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世界日報》3月11、12日“上下古今”版麵,用題《寒冬瑣憶》。)
最近兩三個星期,紐約經曆了血狼月和“北極渦旋”,兩次天氣異象都帶來了超低寒溫。我們所住的紐約長島地區最低溫度達到零下十五攝氏度,而體感溫度更低達零下二十七攝氏度。印象裏,這就是到紐約後經曆的最寒冷的冬天溫度。然而有關更冷的冬天的記憶,卻還是在中國,在小時候。
老家在蘇北平原,兒時冬天的寒威叫人至今猶可感覺。記得那時到了冬天,大人孩子們就在我們應莊後的小河上走動,因為整條護村河都上了凍,成了天然的溜冰場。我們當然不知道溜冰是一種娛樂性的體育運動,我們穿著大蒲鞋(用蒲草麻線等物編織成的冬天穿的取暖防潮鞋子),在冰凍的河麵上亦步亦趨,撿拾被風吹落的樹枝,回家可作燃火之薪。
那時候老家人還沒有用上自來水,連挖井取地下水用也是後幾年的事情。到了冬季,大人們就要在河邊碼頭上打出一個洞來,洗衣,洗菜,淘米,便都是在那一方水洞裏取水。每個冬天早晨,那一個洞口都被一層薄薄的新冰蓋住。敲破薄冰,冰下的水清澈冷冽,有時甚至會冒一陣熱氣,因為冰下比外麵要暖和一些,大約也是許多魚類能夠安全過冬的原因。
雪後的日子,屋簷下總是掛滿一兩尺長、尖溜溜、亮晶晶的冰淩片。小孩子們常常跳起來把冰淩打斷,體驗那種搞破壞的快樂,淘氣一點的更把它們當作冰棒吃。晾曬的衣服,也總是凍成緊繃的布料。傍晚收衣服回來,就要特別小心,生怕凍直的衣服一折之下就會斷裂成兩半。
最難的是睡覺時候,被窩裏冷冰冰,簡直叫人睡意全無。為了暖和,每每要蓋兩到三床被子。一家四五口人常常隻能睡一張床,自然免不了蹬搶被子,更多是抱怨誰的腳冷誰的腿冷,還有怎麽也捂不熱的,就被罵作“冷骨頭”。我們往往還把脫下的棉襖等衣物也覆在被子上,一來取暖,二來第二天一早時衣服不至於太冷,隻是那麽重的被褥衣物壓得人常常喘不過氣來。記得那時有人傳授口訣,“晚上猛一鑽,早上猛一穿”,說的就是怎麽克服晚上睡覺怕被窩冷、早上穿衣怕衣服冷的問題。
我們家條件大約算好些的。自我十歲後,我們就搬進了新房子,弟弟和我有自己的床睡。母親編織的蒲鞋,因為比別人家多用麻線,也更美觀和舒服。每晚上,母親會先灌上熱水袋放在被窩裏暖上,這樣等我們要睡覺時不會那麽怨天怨地。
兒時冬天留下的深刻記憶還有凍瘡。手和臉是首當其衝,耳朵腳趾等等也常常成為受災器官。大冬天裏,小孩兒的手紅腫得像發起來的饅頭,拿筆寫字都很困難。我們這些不怎麽做家務的男孩子還好些,平常把手抄在袖子裏取暖。要幫忙做洗衣燒飯之類家務的堂姐們,常常手腫到破口發爛,讓人不忍目睹。到了開春的日子,這些凍瘡就奇癢無比,又是一劫,叫人幾乎寧願還是冬天凍著的好。
大人也有痛苦的地方。因為要在地裏幹活,又沒有現如今的各式靴子防寒護暖,很多人腳後跟裂口子,母親是最受其害的。她腳後跟的口子又深又寬,幾可看見內部的紅色血肉。為了止痛,母親常常在口子裏填上歪脂油,然後把腳後跟舉起來,對著煤油燈反複燃炙,為的是把那些皮肉燒死,不再感知風吹之痛。她那咬牙切齒忍受痛苦的模樣,讓我終身難忘。
這邊最冷的幾日,有朋友說他們又穿起了到美國後就幾乎沒穿過的秋褲。血狼月之夜,我上身裹了兩套羽絨服,下麵運動褲之外又加一條牛仔褲,跑到後院小露台上看了兩眼月亮,也就趕忙回到室內。小時候,自然是沒有羽絨服穿的,於是經常要把各種衣服都裹上身。我記得那時自己常常要把僅有的兩三件毛衣都扒上,外麵還要再加一件棉襖。褲子方麵呢,最常見的卻是外褲之內再加一層燈芯絨做的衛生褲,後來變得時髦些,可以穿上小姨和母親織出來的毛線褲,雖然臃腫,卻是溫暖又幸福的感覺。
全球變暖是不爭的事實。在我的家鄉江蘇淮安,冬天裏能見到的冰越來越薄,叫人難以想像一條河都凍結起來的舊日冬景。即便如此,我們偶爾回去過春節去,還是被所謂“濕冷”嚇怕,每每發誓再也不要在冬天回國了。隻是在紐約經曆多年未遇的極寒天氣之時,卻又叫人無端憶起在家鄉度過的那些艱寒的年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