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國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星期五下課的時候,教我們英語的加瑞忽然道:“我想你
們都知道今晚本地放煙火慶祝美國獨立日吧。”我們幾個都是第一年,卻不曉得的。於是回了實驗室,就給邦妮打電話,約好了晚上大家野餐後就去和康耐爾隔山相望的伊薩卡大學去看煙火。
到了山低林密的公園,放了大家帶來的食物,邦妮倒領著我們去看那一簾飛瀑和一眼綠
潭。瀑布大約有一丈來寬,從三四個人高的山頂上瀉下來,水並不大,因此看得見水後的石壁。底下的潭倒是綠碧碧的一汪水,再映了兩邊山嶺上的樹顏,幾乎不見一絲兒雜色,令我想起朱自清的《綠》裏麵的梅雨潭來。隻是這瀑這潭得了那綠,卻得不了那靜:一些美國人在跳水遊泳,從一兩米的跳台上很不優雅地“撲通”、“撲通”地跳下去。最有趣的倒是一個似乎不足歲的嬰兒,被他父親放在淺水裏推送,不但不怕,反而閉了眼“呀呀”地歡笑。
看了半日,回到燒烤區吃東西,主要是些水果麵包餅幹飲料之類,一壁吃,一壁忍不住
又給邦妮講些中國的習語:“酒肉朋友”指哪類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何境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又有何引申含義--以前真的從不曾注意的,如今在異國他鄉倒常常一點一滴地感觸起來,或許就如這夜後來的煙火,讓我驀然有了許多倍思鄉的感歎。
大約九點吧,我們驅車往峽穀對麵山頂上的伊薩卡大學去。穿過一截高速公路,就是蜿
蜒的山間窄路,時時隱沒,又時時陡現,再加上路之兩岸樹木蔥蘢掩映,極得幽深的意境。到那邊山顛,路兩旁都是草地,長長的野草在晚風裏輕輕搖曳,偶爾有小鹿出沒其間,而西天太陽斜落,雲輕霞豔,正在無限好起來。
到了伊薩卡大學,車輛如流,隻能慢慢跟著往校園停車場去。停車場早已經車滿為患,
我們可巧在入口處“禁止停車”標誌邊上發現一個空檔,就在那兒泊了,六個人興高采烈地尋覓合適的觀賞煙花之地。
放眼看去,草地上已經滿是人群,男女老少,金發碧眼,彩裙花褲;有帶了躺椅躺著的,
有鋪了氈布坐或睡在草地上的,也有許多站著聊天的,笑著玩飛碟的。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多美國人傾巢而出的場合,那久違的熱鬧的人氣,加上周圍寬闊的草坪讓我想及兒時看露天電影的情景:隻是這地方不是故鄉,這人也早不是那看到幕布上五星閃閃就認為今晚電影好看的樸素兒童了。
我們找了地方坐下來。西天的顏色由先前的微紅漸漸轉深,恰如玫瑰的顏色,再轉眼,
又有些灰暗的調子,象鏽紅,卻多出一樣沉靜安詳的美。還有些雲彩,那一刻若魚若雁,緩慢地變化著形狀,襯著底下黛色的山脊和白茫茫的一片湖水,更有一番情致在裏頭。隔著馬路的那片草坪上,浮著一隻巨大的熱氣球,底藍中白上紅,在夜色裏膨脹著鮮豔;後來看見有人在修理它,隱約望到燃燒的火光。
馬路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大喇叭裏放著甲殼蟲的歌:《讓我握住你的手》。我們就
談起甲殼蟲來,說是六十年代流行的樂隊等等。我問邦妮:“那時候你還年輕吧?”邦妮微微笑著反問:“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不年輕了?”同行的中國女孩連忙幫著解圍,說:“你還很年輕啊!”我心裏暗暗地笑。
大約九點四十五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們正在說那邊湖心漸漸燦爛起來的
燈火,猛然聽到東邊一聲炮響,回頭看去,天上一朵煙花緩緩盛開,照亮了東邊的天空。我們意識到坐錯了方位,於是起身向東小跑,那邊也坐臥站躺了許多人。還沒安定,又一通炮響,天空再度鮮豔亮麗,周圍的人群毫無聲息地看著。同行的石博停下不動,倒惹得躺在他身後草地上的一對情侶道:“Excuse us”--我從來不曉得還可以這麽用的,忙拉了石博坐下來。
漸漸入了程序了。煙花接連不斷地放上天空。有的倏地在黑暗裏上了天,然後猛然爆開
一朵燦爛繁複的銀花;有的小球樣走著小波似的曲線上了天,漸漸增大,炸成兩圈花環,一紅一藍,比肩而落;有的一條直線似地彈上去,如傘張開,卻落成滿天的繁星花雨,五顏六色地變幻著……
地下放煙花的頻率越來越高,天上的煙花越來越多,煙形花色也越來越讓人眼花繚亂:
有那麽大大的一朵的,伸展開無數白色的卷曲的長莖,宛如深秋裏綻放的清麗白菊;有那麽高高大大的一棵的,恰如精美的珊瑚樹,在黑的天空如同在暗的海底伸展她們生命的枝椏;有那麽閃爍的一群的,紅的藍的綠的,快速地旋轉著或隱或現著,象動畫片裏精靈的現身和隱卻;有的隻是科學的球狀射線,四麵八方地射開去,似一隻團成球的仙靈刺蝟,慢慢隱退到黑的夜色裏;有的先隻是普通的閃耀和綻放,悠悠落下時,卻變成全碧的,或者半截瑟瑟半截紅的如眉柳葉,又飄飄的有些蠕動,象可愛的另類蠕蟲;也有的就那麽天女散花般漫天飛舞,變幻成閃閃的紅星,亮亮的雪線,白白的雨珠……
還喜歡那炮聲。有時候是放禮炮的“嗵”,充滿了中國傳統裏的喜慶意味;有時候是呼嘯
著的,仿佛有無盡的能量和喜悅要從人間帶到天上去;有時候又是嘶叫著上去的,不知是憤怒的呐喊還是幸福的呼號……這些聲音又在山穀間來往幾個回合,專心要人記住它們的情緒。也喜歡那花雨火星輝煌過後的煙痕灰跡,白色的,象飄飄遊走的雲,似漫漫退卻的霧,如緩緩隱去的往事……
大家都不怎麽說話,陶醉在那滿天飛的煙花裏,精彩處,或是油然而生的最簡單的讚歎
性語匯“哦”、“啊”,或是因著邊上的掌聲也跟著拍手,或是不自覺地調整著眼鏡,似要讓自己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或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甚至要走上前去,妄圖跟上那正在漸漸消失的煙火……
持續了二十多分鍾,煙花漸漸稀少以至結束,人們一起鼓掌向那放煙花的人致謝,然後
紛紛起身往停車場去。我們落在後麵,一路感歎著如此繁華的煙火盛會,然後邦妮卻道:
“美則美矣,可是這麽多煙火肯定要造成環境汙染,再者我可憐那些山裏的小動物,它們哪裏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給嚇成什麽樣子呢。”我聽得忍俊不禁,倒想跟她說:“子非獸,安知獸之不樂煙火乎?”
草地上還有些不急著回去的人們談笑著,孩子們手裏揮舞搖晃著彩色的熒光圈,馬路上
已經是車如流水燈如長龍,每個路口都有兩個以上的警察在疏散交通。我坐在緩緩移動的車裏,因著大家說這些煙花該當是中國製造的煙花,真的想起在國內看煙花的事情來……
其實因為膽小的緣故,我幾乎是從來沒放過煙花的,卻喜歡每個除夕之夜在自家門前看
鄰近村莊裏的煙花:一般隻是極普通的樣式,一線地升上天去,爆裂成美麗的花朵,然後緩慢地消於無形。自己喜歡的也許是身後忙碌的溫馨的過年氛圍,而別人的煙花美麗了我記憶的背景。
在國內看的最盛大的煙火晚會卻是九七年夏天在東北的大慶看到的,那時候全國都在歡
慶香港回歸。我在《我的1997》裏寫道:七月來臨的時候,我們也看著電視,遙遙關注著香港回歸,卻又感覺著我們和她的距離。隻有那一晚的煙火是永不磨滅的。我第一次有機會看如彼盛大的煙火晚會,繽紛的色彩和亮度,美妙的煙跡與火痕,那轉瞬即逝的繁美……有一首歌在腦中不停的回旋著: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美麗。人生本沒有答案,可是我們大多數都無法如煙花那樣綻放一回,毀滅一回,陶醉一回……大慶的那一回應比這裏更美更繁複的,我還記得先是炸震耳欲聾的鞭炮,然後是燃有“慶祝香港回歸”等字樣的煙花,再後才是天上的煙花表演……
在回去的路上,在車子重新穿行在曲折起伏的幽深山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來在大慶看煙
火剛好是兩年前的事情,先是因著這回在美國看有些兒遺憾,後來想起那一回是七一前夕,這回是七一後夜,這樣的巧合令我又無端地欣喜而感歎起來:總有一些景象,總有一些事情,總有一些人群,讓我在流浪天涯的旅途裏,時時惦記起故鄉和過往來的,就如這夜的煙花。
我們後來又議論了一番:說如果在水麵上放煙花,兩相輝映,是不是應當更有繽紛美感?
四號晚上看電視裏的煙花,有紐約的也有華盛頓特區的,有些水邊景象,卻不如想象中的美麗,甚至不如我親眼看到的伊薩卡的天空的煙火。又說煙花技術是不是應該可能在天空綻出字樣來,我想起楊過給郭襄送十六歲生日禮物的情節,回來翻書看插圖的那一頁背麵寫道:“西山同窟鬼各放一個煙花,組起來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十個大字。十字顏色各不相同,華麗繁富,妙麗無方,高懸半空,良久方散。群豪歡呼喝彩。”乘興,睡前又翻了幾頁,卻又輕易沉浸到在金庸營造的中國江湖裏,幾不能寐起來……
昨天連到本科班級的主頁上,劉莽漢祝大家獨立日快樂,在大家拿的小廣西立馬跳出來
說“難以接受”,於是莽漢改祝大家“天天快樂”--看那短短的三貼留言,自己卻又一次會心地笑了: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美麗?我想我心中是有一句永恒的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