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是我的法語老師。那幾年,我年少淺薄,自以為是個“戀法癖”(Francophile),認定一切有關法國的人和事都是浪漫的代表,而法語更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之一(如果不是看在中文的麵子上,這個“之一”大約都要省略掉的)。單身漢的口袋裏有幾個閑錢的時候,我就想去法國旅遊。為了最大自由度地體驗法國式浪漫,自然要學法語。於是我就報了名,參加紐約城裏法國文化協會FIAF(The French Institute Alliance Francaise)辦的法語學習班。學了兩年法語,經曆了好幾個法語老師,有法國南部來的年輕的嬉皮女士,也有象牙海岸來的非裔女教授,最讓我念念不忘的卻是安妮,那個巴黎來的“老”太太。
安妮那時已經有60歲,但是每次上課必定濃妝淡抹,口紅鮮紅,耳環搖擺,且腳蹬高筒皮靴,身穿俏麗、正式的裙裝。她向我們印證有關法國女人的一切傳說,不僅看不出年齡,又風趣幽默,成了我最喜歡的法語老師。那時節,安妮隨著以色列籍的丈夫來到美國“陪教”,賦閑在家無事,就出來教法語,與其說是掙點零花錢,不如說找點和當地人相處的樂子。
安妮的第一課就與眾不同。她要大家介紹自己,卻不是三兩句話就完的,而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中國式的“查戶口”,讓大家充分用法語表達自己。結果呢,第一次課、三小時裏的兩小時就在大家的互相介紹中過去了。
安妮也介紹自己,說她是個巴黎姑娘,卻嫁了個在巴黎求學的以色列人。她先生最初要來美國教書,可以選擇的學校裏就有在中西部的普渡大學。普渡的英文名叫“Purdue”,這個詞在法語裏是個動詞,是“遺忘”、“忘記”的意思。安妮道:“我老公問我去普渡怎麽樣。我說,那是個長玉米地裏、四麵不靠的大學城。如果你要去那裏,你就‘忘記’我和我們的婚姻好了。不過我勸你啊,還是最好忘記普渡吧!”言畢,她先是擠眉弄眼,繼而哈哈大笑,感染得我們一班人也笑得前仰後合。安妮卻又拿起粉筆板書,要給我們講
“purdue”這個動詞的若幹變形。
為了鼓勵大家法語發言,安妮每次上課都“自由散漫”地東拉西扯,到最後我們那學期的課程比規定的進度落後一大截。安妮就主動說要補課,問大家在哪裏補課為好,因為她家裏略小,也不近便。幸好班上有個在出版社上班的女士,說她們的大會議室可以在晚上用,而且離我們通常上課的曼哈頓中城不遠。麻煩是班上有另一個女生人住費城,每個周末她都不遠百裏地從費城坐火車到紐約來上法語課。在星期中間補課,對她來說實在是勉為其煩,包括住宿的麻煩。她委屈地說自己準備缺一次課。
安妮細心聽了那個女生的解釋,忙說:“我們一個都不能拉下!你來吧,當天晚上也不要找旅館了,就住我家好了。我們住在羅斯福島上,環境還不錯的!”那個女生感激不盡,表示可以考慮。到了那天晚上,她果然拖了個行李箱、風塵仆仆地趕來上課。安妮看到她,也喜不自禁,給她一個擁抱,又說:“我太高興了!你真地做到了!”我們一班人都不由鼓起掌來。
每學期結束,我們也要考試,考試成績決定大家是否可以進入下一階的法語學習。安妮教的學期結束那天,她比我們還興奮,不停說“大家都很努力”。我們臨走時,她又道:“每人都需要一個擁抱和一個親吻!”說到做到,她給每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又在每人臉頰上啄一個響亮的吻。她鮮豔的口紅幾乎在每個人的臉上都留下了一點紅印,惹得大家彼此相覷之際既不好意思,又忍俊不禁。
因為喜歡安妮的課,我後來又續學了幾個學期的法語,期間也帶著一本法英字典去了一趟法國,算是圓了一個“戀法癖”的夢。結婚生子之後,萬事分心,又搬離萬事方便的曼哈頓,倒漸漸萬般無奈地放棄了法語學習。
經過這麽些年,當時所學的法語,大半已經還給安妮和其他老師。但也有幾句話記得清楚,大約終生難忘。比如打招呼用的“笨豬”(Bonjour,你好),口語裏打招呼或者告別時用的“殺驢”(Salut,再見),還有表示感謝用的“沒戲,不哭”(Merci beaucoup,十分感謝)等等。每每想起這些搞笑的中文翻譯,我就會想起安妮,這個到60歲卻依然風趣、有情調的法語老師。想起她,我就會想:世界上有那麽多“戀法癖”,倒也不是毫無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