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要離開田間小道、走上水泥路時,母女倆一起在路邊踢擦鞋子上沾著的泥土。李秋芳就道:“幸虧讓你穿我的大棉鞋過來吧!不然,你的皮靴剛擦幹淨了,到這裏走一趟,又髒了,回頭還得再擦!”
艾美把鞋邊挨著水泥路麵的邊沿,別扭地蹭擦了幾個來回,道:“我們的腳倒差不多大小。穿你的鞋,還是正好一腳呢!”
李秋芳擦淨了鞋,轉過頭,看艾美一眼,然後就盯住西邊天空裏那一枚如血的殘陽,慢騰騰道:“美,有個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在我腦子裏盤了好多天、好多年了。我尋思著,你這次走,下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告訴你……”
艾美狐疑地看著她母親,心裏一頓,忙道:“媽,你怎麽啦,這麽吞吞吐吐的?”
她母親捏起圍裙一角,擦了擦手上的泥跡,終是像犯錯誤的孩子一般,緩緩道:“算了,不說了。我回頭還是跟耶穌嘮叨吧!”
艾美對她母親信教的事情一直不是特別理解,跟她去了一次教堂,看她們一幫鄉村婆子在一起講、聽所謂的聖經故事,又給教堂裏的本土牧師送米送菜,一開始總覺得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不像她在美國偶爾跟著男朋友麻將的母親寶琳一起去教堂,滿心都是神聖和莊嚴。
她心想母親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事情,是不是跟信教有關,又堅決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艾美問道:“你沒生病吧?這麽起個話頭,又掐了,成心不讓我安心回美國呢。”
她母親“呸”了一口吐沫以除晦氣,道:“瞎說什麽呢!”
艾美也不好再多問。娘倆沉默著往回走,走到半路,她母親和村裏人打招呼。艾美忽然電石火光地想她母親不願意說的事情會不會是她想改嫁、再找一個老伴了。說起來,她母親也才五十出頭,還有很長的日子,而為了他們姐弟三個不受氣,已經守寡十五六年了。艾美想自己對母親再找人是斷斷不會有意見的,怕隻怕艾軍和他媳婦會覺得母親老不正經。
夜裏臨睡時,她媽拉滅了電燈。在短暫的黑暗裏,艾美到底忍不住,笑道:“媽,這麽多年,你沒想過再找一個伴兒?”
李秋芳不搭話,隻把自己的被子裹緊了側身而睡,卻背對著艾美。艾美也躺下,也側身背對母親。她如今時差完全調過來了,倒很快就有朦朧睡意,卻不防她母親幽幽說了起來:“那我就告訴你吧。這三十年,我一直想,你其實不是你爸的閨女……”
“什麽?媽,你胡說八道!”艾美坐起來,對著她母親裹在被子裏的後背發問。她母親又沉默起來,一動不動。艾美就推了推她。
“得,這話你可收不回去了。你什麽意思啊,媽?我是你們抱養的?不對呀,前麵有艾華呀,你們能生育啊。你想?你也不知道?”
她母親卻把頭也縮到被窩中去,幾若幹嚎地哭了一聲,然後仿佛自言自語道:“我是造孽呢。那年你姐艾華才一歲,老發燒,我就常找診所裏的馬醫生。馬醫生是個下鄉的知青,
才二十歲。他家祖祖輩輩都是醫生……後來我就懷了你。我老覺得你是馬醫生的孩子。你從小就皮膚白,不像艾華艾軍,也不像你爸。你學習又好,沒有人教,也門門考一百。從那時候起,我就懷疑你不是我們的孩子,不是你爸的孩子,而是馬醫生的孩子……”
“荒唐!媽!”
“都是我的錯。”
“你現在告訴我--”艾美說到一半,收回了下麵的“是什麽意思”,卻問道:“這個馬醫生現在在哪裏?”
“他就是縣裏人民醫院的院長。你不要去找人家……隨便你吧。以前能一直賣血,也是虧他開的後門,雖然我從來就沒見過他,人家還是照顧我、們的。你這麽聰明,你這次回來,我看你說話做事吃飯,越來越讓我想起他的樣子來。我欠你一個說法,我怕我死了,你就再也沒機會知道自己的親爸是誰了,沒機會知道你的親爸爸其實還活著,是個大醫生,大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