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花
深秋時節,我們在法拉盛的一家花房裏偶然看到一盆漂亮的菊。小市民一般和店主討價還價一番,然後就興衝衝地攜著這盆菊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返得家來。這菊並不是美國最常見的地被菊。一盆隻五棵,花也隻得五大朵,繁複的花瓣且卷且舒,花瓣又呈二色,正麵紅得發紫,背麵純金亮黃,既像菊中名品“金背大紅”,又像所謂的“紫龍臥雪”。放在陽光下,這一盆菊花更顯金光燦燦,幾給人瓣瓣皆如黃金甲的聯想。
更讓我們意外的是,這一盆花,經秋入冬,將近兩個月過去,植株依然青青綠綠,花朵依然不謝不凋,隻幹燥了很多,讓我想入非非地猜測這花朵們是不是可以直接收了泡茶喝。從來都以為菊是傲霜的秋之花,卻不曾料到它們也可淩寒耐寒如此,也許可以和梅花一樣被歸類到冬之花裏。
“東風無力百花殘”。秋去冬來,原是百花凋零的季節。我們後院的幾株玫瑰,夏天開了許多許久,十月裏也有幾朵一直在枝頭傲視秋風。到了第一場雪落下來,那一兩朵終是無可奈何萎落去,隻是那一兩抹殘紅映著滿園白雪,實在太過淒慘壯烈了些。
倒是養了幾年的蟹爪蘭,卻在初冬之際出乎意料地開了花。在如鴨璞似蟹爪的葉莖頂端,粉紫豔麗的花瓣在管狀的花莖上下垂上拱,一派盎然的喜悅和生機。花瓣的鮮嫩和肉感,叫人難以想象是從那粗糲有刺的葉子裏生長孕育出來的美麗。據說,在信奉基督教的西方國家,蟹爪蘭又被稱為“聖誕仙人掌”,倒也別有情趣和意味。
十一月中,去Home Depot店裏買節日的裝飾,看到他們在賣各種花球,有鬱金香、風信子,更多美國水仙花。於是也買了兩三包回來,在家前屋後胡亂埋下,等著春天裏看它們紅紅黃黃地燦爛搖曳,甚至想象到時可以發一些“種花得花”的感慨。
買回來的花球裏,還有幾樣可以在室內、用水養起來的。一種是叫“紅獅子”的百合花,我喜歡它霸氣的名字,卻不曉得花開時到底如何。這紅獅子百合花的球根比一隻手掌還大,買回時,已經有扁扁尖尖的一枚綠芽,鑲嵌在圈圈層層的表皮之中,卻猶如一柄綠色的匕首,蘊含著豐富的生命力和衝動。
果然,那一枚綠芽,每天拔節升高,兩個星期之後,就長成亭亭玉立的一根花莖,光潔嫩綠,叫人感歎生命的奇妙。更妙的是,花蕾鼓脹,不日就盛開出四朵豔麗無方的大紅花。這四朵紅花,如四支喇叭一樣對著四個方向。每一朵,又很規則地生出六個花瓣,外圍的三瓣緊挨著內圍的三瓣,團團如一家子兄弟姊妹。花心中又有六條花蕊,纖纖如絲,頂端幾點黃色花粉。這樣完整的生命體態,不覺叫人遺憾這大冬天裏沒有蜜蜂蝴蝶來為它們作媒傳信。
我們以前都從不曾見過此花,也不曉得它可養在水中,為蕭條的冬日室景增添如此熱烈洋溢的紅。更沒想到的是,這四朵花盛開了近10天,才慢慢褪色萎落去,而與此同時,花球裏又有一枚花芽冒了出來,兩周過後,又複製出一如前次的四朵紅花,叫人喜不自勝。丈母娘都說:“七塊錢買這麽個花球,開了八朵花,值得!”
後來在法拉盛看到類似的花種,卻時土栽在盆中的,名字叫“大紅頂”。我們這紅獅子二度開落之後,球根之上依然有綠色的花芽生長,隻似乎放慢了速度。太太把它移植到花盆裏,滿心巴望著它能在這大冬天裏再度帶來驚喜呢。
當初買回的花球裏,還有一包美國的水仙花,卻不是春天常見的品種。包裝袋上寫著此花隸屬於納西索思(Narcissus),那個古希臘神話裏愛上自己影子的美少年的名字;另有小名喚做“紙白”(Paper White),想去該是說盛開的花朵顏色潔白如紙吧。
我們曾養過中國水仙,想當然地以為它也會清香滿屋。這花的長勢倒快,七八個花球擠在一個器皿裏,下麵生出白白的根須,上麵冒出青青的葉莖,不幾日就如蔥如韭地悅人雙目。再等一個星期,它們青綠的葉間就冒出小小白色的花朵,沉靜自若,大有神話裏納西索思的孤芳自賞之態。
過了兩三天,小白花越開越多,我們忽然嗅到什麽味道不對勁。原來隻是以為廚房裏過期的垃圾,一番掃除清理和細密偵察之後,我們一家人都斷定那臭味原來發自那些潔白如紙的水仙花。聽說過水仙花球有毒、有人誤煮誤食的故事,也聽說過水仙花香或可引起過敏、不宜放在臥室等處的忠告,但是水仙花不香反臭,卻是第一次見聞。
大驚之餘,上網查看,原來並不是什麽新鮮事,有的花比白色水仙更臭不可聞。可笑的是,這種水仙花,顏色越白,味道也就越臭。有些人說頗像牛糞之類的臭味,一旦習慣了,也就無事,還有人天長日久之後甚至喜歡上這種田野裏才能聞到的原生味。我倒促狹地想,這水仙花在中國有“淩波仙子”之類的美譽,在外國有自戀而溺水的典故,然而白玉微瑕美人有疾,大約也是人生的真實和遺憾吧。我們到底受不了這紙一般純白的水仙花的臭味,忍了幾日,隻好提前把它們扔掉了。
細想了去,要說冬之花,絕不可忘的大約要算時不時從天而降的雪花。雪花的美,在其顏色的潔白和動態的飄舞,宛如銀花朵朵。對雪花而言,開即是落,而墜落也更是一種盛開。一旦落地,倒很難再稱之為“花”了。
陪孩子看新版的電影《奇幻森林》(The Jungle Book),裏麵的路易王十分渴望獲得人類生火、取火和用火的能力。電影裏以大猩猩之口,把火焰稱為“紅色的花朵”,倒叫我眼前一亮:以紅花的熱烈和盛開來比喻火焰的溫暖和燃燒,真是再形象不過了。在冬天,這種人類製造出來的紅色花朵,對於我們自身來說,更是不可或缺。由此我想,難怪很多冬之花都是大紅的色調。我們中國人喜歡大紅的對聯和燈籠等節日裝飾,西方人喜歡聖誕紅、喜歡點燃壁爐,其實都是對紅色火花的眷念和渴望。
回到植物界的花朵,最想看、最想聞的冬之花,大約也是大多數中國人也都喜聞樂見的梅花。隻是在北美,這冬梅的行蹤,幾乎和夏荷的芬芳一樣縹緲難覓。偶爾見著,也不是記憶裏中國花卉的模樣和味道。每每隻能空念念“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或者“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再或者“俏也不爭春”、乃至“隻有香如故”,來慰藉慰藉自己這顆“在有雪的日子/格外想梅”的中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