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我總喜歡去中國館溜達一圈,而到中國館,肯定又要在那極其袖珍的、仿真的中國園林走上一番。仿佛唯有如此,才算又來了一趟大都會博物館。
大都會博物館裏的中國園林,其實很小。一方不過幾百平方英尺的庭院,緊挨著一個明代家具的展廳;院子的兩邊是回廊,另兩側則是粉白的牆。牆的頂部裝了一排小黑瓦做的古式屋簷,牆中則又開了一些有格的方窗。走到回廊盡頭,是一扇圓形的月門。回廊有木質的圓柱支撐,也有約尺寬的廊欄相圍,可供遊人坐下來憩息片刻,或者更好更久地觀賞園林。
園林的主角是靠牆而起的半隻亭子,亭頂有半翅飛簷,亭之左右植了些常綠的小樹和芭蕉,亭中立著一塊雕琢過的、略呈紅色的花崗岩石頭,亭前則錯落有致地擺了幾塊有孔有型的太湖石,稍遠處還有一窪象征性的流水。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大都會博物館裏的這一庭中國園林,可算是盡得這句中國老話的精髓。然而看多看久了,心裏頭又總覺得缺了些什麽,仿佛有什麽不對勁。
這園林展廳的頭頂是玻璃幕牆,藍天、白雲和日光被隔在玻璃之外,被隔在外麵的還有風聲、雨聲、鳥鳴聲、以及四季的溫度變化,難怪這芭蕉和樹似乎一年四季總是綠的。介紹的小冊子上說它是“牆內風光”(Nature within the Walls),因為中國園林就是一種以牆圍風光的藝術,而博物館又加了一層牆,倒是“牆內的牆內風光”(Nature within the Walls within the Walls)了。
我恍然有所悟,想一想,卻又釋然。博物館到底是博物館,是動物變成靜物的地方,生活變成展覽的場所。更廣了說,是萬變成不變的機構,亦是生過渡到死的空間,具體到這一方庭院,是中國文明變成美國物產的所在,好則好矣,卻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又早聽說紐約的斯坦頓島上另有一家中國園林,麵積更大,細節更逼真,環境也更優雅,且相對而言是活的園林。朋友邵仁詩要為我們合寫的電影劇本先拍一些宣傳短片,又不能去中國,偶然間聽說這個位於斯坦頓島的中國園林,就決定拉兩個演員、攝像去那裏,以假亂真拍幾個相關場景,又邀我同去觀摩。我本就記掛著這園林,挈婦將雛,欣然前往。
斯坦頓島上的這個園子有個英文名字,叫“Chinese Scholar's Garden”,直譯起來就是“中國學者花園”,頗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不過它也有一個中文名,喚作“寄興園”,不知是否受無錫寄暢園的啟發。
我們去參觀寄興園的時候,是個五月天,天氣方熱起來,花粉亂飛。在斯坦頓植物園裏繞了幾次彎路,才最終找到靜立園中東南角的寄興園。到了門口,卻看見一個白人男子,一桌一凳,坐在那裏賣票收錢,像幾十年前去中國的公園一樣。我倒覺得有趣,男子兜售的口氣也好玩:“中國學者花園,想進去玩嗎?大人五塊錢,小孩十二歲以下免費。”交了錢才知道是沒有票的,我和妻麵麵相覷了一刻,也隻好進門入園去了。
入園,首先入眼的卻是一池碧水,且多少看出有活的水源,頓時讓我在心底把她和大都會博物館中的“牆內風光”判了高下。圍著這水池,東麵是帶門的入口,北麵是一所房子,南麵是牆和長廊,西邊則是一道嵌著一扇圓門的牆,既隔開另一半園子,又讓人可以遠遠觀望,頗得借景、隔景、藏景、疊景之妙。
沿著南麵的長廊往前走,行至中段,發現牆邊放置了一條案幾,案幾之上有一扇大窗,窗外有紅藤綠蔓攀進窗景。窗上並未安裝玻璃,窗之四周則雕以如卍如花的木格。其時正值中午,不驕不奢的五月陽光穿窗而入,把窗影花形一清二楚地投射在案前地上。長窗兩側又掛著楹聯,其詞曰“水清石出魚可數,竹密花深鳥自鳴”,仿佛雅,仿佛俗,卻到底是完完全全的中國風味,叫人佇立良久,沉吟良久。
南廊盡處,往左一拐,就出了院子。迎麵是開闊的數畝林地,腳下則是一溪流水,潺潺有聲。水邊長了一叢竹子,青綠細高。盡頭卻是一座小亭,也寫著中文名字:爽台。這飛簷翹起、廊杆四圍的亭子中,又有一張石桌,數隻石幾,想來在此下棋、吹風或者看風景,都是令人神清氣爽的美事。
從亭子的另一個入口走進去,就是和主院之間有一扇圓門相隔的、這寄興園的別院。院子裏卻是小橋、流水、人家的一間,四周則是粉牆起伏,盡得婉轉之妙。院中還有幾株開花的植物,花朵粉紅,如杏如桃地,豔麗了這個五月天。
從別院再回到正院,就是客廳所在了。客廳前,不出意外地看見假山。幾塊太湖石,臨水而堆,而水平如鏡,映出絕對對稱的假山、植株和房子的倒影。有一位中國婦人,打著一把花陽傘,在假山邊弄姿擺pose,請友人給她拍照,倒看得我幾乎更有身在中國的感慨了。
介紹的小冊子說,這園子於1999年六月正式對外開放。在此前半年,所有建築材料都從中國運來,而屋頂、粉牆等處所用小瓦,更是在中國重啟十八世紀的磚窯而專門燒製的。與建築材料同來的,還有來自蘇州的40位中國藝術家和匠人。他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在紐約斯坦頓島的植物園裏力圖打造出一個完全中國風味的雅致花園。
小冊子還有一些條目頗開人眼界,比如它說“中國人認為石頭是‘土地的骨頭’,因此園林好以假山為飾。”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說法,確也新奇有趣,讓我想起少年時跟著父親出門,第一次走出蘇北平原而看到山,父親說了一句:“我們家那地方不長山。”我至今不忘。
冊子裏又說:“園林裏的家具裝飾被視為‘園林的內髒器官’”。這寄興園裏的大房大廳之內、廊中牆角樹下,也確實放置了些家具,比如座椅、八仙桌、石凳,卻明顯地因為不實用不常用而寂寞寥落,倒有些內在氣數壞了的意思。反過來一想,總還是比空落落的樣子要好吧?就像我們的心情和日子,我們拒絕空白恐怕更勝於拒絕糟粕。
不知為什麽,徜徉在寄興園裏,憐惜著它的一木一石,撫摸著它的水榭亭台,體會著它的小小軒窗,我不時想起大都會博物館的那一方袖珍的中國園林,且想到“廟堂”和“江湖”。大都會博物館裏的園林一角仿佛“居廟堂之高”,斯坦登島的寄興園稍遠略偏,卻又像“處江湖之遠”。說遠了去,這兩處園林的境地,竟像是那些不能兩全其美的人生境界,就比如在永居家鄉必不能體會鄉愁的滋味,而遠遊之人又隻能常常痛飲漂泊流浪之釀。
這些日子,紐約城裏的這兩處中國園林,竟是勾起我點點滴滴的鄉愁了。我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時去江南的那場春遊,想必是去了無錫的寄暢園的吧;想起十年前回國,專程跑到蘇州,拉著表弟陪我看了拙政園和獅子林;前年回去,住在南京丈人家,更抽空一人去了瞻園,在細雨裏獨自來回走了半日。仔細想去,所有這些園林,都不可能再是尋常人家、尋常生活的一部分了。那麽於我而言,身在紐約,能時不時來看看這兩處中國園林,是不是也就不必太多遺憾、甚至要感覺頗為幸運了呢?
那一日在寄興園裏,等朋友來拍完了片子,我們流連在水邊長廊裏看那一池綠水。五月天氣裏,不時有蜜蜂等蟲類落入水中,不知道是在水邊花枝上采蜜過於忘我,還是迷戀水麵上的些許落花。它們甜蜜而沉重的肉身在水麵上掙紮,雙翅掙紮,掙紮成一扇扇美麗的弧形,看得我不由萬分感慨起來。終於起身要走的時候,對麵的花樹蔭裏,卻有一位老先生吹起笛子來。他的身形在樹間若隱若現,而笛聲時而悠揚,時而嗚咽,聽得我們又渾然忘我,不由停了疲累的腳步,而恍惚中又多了幾分如同真正回到中國、回到中國園林裏的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