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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流浪?

(2021-04-01 18:01:02) 下一個

  華裔女導演趙婷的《無依之地》(Nomadland,又譯《遊牧一族》)今年連連獲獎,包括最近把今年金球獎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收入囊中,一時成為熱門話題。電影鏡頭裏呈現的美國中西部地域風貌,既呈蒼涼,又蘊優美,讓這部“公路電影”首先以畫奪人。兩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的表演精湛細膩,將女主角弗恩的獨立和堅韌表現得絲絲入扣而自然可信,應該算是這部影片成功的另外一個要素。

 

  相較而言,這部影片的戲劇性並不強烈。就像普通小說或許會追求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但也有作品以深挖人物的內心世界來吸引讀者,這部《無依之地》無疑屬於後者,選擇了深度挖掘和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是大膽的選擇,可能也是無奈的選擇。電影根據美國記者傑西卡·布魯德2017年的非虛構作品改編,原是展現一群人的人生選擇和生存狀態,雖然加進了虛構(包括弗恩和戴夫兩個虛構人物)和藝術化的成分,但也很難期待以曲折離奇的情節引人入勝。

  也有人說這部電影反映了美國中下層老年人在2008年經濟危機後麵對的生存困境,但難得的是不說教,不控訴,而是用詩意而流暢的電影語言,把一種人生和態度傳遞給觀眾,發人深思,引人讚歎。

 於我而言,女主角弗恩的選擇頗讓我著迷。她並不是無路可去、無地可依。誠然,因為經濟危機,她失去了房子、工作以及愛人,但是她的妹妹、路上認識並互生情愫的戴夫等人都曾經主動表示願意幫助她,挽留她,邀請她和他們一起安居。但是年過花甲的弗恩,身體健康的弗恩,沒有家(因此也沒有家累),甚至房車也經常壞掉的弗恩,經過短暫的猶豫,還是選擇了獨立生活,選擇了繼續“遊牧”,選擇了四野“流浪”。她有如此選擇的理由,更有如此選擇的自由。

  這讓我想起了另外一部電影:肖恩·潘執導的《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又譯《阿拉斯加之死》,2007年出品)。這部電影講述大學畢業的克裏斯拋開美好前程和骨肉親情,四處流浪,打工為生,在阿拉斯加的荒野度過了一個冬天,卻最終因饑餓等因素而失去生命。

  克裏斯的出走,一個主要原因是年輕的他無法繼續接受父母營造的婚姻美滿、家庭幸福、兒女出息的虛偽假象,要嚐試一種遠離人群和社會的生活,但也為這種離群索居不情願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意思的是,克裏斯在他的流浪途中,也曾經碰到了“遊牧一族”。這部影片裏的遊牧一族,或許和《無依之地》中弗恩隸屬的群體稍有差別(反映的年代有將近三十年的代溝),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卻幾乎有一脈相承的風味。克裏斯和其中一對夫婦揚和瑞妮結下近乎父母子女的情誼,又和少女翠茜互有好感,但還是硬下心腸,掐斷萌芽狀態的愛情,繼續上路。

  在去阿拉斯加之前,克裏斯碰到一位孤獨的老兵榮。失妻失孤的榮很喜歡克裏斯,幾乎將他視作己出,卻也終是挽不住克裏斯一心流浪的步伐。最終互相許諾來日再聚之後,榮淚目送別克裏斯展開阿拉斯加之旅的鏡頭,令人動容,演員也獲得當年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

  誠然,年老的弗恩和年輕的克裏斯有著不太一樣的動機。克裏斯並不為金錢所擾,身強體壯,主動放棄了汽車,燒毀了信用卡(一個目的是不讓家人找到他),把自己逼上跟現代社會完全脫離的孤獨之路,對家人和愛他的人表現出不留戀的決絕。弗恩似乎更有無奈的成分,對她和愛人曾經幸福生活的舊居、以及那個郵政編碼已經停用的名叫“帝國”的小鎮,仍有萬分不舍的留戀。

  他們為了獨立而上路,因為在路上而快樂,因為碰見惺惺相惜的陌生朋友而短暫地感受幸福,因為可以全身心地擁抱自然之美而鍥而不舍。這種精神卻又是相通的。弗恩曾經在路上碰到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談論和朗誦起莎士比亞的十四行《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並問小夥子和家人以及女朋友的關係。克裏斯在路上一直不放棄閱讀,被那對嬉皮士夫婦詢問他和父母的關係。幾乎相類的溫暖情節,描畫出流浪途中星星點點的美好,真誠而動人。

  影片中的克裏斯臨終之際,瘦到形銷骨立,幾乎無力行走,但演員的表演並沒有獲得各類獎項的青睞。《無依之地》中麥克多蒙德飾演的弗恩麵對年老、失家、沒有穩定收入的困境,有在野地裏小便的將就和大大咧咧,也有裸身漂於水上的勇敢和美麗,有在老舊房車中獨度寒夜的恐懼和無助,更有和不同人群互動的溫暖和感動。比起年輕的、決絕的克裏斯,這個人物對普通觀眾來說或許更有共鳴,但依然是作出流浪選擇的極少數。由此來看,如果麥克多蒙德今年不能獲得表演類獎項的肯定,大約也完全有因可循。

  其實還有一部和“流浪”有關的影片:《走出荒野》(Wild, 瑞妮·威瑟斯彭主演,2014年出品)講述一位年輕女子謝莉爾在母親去世、婚姻觸礁、吸毒濫交之後如何通過一場荒野遠行獲得自我拯救。謝莉爾絕望中生活多年之後,毫無徒步經驗,卻獨自一人踏上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 )遠足之路。在94天的長途跋涉裏,她反思過去,展望將來,終在橫跨華盛頓和俄勒岡州交界處哥倫比亞大河的上帝之橋結束旅程,獲得新生。

  看這些影片,腦中不時飄過《橄欖樹》的旋律和歌詞:“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  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  流浪……”

  人生順境大同小異,人生困境卻往往各有不同。這三位電影裏的美國男女分別是青年、中年和老年,各自演繹了他們麵對困境之後的選擇和行動,多多少少詮釋或者回答了“為什麽流浪”的問題。弗恩的選擇讓我感觸尤深,因為想起母親。71歲的母親一輩子在蘇北農村生活,但10年前不得不跟弟弟到南京,每每想回老家,卻每每受阻,因為回去無論住在哪個親戚家,“都不自在”。弗恩曾在戴夫兒子家中小住,戴夫讓她幫忙照顧新生兒。弗恩欣喜於擁抱這全新的小生命,卻又不自禁地有些害怕,最終選擇了離開,無非是和母親一樣的感覺“不自在”。

  如果有選擇的自由,無疑,“自在”將是很多人選擇的一個理由,也是弗恩、克裏斯、甚至謝莉爾選擇“流浪”的最大動機。趙婷在獲獎感言中說《無依之地》的核心是“一場哀慟和療治的朝聖之旅”。這似乎也可總結三部電影主人公的選擇,他們各有傷痛,但都選擇了以“流浪”來療傷,但是否能夠“治愈”,卻似乎要殊途殊歸了。

    

  這三部影片都是根據暢銷的非虛構書籍改編。《無依之地》的原著還有一個副標題:求生在21世紀的美國(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很顯然,電影裏弗恩的生活狀態對大多數觀眾來說,不是簡單的艱難“求生”,而是幾乎有詩意地流浪和“生活”。

  電影作為另一種藝術載體,沒有必要完全完全忠實於原著旨意。同樣,雖然電影的一大功能是娛樂大眾,但是也有一類電影是引發觀眾的沉思和反省。《無依之地》讓觀眾如我欣賞優美的攝影和精湛的演技之餘,又引發“為什麽流浪”這樣的思考,功莫大焉。

  趙婷在片尾和獲獎感言裏還提到“我們路上見”。路上可能有更好的風景,路上也可能有更好的人群,這或許一直是很多的我們選擇流浪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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