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出了陵園,就接到黛珊的電話,說她已經辦完了醫院那邊的離職、出國證明等手續,又問獻科相片的事情。獻科隻說“很好”,黛珊追問之下,就隻好又說“等你看了就知道了”。黛珊在那邊有點不高興,卻又不想跟他強嘴,怏怏地找別的話來說,卻找不到,就隻好說:“那你專心攔車吧,我等你過來。”獻科就壞笑著道:“見了麵,就去旅館吧!”黛珊輕笑不語,獻科倒自笑道:“一天沒見,怪想的!”黛珊就道:“你先過來再說吧!”
獻科這次休了三個星期的假回國來和黛珊完婚,在飛機上卻還是時時害怕他或者黛珊在再次見麵後會有退縮的打算,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隻有去年的那幾天,太多的可能性像是美麗的煙花彈、又像很有殺傷力的定時炸彈一般,在前麵的道路上耐心而沉默地等待著。
那次回來,獻科本來還有去廣州、深圳等地看看的計劃,因為和黛珊第一次見麵的感覺很好,在父母兄嫂的勸逼下就把餘下的日子都用來在南京逗留了。他自小在這裏長大,春天去東郊踏青尋梅,夏天去玄武湖劃船賞荷,秋天去棲霞山登高看紅葉;曾經厭倦了這樣的地方風景和近郊旅遊,如今看多了別地風景,卻忽然萬分懷念這樣的家鄉景致來,如同吃遍了各國美食,最後還是最愛家鄉風味。獻科有時甚至想:也許正如他父母所建議的,南京其實是一個生活的地方,養老的地方……這麽想著,獻科就覺得自己真是開始老去了。這次回來卻是個早冬時候,可去的地方不多,因此越發懷念這城市的其餘季節來。他抽空訪了幾個舊日的朋友親戚,看了南京的故宮博物院,淘了城裏的幾處家書店和音像店,也遊了幾家字畫廊,又花大錢請他喜歡京劇的嫂子趕了兩場南京京劇節的表演,其餘所作就是每日就等著和黛珊約會了。他們的約會又是吃飯開始或者收場的為多。
獻科在路邊攔車,不想許多司機竟視他不見,又或者停下來問他“去哪塊”,然後以不順路的緣由絕塵而去。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有司機願意帶他。獻科坐定了,就笑問司機為什麽許多出租不肯帶客。司機就道:“先生您不是南京本地人吧?我們這塊的規矩:六點到七點是司機們交接班時候,一般人不想誤點,因此有時就顧不上帶客人了。”獻科聽得莫名驚詫,就笑道:“南京的出租車費收一半的回程費,弄得每公裏價格比北京上海還貴,這已經讓人很不理解了。還有這麽一個明目張膽拒載的時段,更是不可思議!”司機就絮絮叨叨說什麽“車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話。獻科想了想,也就閉嘴不語了。隻是經司機這麽一提醒,他又真覺得,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其實已經不是他的城市了。他抱怨起來也顯得那樣心虛氣短,倒不如甘心去作一個外地生客、去受他們才受的氣了。
坐在車裏,看外麵下班的人流車流洶湧,獻科不覺有微微的欣喜之歎,似乎他這個“外鄉人”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因此倒又想起去年和黛珊第二次吃飯的事情。
那晚,兩人看了看所謂的新秦淮風光,就去嚐老味的、極民間的秦淮小吃。不過是普通的店鋪,卻也被各色顧客擠得滿當。獻科端著黛珊勸誘他要的、多年未嚐的、紅燦燦的本土龍蝦,卻不知道往哪裏坐。看到一張大約可坐四人的桌子上隻有一個民工樣的人坐在那裏。他就走過去,很客氣地問了一聲:“請問,我們能坐在你邊上嘛?”那民工抬頭來,麵無表情地看了獻科一眼,仿佛獻科是一個白癡,也不說話,就又低頭去夾熱騰騰的包子了。獻科也忽然意識到他是在中國吃飯,這樣的美國式禮貌全然不合情理,不覺啞然失笑。吃飯的時候,就有小姑娘挎著個籃子過來賣玫瑰花,獻科自是義不容辭地買了一枝送給黛珊。
吃了飯,兩人都覺得飽,也無處可去,就不急著打車,慢慢悠悠走路往大道上去。路邊有賣飲料的,黛珊就道:“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喝飲料吧!你要喝什麽?我要一罐雪碧。”獻科猶豫了一下,他這些年幾乎喝慣了桔子汁和水,與雪碧、可樂等等雖然沒有完全斷絕關係,卻也是常常敬而遠之了。他見黛珊很好笑地等著他說話,就忙著要了一罐椰子汁。黛珊製止了獻科拿皮夾的動作,她自己卻與老頭在那裏討價還價──獻科忽然很尷尬起來,忙著走離了幾步。他覺得可以理解黛珊那樣的“小氣的”、女性的行為,心底卻還是不舒服。有一刻他想,他並不是討厭黛珊的“小氣”,而是因為她在給自己買水時候的小氣,比如他買花時候完全也可以bargain一番的,但是他沒有。他自以為是的早先的那種“蔑視感”,忽然被他詮釋成了一種隱約的“屈辱感”,讓他更不愉快起來。他站在那裏,又聯想到以後的若幹年他將常常麵對這樣細小、瑣碎而真切的生活場景:黛珊在買東西,而他在邊上不耐煩地等待著……
後來的一年裏,獻科時常會想到這麽一個小細節,卻又漸漸賦予新的解釋。比如,這樣的細節或許可以說明黛珊不是虛華浪費的人,事實上獻科在美國也或多或少是這樣節儉著的,就像他時不時心疼午飯錢,自己帶飯去公司吃。又比如,獻科覺得自己這樣在乎這麽一個細節,實在是很無聊的心思,而他更關心的或許是:黛珊喜歡聽什麽阿杜的歌,他本人卻喜歡Sting的音樂;黛珊喜歡看“讀者”乃至“知音”之類的雜誌,他如今隻把“紐約客”當作每周功課一般……更讓他焦慮的是,他沒有任何把握如何去消弭這樣的文化鴻溝。
回到了南京,獻科就發覺那些顧慮也許全是自己的杞人憂天罷了。也許,黛珊和他各有各的喜好,其實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情。他豁然開朗般,意識到其實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找不到、也不再想找所謂的soul mate,而作為life mate,黛珊也許就是 next to the best person。
促成這種轉變的因素或許有很多,最重要的也許就是他們剛剛開始的性生活。獻科這些年孤身而居,學習、工作和孤獨的壓力之下,幾乎懷疑自己的性欲望和性能力已經全速衰退,根本沒有一個三十一歲的男子所應顯示的勃勃生機了。回來後,按他和黛珊原先欲說還羞的計劃,逃避了家人,在四星級的飯店開了房間,他才發現自己的欲望在麵對黛珊時,還可以那樣氣勢洶洶,而且似乎可以無窮無盡地反反複複地翻翻覆覆,到底明白了什麽叫“如狼似虎”的年紀。黛珊身體的每一部分對他而言,如今都充滿了性暗示的氣味。此刻,獻科坐在車裏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想到黛珊雙腋下原色原味、從未剪剃的細細順順、軟軟亮亮的毛發,就忽然覺得胯下的輕微勃起,就忙著睜眼來,暗笑道:你再等一會子吧。
等他到了醫院門口,黛珊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獻科要出來,黛珊讓他別動,自己卻進了車。司機嘴裏就嘟啷了幾句他也趕著要交班的話。黛珊卻並不理會,一邊讓司機帶他們去新街口的飯店,一邊就拿了獻科手裏的照片來看。獻科拉了她的左手摩挲,卻忽然看到她腕子上戴了一枚晃晃的蛋青玉鐲子,就笑問:“好像以前沒看過你戴這個嘛?”黛珊臉上一紅,卻道:“據說是避邪的……”就抽回了手。司機忙著趕時間,一路就急停急起,看得獻科這樣的有美國駕照的人不禁膽戰心驚。黛珊卻有點暈車,合了相冊,皺眉扶頭地看司機又看獻科。獻科倒想著要司機慢穩一點,卻又覺得似乎欠缺他的,居然說不出口。黛珊等了一會,隻好自己開腔抱怨道:“師傅,你能不能開穩當點?都要顛死人了,要是我暈車,吐在你車裏,可不好啊!”司機不耐煩地說“好、好”。獻科卻不禁要側目看黛珊,想她到底能幹,嘴角要笑,卻到底沒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