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孔獻科去“花滿樓”影樓取了結婚照片,匆匆看了幾張,證實了是他們的照片,也不好意思在那小姐眼前欣賞,就忙著出來。打車往城南去找林黛珊,看表才意識到還沒到她約好的時間,想一想,就叫司機把他送到附近的雨花台烈士陵園了。到了門口,他才知道如今這地方也是要收門票費的,而且價格不菲——他先前還有點猶豫要不要進去,後來聽得這不菲的門票,倒忽然下定了決心,毅然決然地買了票,就走進去了。 進了陵園,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獻科就把包裏的六本相片簿拿出來一一從頭檢閱。照片裏的他,英俊得幾乎有些陌生,微胖的身材和有點稀疏的頭發都被巧妙地掩飾住,眼袋才顯、笑紋初起、痣點突出的臉龐也顯得光潔年輕,三十二歲的年紀倒真像攝影師所說的“保證給您打個八折”一般,跟二十六歲的黛珊倒是很般配了。黛珊本人是個美女,照片裏就更美輪美奐,有兩三張唐裝和清裝的相片,甚至有點不如她本人漂亮現代的感覺。“一枚標準的江南碧玉”,這是獻科奉承黛珊的話,卻也是他三十二年的人生裏說得最真誠、最忠於事實的一句奉承話。 黛珊是獻科去年回國時認識的。朋友介紹的時候,獻科心裏很猶豫,因為黛珊隻有大專的學曆。獻科自忖是個洋博士,心裏頭一直想著好歹一個本科畢業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對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當然更重要的是有個本科學位的姑娘來美後的學習還是就業問題也當然更容易解決些,雖然獻科到現在為止對黛珊到美後究竟可以幹什麽還是一籌莫展。他卻一開始就喜歡黛珊的名字,化自黛玉,卻更有韻味,充滿了古典的中國風情,讓那些紐約城裏的Monica,Rachel之類的洋妞、中國妞的洋名頓時花容失色。見了黛珊本人,獻科更有一種範柳原見了白流蘇的感慨,仿佛祖國還是留了點古董和精華給他的。 他雖然去國十年不到,卻也強烈感覺到這祖國給他的陌生感,尤其是祖國的女孩子們,好像在過去的七、八年裏,如同中國的經濟增長一樣,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率摩登和進化著;而他本人,在情感方麵,出國後就失去了成長必需的陽光雨露,停留在大學畢業的水準──那水準就是大著膽子邀請女生跳舞看電影什麽的:跳舞的時候手心出汗,老踩對方的腳,看電影時候正襟危坐,對那些大聲喧嘩、低調蜜語偶爾用鼻孔出氣或者眼角餘光表示不滿。到了國外讀書,前麵的一兩年,他還頗有些念念不忘臨畢業時網上認識的女孩子艾美,獎學金的餘額倒有不少花在了那時還昂貴的美中越洋電話上。等到艾美在電話那頭漸行漸遠,獻科也剛攢了買二手車的錢。有了車後,他雖然也去機場接過一兩回女生,也光臨過若幹次中國學生會和華人教會辦的各種聚會,每每努力著去和女生搭訕幾句,隻是看她們往往一副小心翼翼、嚴防色狼的謹慎態度,就不由又要笑又要氣,慢慢失去了信心,更怕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因此更少接觸到她們了。畢業時,卻到底還是一人開著車來紐約了。 獻科和黛珊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個叫“楓丹白露”的茶館。這些年,南京城裏的茶館、咖啡廳、冰淇淋店真正如雨後春筍般在各個角落裏冒出來,讓在紐約隻曉得“星巴克咖啡店”的獻科時有目不暇接之歎。原本獻科要打的過去,隻是介紹人──他的堂哥堂嫂卻說能省則省,坐公車過去正好到“楓丹白露”門口下,又何必多花錢。獻科想想也就算了。在車上,獻文就又說:“那個女孩子也要坐車過去的,說不定跟我們坐一輛車,一起到呢!”獻科不知怎麽也有點興奮,覺得這樣的開頭或許是個好兆,嘴裏卻附和嫂子道:“哪裏就那麽巧了!是啊,我有心理準備,女孩子總要遲到一會兒,以顯特殊重要的!”等他們到站下車,慌忙著急著過了馬路,卻果然看見一個麵目嬌好的姑娘在那邊台階上站著,似乎剛剛到,且在等人。他們三人都沒見過黛珊,因此就猜測起來。獻科看那姑娘倒像二十五歲的年紀,上麵一件靛藍底子小白花的絲綢棉襖,下麵是磨藍水洗的牛仔褲,褲腳收進一雙棕黃的半高筒靴;脖上的圍巾和手上的手套是一色的嫩綠,一頭青絲則是光溜溜地梳向腦後盤成小髻,容長臉上眉翠唇紅,雙耳上是閃閃亮的耳墜子……俏麗生動猶勝他的想象,心裏已經開始感謝堂嫂的朋友好眼光了。 他們上去一問,卻果然就是林黛珊,並說她剛從前麵那輛公共汽車上下來……獻文不由得意大笑道:“怎麽樣,我沒說錯吧!”獻科也興奮異常,就又給黛珊解釋了一通。進了店坐下來,拿著茶單翻開,獻科就笑道:“這店名叫個‘楓丹露白’或者‘丹楓白露’都還說得過去,怎麽偏偏叫這麽個拗口的‘楓丹白露’來?”黛珊看他哥嫂不發言,就接口道:“我想這是從法文的名字直接翻譯過來的吧,好像原文是叫‘Fontainebleau’,曾經是法國皇帝的狩獵山莊,後來做過拿破侖的一座行宮,翻譯成‘楓丹白露’也算音近,而且很有詩意!”獻科不由一時麵紅耳赤,隻好訕笑起來,卻盯著黛珊那一雙睫毛長長、明亮善睞的烏黑大眼睛道:“原來是這樣,我真是孤陋寡聞了!你怎麽知道?你還懂法文?”黛珊低眉看茶單,笑道:“我碰巧知道唄!”他嫂子也就譏笑他:“別以為你是個洋博士就什麽都懂噢,洋相可都是出了洋的人才出的!”說得一桌四人倒都笑了。 一年多後,獻科坐在雨花台烈士陵園裏,摘了眼鏡,看四麵的綠色正蓄勁待發的樣子,想著那一次茶館聚會,想著這過去一年多裏他和黛珊之間的一線相牽而終於沒斷,想著再過兩天舉行完婚禮後黛珊和他就要成為法律和世俗意義上的夫妻,不禁感慨萬千。他坐久了,看了看手機上也沒新信息,就站起來四處走了走。他小時候曾隨父母來挖過雨花石,再然後的記憶就是來這裏參加少先隊和共青團的宣誓儀式,沒想到他再來這裏卻是在舉行婚禮的前夕。這麽想著,他倒有點些微的不自在,想黛珊估摸著也快辦完事了,就轉了身往出口處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