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艾美一邊往前走,一邊戴上耳機、調大音量,一時耳朵裏灌滿艾美·懷恩豪斯的歌聲。這兩年,這個造型奇特的英國女歌手忽然紅遍大西洋兩岸,艾美也不覺喜歡上她的歌。起初還是麻將把她的專輯“Back to Black”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說因為她也叫艾美。艾美不喜歡她的誇張造型和詭異出格的作風,卻漸漸喜歡上聽她的歌,新買不久的IPOD裏麵則幾乎收錄了懷恩豪斯的所有歌曲。
有時候艾美暗自在心底把懷恩豪斯的姓翻譯成“酒居”,仿佛一個日文的姓。她喜歡這樣的文字小遊戲,就像當初把麻將叫成“麻將”:其實他的全名是Jonathan Maloney。當他要艾美給他一個中文名字的時候,艾美取他姓和名裏的第一個音節,找到兩個相當的漢字,又按中國人的習慣把姓在放在前、名字放在後,於是成就了“馬炯”。後來發現這發音和“麻將”很接近,於是他就成了一副“麻將”。
此時此刻,在歐洲的一個燈紅酒綠的都市,初冬的寒意才起,酒居艾美在艾美的耳朵裏,拿慵懶而性感的聲調唱出尖銳的情感和生存問題,忽然讓艾美艾覺得她離這個歌手和她歌聲裏的故事,似乎都更為接近起來。她唱“You go backto her, I go back to black”,或者“Amy Amy Amy, Where is my moralparallel?”,或者“and I question myself again: what is it 'bout men?”,或者“Love is a losing game……”每一首,每一句,都仿佛是在想和艾美對話。
可是,艾美到底聽不進這樣的歌詞和旋律。她感覺自己思緒複雜心情混亂,一麵判斷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麵要分析麻將的言行舉止,而這一切像一場她不曾期待和計劃的drama。是的,是她要給他一份生日禮物,完美的生日禮物,然而她沒有料到麻將的“得寸進尺”,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大度地“成人之美”。那個調查問卷裏的問題重新浮回艾美的腦海表麵:你愛麻將的深淺濃淡,到底可以選擇1到10這個數字之間的哪一個?
艾美拒絕細想。她一邊堅決地走,一邊快進歌曲,快進到那首“我的眼淚它們自己幹”(Tears Dry on Their Own)的時候,她忽然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並沒有淚,隻是冰冷的肌膚之觸,讓她再次想起這是阿姆斯特丹的夜晚,十一月底的夜晚。
此刻,對於酒居艾美的音樂,艾美已忍無可忍,毅然關掉了包裏的IPOD。她轉頭四顧,發現自己原來早已過了橋,到了唐人街。一人置身在熟悉又陌生的、滿眼中文招牌的街道,艾美再次覺得整個人從裏到外地涼起來,冷起來。她決定了自己需要食物和溫暖,這些生存所需的更具體、更實在、更可以量化的元素,而大麻和愛情不在此列。
艾美信步走進了一家叫“得月樓”的飯店,脫了大衣坐下來翻弄菜單。年輕的男夥計殷勤地走過來,拿著紙筆等她點菜。艾美先要了酸辣湯和蔥油餅,又斟酌著點了個揚州炒飯。夥計收了菜單,搭訕著笑道:“一個人來阿姆斯特丹玩?”
艾美這時仔細打量他,發現他長得碩長秀氣,一身黑褲黑衫又透出幾分玩世的冷酷,看著倒不像一般的夥計。艾美因問他:“你們這裏的酸辣湯和蔥油餅怎麽樣?”
艾美到所有中國飯店都喜歡點這兩樣,因為這是她母親最拿手的兩樣家常菜,隻是她媽媽並不叫那個餅“蔥油餅”,而是簡單的“雞蛋攤餅”。母親很得意地說過,當年有個下鄉的醫生,特別喜歡吃她做的湯和餅。其實,母親的湯和餅,都帶有家鄉的地方特色,正如每個飯店的酸辣湯和蔥油餅也都有變化一樣,比如有的湯裏麵放雞丁,有的裏麵加了金針菇,有的餅裏麵蔥葉多一點,有的餅裏麵雞蛋成分少一點等等。她對這兩樣菜的固執,與其說是她對每一家中餐館基本功的檢驗,不如說是她對已和她漸行漸遠的故鄉氣息、口味和記憶的憑吊與追緬。
夥計莞爾一笑,說:“這麽大眾的、不算菜的菜,有什麽好與不好?”
艾美也笑,卻道:“也許不是你的菜,卻是我的菜。就這幾樣吧。”
夥計一時有些尷尬,卻也去廚房叫菜了。艾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不覺微笑。三樣吃食上得倒快,夥計如同武林高手一般,一趟就全送了來,回頭又笑容可掬地說了句:“您的菜上齊了,請慢用!”,又去招呼別的客人。
艾美先喝酸辣湯,微酸中辣,倒是對她胃口的,更對胃口的是它帶來的熱氣,讓她一時又全身心地活絡和溫暖起來。她夾了蔥油餅蘸醬吃,倒也是她喜歡的口味,薄而脆,而且蔥葉多。她吃了幾口,胃不再那麽空落落地難受,心裏也似乎有了底,卻開始慢慢回溯她和麻將這一趟旅行,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不對的地方。
對於大麻,艾美原來隻有有限的書本和電影體驗:那些小說和電影裏的人物們似乎總有這樣的經曆,甚至曆屆美國總統也常被曝在青少年時代做過這樣的放蕩事體。當麻將最初提起他在阿姆斯特丹吸食大麻的經曆時,艾美並沒有大吃一驚,但是這一次當他慫恿自己一起來體驗時,艾美還是猶豫不決的。她覺得自己是個有底線的人,她害怕會上癮,更覺得對她這個“好女孩”來說,這是一種墮落甚至毀滅。
麻將於是向她保證吸一次或者兩次絕對沒有上癮的可能性,又振振有詞地給她科普歐洲諸國、加拿大還有美國的一些州有關大麻、至少醫用大麻的合法化爭議,當然最關鍵的是他們將在阿姆斯特丹“作案”,合法、安全而不會留下任何麻煩。
麻將最後的說詞是:“吸點大麻,那滋味,比做愛的感覺更美妙,你會喜歡的。好女孩,做一次壞女孩,就算陪我這個好男孩,再做一次壞男孩!天啦,我都三十歲了。我想,過兩年,等我們結婚生孩子了,可就再不能任自己瘋狂放縱了。再不瘋狂,再不放縱,我們就中年了,就老了,我的親愛的!你愛我,對不對?我們必須一起做這件事兒!”
艾美最終妥協,答應麻將臨走的最後一個下午嚐試一下咖啡店的大麻煙和大麻蛋糕,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表明自己是愛他的。她不忘取笑麻將道:“我覺得叫你‘麻將’太對了,因為這個中文詞可以解釋為:大麻小將,你就是一名喜食大麻的小將!”
麻將似懂非懂,卻抱住她親吻,說:“你是我的女生!”
艾美想到這裏,笑,然後覺得可笑。是啊,十幾個小時之前,麻將蜜裏調油地說她是他的女生,十幾個小時之後,他又油腔滑調、欲說害羞地喜歡上一個櫥窗女郎,而且似乎大義凜然地以她和邁克爾·威廉姆斯的舊事為理由、為自己的嫖妓行為找借口。“真他媽的荒唐!”艾美不自覺地搖頭、苦笑之後,繼續吃她的揚州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