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飯店房間,黛珊就忙著坐下來仔細察看照片,把自覺可以放大的挑選出來放在一邊。獻科將服務員下午剛換過的袋裝茶葉扔進紙簍,熱水燙了杯子,抖了些黛珊帶來的龍井茶葉進杯,泡上水,一邊等茶葉在水裏煎熬、升騰、舒展,一邊開了電視來看。他在國內時也曾經喜好喝茶抽煙,出了國,先是有意無意地把煙給戒掉了,然後因為不方便,連茶也不多喝了。有時獻科就想,他在國外為什麽對什麽事物都不上癮,一切都無可無不可的,讓生活少了很多可以打發寂寞的樂趣。也許是因為自己喜歡簡單的生活吧,獻科心裏這麽總結著,一邊用手指試了試茶杯壁上的溫度,覺得不那麽熱了,就端了杯子,揭蓋,撇了撇兩三根還浮遊在壁緣的茶葉,喝了一口,然後抽氣齜牙,又笑對黛珊道:“得了,別光顧著自敢兒臭美了!喝口茶、解解渴吧!”
黛珊害怕茶水沾上照片,就小心翼翼地先把照片放在一邊,再來喝茶。兩個人說點相片的事情,又說明天怎麽中午前退房,怎麽布置已經訂下的、在獻科家附近的酒店新房等等。獻科邊聽邊笑,黛珊就道:“你用沒用心記啊?別以為你博士腦子就好使啊!”獻科就更有些得意起來:他在留學生的圈子裏呆慣了,大家對什麽碩士、博士早已經司空見慣而毫無敬意,甚至時不時地拿“博士滿地走,碩士不如狗”之類的笑話嘲笑或者自嘲。回到南京,卻被親戚朋友們沒有道理地敬重著,黛珊也常常語氣裏流露出這樣的“準崇拜”心理,讓獻科不時有十分受用的感覺。
獻科笑好了,就道:“有時還是覺得難以想象,我們正在合奏著一曲婚禮進行曲呢!”黛珊道:“你又不會彈吉他,弄樂器什麽的……有什麽難以想象的?當初不是你同意的嘛,可沒人逼著你結婚呀!”獻科忙道:“得了,我就害怕你不是百分之百願意嫁給我呢!”黛珊也就笑,道:“可不是嘛!你又沒正式向我求過婚,我居然也就答應了。都是她跟你串掇好的!”
獻科看她嬌俏可愛,就轉到床上坐下來,卻伸手臂環住了黛珊的腰肢,把臉伏在她的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當然地以為那是他買了送黛珊的資生堂香水味道。黛珊禁不住他的撩撥,嗔怨了兩句“天才剛剛黑呢!”“家裏還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呢!”卻到底退了手上鐲子,與他做了一回。兩個人出了點汗,躺在有點逼窄的床上,也不想起來,就胡亂說點話。黛珊忽又問道:“當初要不是她逼婚,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呀?打算過回來沒有啊?”
黛珊的這個“她”是指她的後母。起初獻科並不知道薛美娟不是黛珊的親媽,後來聽她時不時流露出點有意嫌疏之意,到他們“訂了婚”,黛珊方才告訴他這麽一件不是秘密的秘密,讓他覺得簡單的生活原來並非那麽容易就可遇可求的。尤其是在黛珊某一次跟他說:“我從十二歲開始,從她進了我們家的門,我就一直想離開這個家,甚至離開這個城市,離他們越遠越好!”獻科忽然覺得心頭發涼,似乎因為知道黛珊嫁他不單是要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更為的是找一座出逃的橋梁。雖然這橋梁比起那些專想出國的姑娘們來說也不算得多麽出格,獻科卻還是難以消除那點隱約的憂患。
其實薛美娟對黛珊也根本談不上不好,隻是十來歲的小女孩心底有了偏見,那一點留給母愛的空間就再沒有重新開放過、接納過什麽。而他們的“訂婚”,也完全是因為薛美娟的一棰定音。獻科當時漸漸養成每個星期給黛珊一兩次電話的習慣,不想某個周末黛珊正好暫時不能接電話,薛阿姨就跟他聊了幾句,然後問他:“我看你和我們家珊珊兩個也蠻般配、蠻聊得來的,可是啊?你們兩個年齡也都到位了,離得這麽遠,你一個人在那邊也辛苦,再拖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你什麽時候再回來,打算順便把婚事辦了嘛?有些事情,我們和你父母可以在這邊都幫你們辦好了,兩邊親戚吃頓飯也就是了……”獻科無處可避,隻好說自己很願意,隻不知道黛珊的意思。薛美娟就笑起來:“說你是個書生,還真是個書生。她一個姑娘家怎麽好和你開口說呀,是不是?你也不說,我就想,也隻有我來捅破這層窗戶紙了……”獻科唯有在這邊附和地笑,等到後來跟黛珊說了話,就成了消息通報了。再掛了電話,他一人坐在他在紐約皇後區的一臥柏文的沙發上,看有線電視盒子裏的時間跳到十二點多,想到他和黛珊兩個人的事情在這麽一個初秋的星期五的晚上忽然定了下來,自己不由又傻笑了一回。
那時他已和黛珊認識十個月。回到紐約城裏,他也曾經跑到哥倫比亞、紐約大學的中國人的聚會中去,企圖認識一個同在紐約的中國女孩。事實上他也曾在一個大紐約區的獨身男女聚會上認識過一個叫米歇爾的女生,還難得地攀談了幾句,讓他忽然有了點信心。那天夜裏回去已經很晚,就由著性子把給黛珊的電話給省略了。再下一個星期,他意外地在哥大的元宵晚會上再看到米歇爾,正要過去招呼,人家卻根本不認識他一般,扭頭走開了……獻科心裏有千般猜測,最後萬般無奈地說服自己:還是老實點,去追、守著黛珊吧。至少,她比這邊的許多女孩要漂亮得多;那麽,其他方麵辛苦一點、委屈一點也該是可以接受的吧。
聽了黛珊的問話,獻科就道:“我當然想回來了,早就想回來了!可惜去年沒有多少假了!你呢,這一年多,是不是又有很多男娃追你啊?好幾次電話都沒找到你呢!”黛珊笑道:“得了,那幾回都跟你解釋了多少次了!──說來也奇怪呢,去年秋天她把事情定下來的時候,我才去了棲霞寺呢,還求了一個簽。簽語說我的那個對象啊,‘說近也近,說遠也遠。’我回頭一想,可不就是你嘛,說近吧,我們上的是一個中學;說遠吧,你在美國紐約,我還在老家……”獻科一愣,求簽這種古老的習俗早已不在他的生活之內了,現在聽黛珊這麽提起,卻又驚訝又感動,被黛珊枕著的胳膊就擁轉了她的臉,親了一口,又道:“那簽語裏還說什麽了?”黛珊笑道:“都半年了,哪還記得那麽清楚啊!好像還說什麽‘吃穿不愁’之類的套話吧。──今年過春節的時候,我表姐還從美國加州回來了,聽說了我們訂婚的事情,很高興呢。她還說啊……”獻科問道:“她還說什麽?”黛珊想了想道:“她說啊,她早就覺得我應該嫁到美國去啊,憑我的模樣,即使你甩了我啊,在美國也總不至於露宿街頭的……”黛珊表姐的原話自然並非如此,表姐還說:“其實你跟他感情好不好也無所謂了。到了美國,實在不行,你隨便跟他弄點事兒,離婚還不容易?你這樣的,再找個更強的中國人,甚至美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就覺得這淪落到回國來找對象的中國男生十之八九都是loser……”黛珊沒明白,問她“都是什麽”,海燕就笑道:“就是太老實唄!其實美國那邊的中國女生也不少啊……人老實就好啊。自從舅媽去世,你在這個家裏也沒幸福過,將來走得遠遠的,也好!”獻科聽她言語遲疑,就笑道:“嗬嗬,好不容易找個老婆,哪舍得甩啊!我倒是聽說不少女甩男的故事呢。有一個就說什麽學校的一個老博士哥們,五年內回國結了三次婚,兩次女方到了美國都很快跟他離了,另外一個女的到了美國機場就失蹤了……”黛珊不滿道:“哎呀,你怎麽把人家女的說得那麽壞呀,不安好心!哼!”獻科也覺笑話說得不好,就笑道:“得了得了,我瞎說著玩的。我覺得我這兩天時差總算倒過來了,今天一覺睡到九點多,一個夢都沒做似的!”黛珊道:“還說呢,我最近老是做夢,而且做同一個夢:夢見我站在一排房子麵前,不知道該進哪一間。後來閉上眼睛,隨便推開了一間的門,以為有什麽暗器啊之類的等著……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卻更失望的樣子,然後就醒了……”兩人正這麽說著,黛珊的手機響了,原是她家裏人讓他們趕快回去吃飯。兩人草草收拾了一下,也就忙著回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