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紀冰是前年回國時才認識李嘉漁的。她這幾年成為一個網球迷,每年夏天更是狂熱追看美網係列。這些年她陸續去過了辛辛那提、華盛頓DC、多倫多、蒙特利爾、紐黑文等地,每個夏天也都以在美網看一天或者兩天的網球作結。看過了球,還想著看評論,自己也時不時這裏那裏地發表些見解,批評國內一些網站上翻譯文字裏的錯誤。認識嘉漁,就是先從微博上的互動開始。嘉漁供職於國內的一家叫“君子好球”網站。
她在上海的時候,兩人約了見麵,沒想到兩個青春尾巴上的人居然一見鍾情。看完上海的網球大師賽,嘉漁請假帶她去了附近的周莊、同裏和烏鎮等地觀光,讓紀冰幾乎“樂不思紐約”。
從見麵的第二個晚上起,他們就自然而然地同床共枕相擁而眠,像是和生命裏的另一半久別重逢,隻恨良宵苦短,而他們錯過的實在是太久又太多。那時,嘉漁最愛說:我們是兩所一起失火的老房子。
從公園回家,紀冰上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快十點。她弄了一份難吃的色拉咀嚼吞咽了,想起嘉漁燒的一手好菜,而他將再不可能為自己燒菜,就恨恨地要自己記著上網訂機票,要下定決心飛回中國一趟,和嘉漁做個麵對麵的了結。
睡覺前,紀冰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用牙線剔牙。她恍惚地想: 在美國和在中國的一個大差別,也許就是對牙齒的保護和防治了吧。她的一口牙,有三十二顆,乍看之下,依然潔白、飽滿而結實,但是牙醫已經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要她更加防護周全了。也許那種漸漸老去的感覺,就是從這牙齒裏開始的,而這個世界上永遠有更多更年輕更美麗的姑娘。
刷牙的時候,紀冰就又想起嘉漁說《圍城》裏學來的俏皮話,說他寧願變成一根牙刷,每天可以和她的牙齒與口腔有兩次最最親密的接觸。有一次,他甚至壞壞地笑,用了“搗來搗去”這個詞,聽得紀冰滿麵緋紅。
吃了一顆安眠藥,明知睡眠難求、依然躺下求眠的時候,紀冰想他們的關係到底是怎麽一步一步就變成這樣了呢。去年夏天之前,嘉漁以要采訪美國網球公開賽的名義去美國大使館申請簽證,卻不幸被拒。為此,他們認真討論結婚的事情。嘉漁說他沒有做好準備,想不清楚他“陪嫁”到美國來能做什麽。紀冰表示自己可以海歸,嘉漁也不同意,道:“你好不容易熬到綠卡,再過幾年就可以變公民,到時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何必為兒女之情而放棄這一切?”
“大家不都說‘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嗎?’我一個人賴在美國又有什麽意思?我願意為你放棄這一切。”
嘉漁就笑她:“到底是婦人,到底是婦人之見。我何德何能,何敢勞你作這樣的犧牲?算了,還是我努力努力學學英語吧。其實,我上大學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最感興趣的兩個專業,一個是考古學,一個是法律。考古看來不大可能了,不如逼自己一下,去美國讀個法學碩士吧。為了我,也為了你!”
紀冰喜不自勝。這麽多年來,她讀書、出國、上班,不過是為了一個人的逃離和到達,從沒想自己的努力對別人有什麽意義。當嘉漁說願意為了她而努力、而逼一下他自己的時候,她才知甜蜜也是一種可以在血液裏流竄的電流,讓人狂喜而麻木,失卻最基本的判斷力,同時又是這麽美好的感受。
結婚、海歸、移民、考英語的討論就這麽一會兒想起來,一會兒又被放下。嘉漁說上海房價又要迎來一波上升期的時候,紀冰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近10萬美元的積蓄分批匯給了嘉漁,幫他在上海浦東買下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公寓。
躺在床上,紀冰漫漫地想這些事,然後想自己為什麽惦記著錢,懷念著她在遇到嘉漁之前的不解風情,追憶著一個人獨身時候心如止水的單純和無聊。嘉漁改變了她的生活,是好的改變,可是現在要分手了,她不得不想,一直保持那樣的單身狗狀態,對於自己這樣的人,會不會是更好的、未曾選擇的林中的另一條道路?那樣的生活和狀態,她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小時,到底睡不著,就起身,開燈,打開電腦上網,訂機票。雖然第二天出發、兩天後又要返程的機票要價三千多美刀,她還是下了單。
關上電腦時,她喃喃自語了一句:“你謀殺了我的愛情,我要謀殺你的肉體。”
(五)
睡不著的時候,紀冰就想春節時飛回去和嘉漁團聚的事情。她在老家陪母親和繼父幾日,其餘時間都在上海和嘉漁廝混。要回美的前一天晚上,嘉漁在網上直播了一天的網球賽事,回來不久就睡了。紀冰百無聊賴地躺在嘉漁身邊,聽著他的鼾聲,忽然心動,拿了他的右手食指,輕輕在他蘋果手機的圓形啟動鈕上按了一按,就順利解鎖。
她好奇地查看他都裝了哪些應用,網球新聞、網球遊戲。紀冰打開他的微信,翻看了幾條最近的消息,有他的記者同行問一個法語詞怎麽翻譯的,又有大學同學問他知不知道某某被抓起來的,還有同事之間關於哪裏午餐之類的。
她看了幾眼,沒什麽興趣,卻漫無目的地上翻下翻。又轉到聯係人一欄,查看他有多少聯係人,居然正好是789,紀冰不由想笑。順手往上,就看到一個頭像似乎很暴露的聯係人。點進去一看,果然那叫“天使愛美麗”的女孩隻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乳溝若隱若現。她的朋友圈裏都是打球、約球的消息,有時候就是赤裸裸的一句:“睡不著。約嗎?”
紀冰點進這個女孩和嘉漁的對話框,驚訝地發現一些曆史記錄,其中不少又是語音留言。她一時不敢播放,點了一條翻譯成文字,看到這麽一句“星期天晚上一起打網球吧。然後可以一起吃頓飯”什麽的,倒也平淡無奇。再往上翻,卻赫然看到這一條文字留言:“我忘不了昨天晚上。你的欲望在我的嘴裏驕傲地膨脹、堅硬起來……我從來沒給別人這麽做過。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女學生,那麽希望讓你滿足,讓你愉悅,讓你享受一個男人的快感和尊嚴……”
紀冰腦子裏一陣熱血上湧,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立刻擂醒李嘉漁,問他個明白。她又自知理虧,畢竟是偷看他的微信,就下床來回走動,不小心腳下碰著嘉漁有時在家耍耍的一對啞鈴。她費力拿起一隻,看了看,原來有十公斤。有一瞬間,她掂量著那隻啞鈴,掂量它有沒有能一砸而致人於死地的功效,然後被自己的瘋狂驚嚇住,恍惚之間失手丟了啞鈴,卻幾乎砸著自己的腳趾,而嘉漁一直鼾聲如雷地睡著。
紀冰到底是忍住了,幾乎一夜無眠熬到天亮去機場。嘉漁感覺到她的異樣,卻也不及詢問。入關之前,紀冰終是說了冷冷說了一句:“我昨天看了你和天使愛美麗的微信聊天。”
一程爭執和冷戰之後,李嘉漁向紀冰解釋他和那個95後女孩完全是酒後亂性,她應該看到他後來對那個女孩不冷不熱的態度和回複。紀冰選擇了原諒,卻從此難以信任嘉漁,常常時時刻刻地追查嘉漁的行蹤。她自己疑神疑鬼,覺不好飯不香。嘉漁也越來越不耐煩,說她是“冰”,自己是“漁”,他正在被她“冰”住,失去自己的自由。紀冰因此更覺得有必要要追問、要解釋、要束縛,陷入一個無法自解的死結,而那個死結越拉越緊。如今她幾乎感到那粗糲的繩索已經在摩擦著自己的脖頸,而她無法放棄絕望的努力和掙紮。
(六)
紀冰又一次從夢中驚醒。這一次,是兩個美國偵探來拜訪,說要問她有關亞曆山大婭被謀殺的問題。奇怪的是,他們都用中文問她問題。他們問她為什麽突然變更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紀冰囁嚅著回答不上來。那個女偵探就站起來,逼視著她:你為什麽突然回中國?你一定在隱瞞什麽。是不是?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這樣的夢境很可笑,卻開始懷疑過去幾天自己到底有沒有回過中國。有些事情仿佛電影場景存儲在她的腦海裏,但斷斷續續,讓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夢遊著回了一次中國。
她記得自己在機場被安檢打開箱子檢查,那個男性安檢戴著手套,將她小皮箱裏的一匝避孕套提起、查看、放下,又詭異地一笑。她幾乎無地自容,卻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記得嘉漁回家時看見她坐在客廳等他,既吃驚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樣子。她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
“在紐約,我覺得很孤獨。”
“那麽激動人心的城市,你卻在那裏孤獨著……孤獨是可恥的。”
夜裏,床上,他也不拒絕她。
她說:“這是你說你喜歡的、美國的特洛伊牌子。你不愛我了,還可以跟我做愛?”
“人家誰誰說過的,我們是男的,反正不吃虧。”
她記得嘉漁沉睡的樣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從前。那一對各重十公斤的黑色啞鈴靜靜地躺在牆邊。她猶豫著,不知道應該選擇其中的哪一隻……
一擊之後,她看見嘉漁的頭歪到一邊去,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被砸中的太陽穴詭異地變青、變紫、變紅……
她記得重入美國的時候,海關官員給她蓋章,然後不經意地評論道:“你過去一年回了三次中國嘛!”
她記得回到紐約的公寓,吃很多的安眠藥,睡覺。她記得她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回到美國還有什麽意義呢?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夢醒的時候,是下午時分。紀冰覺得從來沒做過這麽多這麽生動的夢,也從沒睡過這麽久的覺,過去幾個月失去的睡眠似乎都已經被補了回來。她感覺前所未有的饑餓。這饑餓再不能用另一餐色拉來解決。
她坐地鐵去華埠,準備買一條活魚回家,清蒸或者紅燒。殺魚的師傅從魚缸裏網起她指定的那條魚,倒扣在案板上。然後,他拿起一隻沾滿魚鱗和血跡的小榔頭,以一招斃命的態度和力氣向那條還在掙紮的羅非魚的頭部砸下去。紀冰別過頭去,在熙熙攘攘的超市人流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