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路 (五)
走長城,莫過於舊的。
當我和張霆再次來到香屯的山上時,這裏的野長城,竟有些新了。
新的台階,新的磚牆,新的地麵,這段曾很少有人來的長城,竟有了零零星星的遊客。
長城和山嶺都在眼前起伏著。我在想著舊日之旅。
幾年前曾和幾個哥們兒來過這裏。那時的長城殘破不堪,其上灌木荒草叢生。哥幾個沿著長城走到高點,然後一路而下走進山穀,再沿山穀走到那個有著“水長城”之名的黃花城水庫,隨後翻山回返。
此時,我看著眼前的山嶺,那些走山的情景依舊,隻是有些遠了。
天青霧淡,冬山清遠。遠處的蓮花山淡抹在霧靄,仍是舊日的模樣。這片山都是花崗岩,經過億萬年的風化,峰巒林立,裸岩突兀。
我和張霆在長城上走著,閑聊著眼前的一切。
張霆談起視野中的一些“別墅”和一些無名的建築,不免有些感慨。這些建築顯然屬於“違建”,卻可以堂皇而在。
世界變化太快了。權與利的烙印,已經深深刻在這片本該天成的自然。
發展,永遠是個美麗的詞匯,可以讓人們充滿對物質的希望,也可以讓擁有權力的人,坐擁常人無法企及的利益和光彩。
我看到,很多年以來,在這片土地上,自然並沒有多少自己的位置,總需要為“發展”讓路。昌平西北那條有著漂亮峰穀的白羊溝,已經因一條高速路的修建而毀掉了。這條路,本可以避開這些風景的。但我與這裏的普通人一樣,並無任何話語權。
我在想,因為山巒的壯美,設計這條高速路的人,大概是有意讓行車的人去擁有三兩分鍾的風景。在我看來,這道自然賜予的美景,本該讓人們欣賞千萬年的!
高速路從一片古冰川堆積層通過。這片冰川堆積層,我曾發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是京北為數不多的地表地質遺跡。我當時曾想,如果李四光(1889-1971,地質學家,地質力學創始人)沒有提出北京地區的冰川期,我倒是可以寫出一篇相關的地質論文來。
在人們尚未意識到珍貴前,這片古冰川遺跡,已經被破壞了。
看到這一切,我是無語的,卻滿腔粗話。於這樣的世道,對於那些欲述無門的人,粗話,或許是唯一的選擇。
山嶽起伏,思緒無邊。我站在長城上,看著被漸漸“開發”的山坡山穀,隻有歎息。
從草原到江南,從海岸到西藏,在你我麵前,現實社會的人性之輕,卻承載著曆史和自然之重。為了即時利益,人們無視行為的後果,無視山河的美麗,無視自然的創傷,更無視後代的詛咒。
審美,不僅劃分著人群,也劃分著人間。我一直感到,如果自己能擁有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我無疑會讓它成為這個星球上,最為美麗和富饒的地方。
世界總是這樣,當人們意識到失去的時候,已經難以挽回和尋找了。
人思此處,不免有些懷舊和傷感。
懷舊,總是一份挽留,希望挽留的,不過是一份對舊日的感受。而舊世界,也往往是痛心的。
長城,曾是國之疆界。那時城牆上長風飄櫻的矛槍,是指向北方的。當祖先征獲了北方遼闊的土地,這道禦外的邊牆,便隻有象征的意義了。
那片廣博的土地就是塞外,向北延續幾千公裏,一直到消失人煙的西伯利亞森林和苔原。那時,中國的北疆是開放的,可以延續到當時人們並不知曉的北冰洋。如今,這片遼闊的土地已經大部失去了。
我不是軍人,但能體會軍人征獲疆域的豪邁。隻是在世界麵前,中國的軍人並沒有多少可值得豪邁的曆史。倒是如今作為政權的打手,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十分勇敢。
此時,站在長城上的我,仿佛看到了另一道長城。
這是道堅圍華夏的數碼長城。在這道長城上,寒光閃閃的刺刀是向內的。
念到此處,便有些沉重了。這不是我走在長城該有的心情,也不是走在舊路該有的感受,但這道刺刀林立的長城,卻真實存在著。
沒有風,陽光西斜時,霧靄便重了起來。坡嶺層疊,山影朦朧。我和張霆一路而上,隨意著心情。
在山的高處,長城沒有修整,依舊殘破。
因為是周末,長城上並不清冷,不時有人走上來。一些年輕的身影,麵容無憂,尚不知舊路。
我想,因為一句仿佛豪邁的詩句,人們來到此處,想必是來充當好漢的。
其實,人們並不知道,長城,並為好漢而築的。無論用磚石堆砌,還是用數碼編程,長城意味著阻隔,意味著封守,意味著躲藏,隻屬於那些視野短淺,心胸狹窄,拓疆無能的蝸居懦弱者。
真正的好漢,是不會在自己的家園年年築牆的。
但牆,卻在你我的麵前,至今繼續築著。
人間的心情,都是與腳下的路有關。
歲月飄移,世界遷變。我走在這裏,隻是走在自己的舊路。而眼前殘破的長城也是舊路,卻是屬於國民的。
此時我在想著文化。這片土地的文化,似乎也與長城一樣,在隨著時代漸漸崩落。
文化是人群意識和附屬物象的集成。人間意識的更變,使得任何文化都具有一定的生命。這意味著文化會生滅,會交融,會侵犯與被侵犯,甚至會去占有或被吞並。
人間所有的文化,都是在不知不覺間失去的。人生,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社會和意識之河裏漂流,看著文化匯聚,看著文化傳延,看著文化湮滅,看著文化誕生。
我看到,在如今的世界上,保持文化是困難的。如果缺少人文的視野,缺乏對文化的感知,缺乏美感的熏染,再缺失一份對向美之心的導引,任何地區的人,都會因為意識和物質的導向,成為自身文化的毀壞者。
因為霧靄,西去的太陽也是朦朧的。山的高處仍有殘雪,斑駁在山的陰坡。我和張霆走在舊路,也讓世界在身邊走著。
走在長城的人,其實都在看著世界。但真實的世界,如同眼前的朦朧,不是我能夠真正看清的。
多少年來,在這個時節,長城之外的世界一直寒冷。長城之內的天地,也不見得有多溫暖。更何況,在很多時候,這片世界的溫度,是與季節無關的。
星移鬥轉,烽煙戰亂,許多個世紀的風雨之後,這些長城盡管殘破,卻仍然存在著。人們站在長城眺望著,讚歎著人間的傑作,讚歎著建築的偉大,讚歎著古人的勤勞,許多許多。
我看到,無論人們怎樣眺望,世界終是用現實來體現的。在我的眼中,這道人們用雙手和汗水修築的長牆盡管宏偉,但除去人文的意義和曆史的厚重,終是豆腐渣。因為這些本打算用來抵禦鐵蹄弓箭的長城,無論怎樣修建,怎樣固守,不僅沒有擋住域外的兵馬,也會讓女人的眼淚衝倒一片。
在中國的曆史上,這道牆從沒有守住自己的繁榮,也沒有阻止鐵騎的征服。如今,伴隨著這道自我封固的長城,另一道看不到的長牆,依舊試圖把整個世界阻隔著。
我看到,中國被蒙古人征服之後,所延傳的蒙古血統,不僅沒有體現在真正的不羈和豪放,更沒有站在世界文化和正義的高點,去仁愛公正,立馬橫槍。
無論如今的人們怎樣看待自己的曆史,在成吉思汗的彎弓麵前,李白的豪情是蒼白的。
此時,走在長城的我有些沉默。
我有些遺憾。我和哥們兒隻是走來,在走過的路上撿拾一點記憶,本不該思索如此之多。
我想,走在舊路,其實就是試圖在尋找遺憾。因為在時間的道路上,人隻能走一次,無論看到自己有多少失誤和遺落。
這是人生的必然,屬於山水,屬於你我。
感謝!
音樂:Johnny Guitar, Francis Goy
奶奶姑是個率真的明白人!
可是俺還是腳著,遺憾與失誤,最好還是別忘。不然,未來還會有無數遺憾和失誤等著你。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輸不起了。
俺還腳的,人隻有站在舊路,才會看到自己行進的方向,才會知道前方的路是不是屬於自己。
“我想,走在舊路,其實就是試圖在尋找遺憾。因為在時間的道路上,人隻能走一次,無論看到自己有多少失誤和遺落。”
人生這一路走來,誰沒有“遺憾和失誤”。找什麽找!那玩意兒找回來有啥用,隻能給自己添堵。就算它偷偷摸摸地從記憶中溜回,也要一把揪出來扔的遠遠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