅僅是裸體,而且是關鍵部位還常常裸著。他最後總結道:“這些古代的西方人要麽是變態,要麽是沒衣服穿。”
我一邊聽,一邊笑,最後忍不住插嘴道:“我有個很好的解釋——據說這些雕塑都是夏天完成的:你想,誰會在冬天做雕塑呢?希臘那地方還蠻熱的,於是這些雕塑都被做成裸體的了,因為更清涼嘛!”朋友和孩子聽了,都一笑,並不反駁我,大概是出於禮貌。
其實,這個說法也不是我編出來的,而是多年之前在歐洲旅遊,聽同行的一位中國老人家說的。當時我剛過而立之歲,同行的戴姓老人家已經七十有四。我們在巴黎的盧浮宮和凡爾賽宮等地,密集看到各種裸體的男女老少雕塑。大家心照不宣地觀看欣賞,老人家卻最終繃不住了,說了一句:“這些雕塑一定都是夏天雕的,所以才不穿衣服!”這句話大愚若智,又幾有大智若愚的意思,聽得我捧腹,卻也因此開始對老人家刮目相看。
要說起藝術品中的裸體,自然不限於雕塑,世界名畫裏的各種裸體大概更讓人目不暇接。今年夏天去倫敦,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看到一個有關後印象派主義的特別展覽。迪格斯(Hilaire-Germain-Edgar Degas)是印象派一名大將,畫作中也有裸體的浴者、梳頭女之類,但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一幅《年輕的斯巴達人在演習》(Young Spartans Exercising)。畫中四個半裸的少女麵對著五個全裸的少年伸出胳膊去,似乎在邀請他們進行一場摔跤比賽;全裸的五個少男神態各異,或羞或懶,又或者不知所措、甚乃不以為然,更有一個手膝觸地,透出點“小兒無賴”的狡猾、俏皮和天真。雖然早讀到過關於古代奧運會盛行裸體競技的傳說,但真正看到這麽一幅表現少男少女在做體格訓練的油畫,還是有點錯愕。大了膽子仔細看,又印證了自己的一些猜想:藝術的魅力在於:他們或者她們裸則裸矣,卻更多激發觀眾對於美的欣賞和渴望,鮮少讓觀眾有不潔不雅不安不適的聯想。想起王鼎鈞先生所說的:生活讓人產生欲望,而藝術讓人欣賞美。
那天帶著朋友父子倆在大都會博物館轉,倒又看到一群羅丹的雕塑,而讓我駐足細看的是展廳入口處的亞當和夏娃。作為人類始祖的亞當和夏娃以裸體呈現,似乎再自然不過。但羅丹的刻刀也在裸體的肌肉線條裏表現出初嚐禁果之後的亞當和夏娃的欲望和失望、痛苦和後悔,跟他們的麵部表情相得益彰。很顯然,如果這是兩個穿著衣服的雕塑,就隻能更多依賴麵部表情來表現人物的情感和內心了,因此也就有局限性了。
由此卻又想到一個技術性問題:這些雕塑作品裏的人物大多是“虛構”出來的男神女神,即使是真人,也多是幾百幾千年以前的,而這些人物到底應該穿什麽樣的衣服,這本身就是一個難題。那麽,以裸體呈現他們也是更討巧的一種辦法。事實是,即使知道他們穿的是什麽衣服,比如麻布或者絲綢,繪畫或許還好,要在雕刻中表現出這些衣服的質感,大概就是強人所難了。因此,雕塑家們選擇雕刻裸體,其實是出於更便利的需要,似乎這也可以是一種解釋。
這樣的一個問題,其實不光是朋友12歲的孩子好奇,二十年前那個74歲的戴老先生好奇,全世界的人也都在暗暗好奇。為此,網上也有人試圖解答這個大家秘而不宣的“他們為什麽裸體”的問題。有比較學術的研究說:很可能是古希臘人認為裸體是權力、理想和美的象征。最初的裸體大多數是男性,他們年輕,碩長,沒有皺紋,也沒有表情,通常以完美而平衡的站姿呈現;事實是他們大多數是傳說中不老的神或者英雄。女性裸體在古希臘藝術中直到公元前四世紀才逐漸出現,起初也多是女神之類(當然更早期還往往是女囚),比如維納斯以各種藝術形式和形象出現,但大多是大麵積裸露。有趣的是,女性在近現代藝術中漸漸成為裸體人物的主流,成為表現人體之美的更好的性別代表,也是叫人意料不及的發展。
雖然說裸體一般隻在藝術品中出現,但過去幾年英國出了一檔子電視相親節目,叫《裸體的吸引力》:參加相親的男女全裸坦呈,初看時幾乎叫人不忍直視,漸漸卻又似乎能夠接受電視製作方的理由,因為人類之間的終極吸引力可能就是取決於身體的細節,而要了解這種細節,裸體十分必要。
很多年前,自己寫過一句詩:“在沒有人的房間/失去裸體的必要。”後來好奇自己當時的思路是什麽,如今再細想想,又覺得其中似乎還是有真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