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2）

                                二

 

    大概到底是過了年、立了春的緣故，下午艾美和她母親上墳的時候，發現那一段從正道通往艾莊墳地的小路因為化凍而泥濘不堪，年前時卻是冰凍得結結實實的。墓地邊上一塊三角形的田地也被人種了麥子，積雪半去，麥芽也似蓄勢待發的樣子。也就一個多星期的功夫，艾美看見在父親的墳頭上居然也有兩棵小草冒出了一點點的綠尖子。

    母女倆找了一塊稍微幹爽的地方，把從村頭小店買來的一大塑料袋的鬼幣放下。李秋芳拿出打火機，先點燃一把帶來的幹稻草。然後，她們就把塑料袋裏各式各樣的紙錢鬼幣一疊一疊地掏出來，再一張一張地往火裏投。一時火苗旺起來，映亮了兩個人的臉。

    艾美母親一邊燒紙，一邊嘮叨：“死鬼，你沒白疼你這個丫頭。這一次燒的錢可夠你用一輩子的了。好多還是美元呢。你在陰間要好好保佑我們這一家子，尤其是美，在美國那麽遠的地方，我們夠不著，你可得長長遠遠地照應著。”

    艾美專注地聽著，專注地把各式火紙架空了，好讓它們充分燃燒。臨末，她也找了塊幹爽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她母親眼圈發紅，用一根枯樹枝把尚未燃盡的鬼幣也一一挑起，讓它們充分接觸氧氣、再充分燃燒。一時完事，李秋芳感歎道：“這紙燒得好，一點都沒飄到別人家墳塋上去，都給你爸爸拿走了。——照理說，我們信耶穌的人是不應該燒紙的。可是你爸他不信啊。不給他燒，他在陰間沒有錢花的……”

 

    艾美哭笑不得，隻看著墓碑發呆。墓碑上寫著“艾永康 1951.08.08-1990.07.03”，曾經鮮紅的字如今也有些褪色了，仿佛他曾經鮮活的生命和記憶。說起來，還是艾美出錢買的碑。她中考那年，艾永康去世，埋葬時並沒有墓碑。過去幾年艾莊人也時興起立碑，艾美寄錢回來，特地提到應該花個千兒八百的，給父親也立個漂亮的大理石碑。她母親本來有些反對，說她還活著，不如等她去了之時，兩個人合用一塊墓碑，既有夫妻同碑的意思，也省錢省事。艾美電話裏說了她一通，李秋芳才沒堅持下去。

    母女倆在墳地四周轉了一下，李秋芳又給艾美指點她爺爺奶奶的墳頭都在哪裏。年前上墳時，艾軍、艾美也剛剛給他們圓過墳，因此有些心不在焉，隻遠遠地合掌鞠躬一回。

    往回走的時候，她母親道：“你這次走，下回回來又要十年吧？恐怕你再回來，我就要死了。”

    艾美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麽啊！五十出頭的人，說這話多不吉利！外婆七十五了，身體不好棒呢！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人都越來越長壽了，我覺得你活到八十歲沒問題！過幾年，等艾寧大些，離手了，我結了婚，買了房子，我還想接你去美國轉轉呢！”

     她母親笑起來，道：“我這樣的還能去美國？就怕沒那個福氣呢！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這幾年，感覺一年不如一年了。現在一年抽一次血，每次抽完都好久恢複不過來似的。”

    艾美歎了口氣道：“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現在咱又不缺錢，你還賣血幹什麽？！”

    她母親一時訕訕地笑。“以前抽慣了，隔久了，就覺得血多得、稠得人癢癢的……”

    艾美道：“那是你心裏感覺。上回初中同學聚會，聽李素雲說，他們醫院正在被檢查，說他們的抽血針頭重複使用，又有一些農村人反複賣血，據說一批人感染了艾滋病呢。你可千萬別去了。”

     李秋芳黃了臉，喃喃道：“不去了，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