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生做過許多職業。他上到初小畢業,就在生產隊裏記工分,還學會了針灸,一度為村鄰們紮針治病。後來他因緣際會去鎮上的飯店上班,飯店隸屬於供銷社係統,此後多年他站過櫃台,經營過旅社,做過收購站經理,也曾一度回到當初的鎮上飯店當主管。而對我而言,父親曾是最好的大廚。
父親少年時去當地的運南閘鎮上飯店做工,從學徒做起,先是挑水,後來打燒餅,乃至包餛飩、煮餃子、下麵條等等,也曾一度做大廚,所以他對自己的廚藝和基本功頗為自信和自豪。而說起淮揚菜裏的淮菜口味,我最初的認識也隻是來源於父親的手藝而已,比如烙飥子(肉圓子)、軟兜長魚、燴蒲兒菜等等。
有個在南京的表叔,幾年前和我說起父親,還記得他少年時候每次路過運南閘就去父親的飯店裏,坐下來就叫:“四哥,我肚子餓了!”當值的父親給表叔下的陽春麵,料最多,味最好,一直是他記憶裏最好吃的麵條。一碗麵條在記憶裏的滋味好壞,大約不光是決定於原料和手藝,也更決定於人和人之間的情感吧。
我則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冒著大雪從學校趕回家,先到鎮上找父親。父親看我冷得直哆嗦,轉身去大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蒲兒菜燴湯出來。蒲兒菜是淮菜裏的一道名菜,因為有梁紅玉抗金的傳說而憑添許多傳奇色彩。我本來不喜歡吃這道菜裏麵的肉皮,對蒲兒菜本身也不過爾爾,卻從此對這道菜有最溫暖的、關於故鄉和父親的回憶。
逢年過節,父親這個大廚的身份也延伸到家中,也總是他最忙的時候。過年時候自不必說,煮豬肚湯、斬肉糊子、烙肉圓子、燒魚、炸魚丸子、作水糕、包包子、搓湯圓、炸春卷……五月節包粽子,夏天燒軟兜長魚,八月節做月餅,平常時候下一鍋風味獨特的豬肝麵等等,這世上似乎沒有能難倒父親的美食。
等我們漸漸長大,供銷社的工作也不像七、八十年代那樣嚴苛到一月才能休一天假,父親在家休息的日子多一些,就常有辦紅白喜事的親戚、村鄰等請父親去幫忙做大廚。做大廚的時候,父親第一天晚上就要給主事人家開菜單,指點他們第二天一早要去集市上買哪些新鮮食材,雞鴨魚肉菜蔬水果,或以隻論,或以斤計,既要辦得體麵風光,又不能浪費銀錢。父親開出的菜單總是讓主人家連連點頭稱是、甚至感激不盡的。
到正日子,父親一早就去主事家忙上了。坐席的一共是幾桌,每一桌八位客人,肉圓子要二十四顆,魚要兩條,冷碟需四樣,炒菜要四盤,開胃的山藥豆腐羹要一大碗,雞肉一盆,鴨肉一盆,紅燒肉各一碗,條件好點的牛肉羊肉也可各燒一份,此外還有蒲兒菜之類
的燴燒菜兩三樣,最後還要一大份湯。對貪杯戀酒的人,也要提前額外準備鹵花生米、芹菜炒肉絲之類快捷方便的菜式。
等到客人們酒足興酣,父親往往被請到主要客人席前做個介紹。他一般謙虛地請大家多包涵,說:“菜式太少,鹹淡也不一定合大家口味。”客人們則大讚他燒的菜好吃,又紛紛敬他煙抽。那時的父親微胖,忙碌起來更是紅光滿麵。待到天黑回到家中,總是疲累,卻又總是驕傲而滿足的。
然而,成也大廚,敗也大廚。許是不忌口的緣故,五十歲那年,父親忙完自己的生日宴後,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發現自己生了糖尿病。此後十年,他又斷斷續續地染上其它疾病。父親於是早早辦了半退休手續,身體每況愈下時,便也不再給人幫忙做大廚了。家裏的廚事,也因為我和弟弟先後離家讀書和上班而漸漸少起來,漸漸讓母親一人承擔了。
我研究生畢業那年的暑假,獨自在學校忙著準備出國的各種手續,父親到合肥來幫我把一些衣物、書籍等等先運回家。那時候,父親已患糖尿病兩三年,飲食上頗為忌諱。暑假裏,學校食堂開的時間短,也更乏善可陳。於是,我就帶父親去科大西區門口的黃山路上一家小吃館裏吃飯。大夏天,又隻是父子倆,點的不過是梅幹菜燒肉之類家常小菜,然而在合肥,卻又多少是徽菜的風格了。
父親起初說我菜點多了,吃的時候也十分猶豫不決。我隻疑惑他或是忌口,或是不習慣。吃完了,他要了牙簽剔牙,我跟老板結賬。等我付完錢,父親起身離桌之際,忽然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現在是你請我吃飯了!”我一時明白了,他舉箸動筷之間,眼神裏的猶疑和失落,竟是有暗暗的喜悅和隱隱的憂傷藏著的。
後來,我在美國讀書、工作,偶爾在異鄉學著父親的樣子烙肉圓子或者下麵條,卻全不是舊日滋味。而父親,在故鄉輾轉於病床和病床之間,在病痛纏綿之間不停老去。我偶爾回國回家,父親再不能、也沒心思做飯做菜。在忍受了太多的病痛折磨之後,父親最終選擇了放棄治療,於八年前離開了我們。此後再回鄉,我每每和同學朋友在老家的飯店裏聚餐,重新認識和饕餮各式故鄉美味時,卻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父親,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廚,曾經一回又一回為我們燒製了各式家常美食的大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