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遜河岸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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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無猜

(2020-01-04 19:42:18) 下一個

時間過得真快, 仿佛一覺醒來,突然成了中年人.

 

在北京出差時, 電話聯係了中學同學琴, 告訴她我在上海停留周末, 結果在北京去上海的路上,把通訊錄丟了,
好在到晚上,琴的電話追過來問, 隻好坦白, 琴說: 怪不得下午沒音信,你還是老樣子.老同學阿蘋知道你來, 從杭州過來碰頭,
你趕緊到我家來.

 

琴的家在市中心, 打車隻需十分鍾. 琴的先生在上海開連鎖店, 生意還不錯, 琴在大學裏學日語, 畢業後在貿易公司幹了幾年,
動了一次手術後,就在一家旅行社做半職. 她的先生儀表堂堂, 很早就做生意, 是她中學時的早戀對象.
他們從地下轉為地上到結婚前後十二年,一路山水遙遙, 終成正果.

 

阿蘋是中學時代來往比較多的同學, 她家就在中學不遠的一條弄堂裏, 那時,星期天和暑寒假常去學校做作業,
阿蘋也在學校做功課,做完了就去她家玩. 阿蘋表麵上是很乖巧的女孩,聰明伶俐都藏在心理.她媽媽是上山下鄉的知青, 回城做了工人;
 阿蘋的爸爸是鄉下的農家, 隨她媽媽進城後, 在建築隊做工.
阿蘋還有一個念幼師的妹妹.他們一家都住在外婆的房子裏. 記得她的外婆手上戴著一個翠綠溫閠的玉鐲, 常在廚房裏忙碌,
廚房裏好象總是冒著白騰騰的水汽, 在南方冬夜混溕的燈下, 有迷漫的暖意.

 

到了琴的家, 保姆已經把寧波菜端上了桌, 因為幾次回去,都會和琴與阿蘋碰麵,感覺變化不大. 琴和安徽來的保姆相處甚好,
保姆做完家務,還能去鄰家做小時工. 其實, 琴和她媽媽一樣,雖然在南方小城生活,為人心地寬厚. 我上高中時,
爸爸長期出差,提前退休的媽媽去外省哥哥家裏,因他新得了女兒. 我就在學校和父母的機關食堂吃飯, 琴的母親知道了,
在一個星期天蒸了螃蟹,炒了素菜讓琴捎來. 琴的媽媽原來在地方戲劇團唱戲,年紀大了,去一家工廠做出納, 家人孩子, 是她所有的希望,
日日辛苦忙碌, 卻從來沒有怨言.

 

我家情形比較複雜, 父母在舊時代的好日子過去了, 紅色政權下的拮據,艱辛和壓抑非常難熬,家裏爭執不斷.父母都不是當地人,
他們一吵架, 星期天家裏食堂都不開夥, 本地又沒有親戚, 長我很多的哥姐都去了外地,
於是上街叫小籠包子.有一次,居然在包子店裏撞上了琴和她早戀的男友.

 

中學時代,在恐懼緊張裏捱日子,常常生病, 生怕考不上大學, 得在抑鬱恢澀的家裏呆一輩子.隻好努力讀書, 兢兢業業趕作業.
每年冬天, 似乎一直都在感冒, 舊感冒的咳嗽還沒結束, 新流感開始發燒.
好在有公費醫療,自己去看病,自己去打針,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餐桌上,我們談及中學時代,那是小城裏一家最好的中學. 遇到過很好和很壞的老師.
高一的時候,有一個上海籍的代數老師,矮胖身材裹在藏藍色的中山裝裏,袖口上沾滿了白色的粉筆灰.他上課板書整潔,語速極快,講到激動處,胖墩墩的身體會蹦跳起來.我第一次看到上數學課這樣有激情的老師.所以上他的課,事先一定要預習,做題,
要不然,上課跟不上趟, 就變成聽大書了.

 

那老師姓沈, 他有個女兒,在卷煙廠做工,據說他很高興可以抽免費的香煙. 沈老師對學生非常的盡心,星期天下午,
他常常到教室來轉轉,有郊區住校和在學校做功課的同學,他給學生答疑.我想現在再不會有那樣的老師, 遇到沈老師實在是我們的幸運.

 

高二文理分班時,換了另一位老師教數學. 印象中,他穿一件油光光的棉外套, 兩手插在衣袋裏,上課基本不拿書, 也不備課.
“有什麽問題, 你們問,讀書要靠自己”有同學拿稍微偏難的題去問,他就在課堂上開做, 一堂課做不出來,下一堂課接著做,
兩堂課做不出來就不做了.基本上65%的題,他沒做完.他喜歡討論金庸小說和國家大事.他是班主任,班會上是他發表時事政見的大好場所.很多年來,我還常常做到數學考試試卷上寫不出字做不出題的惡夢.2000年,
我回國時,聽人說這位老師發財了,他買了一個新房子,裝修得象教室,晚上給學生補課,每個學生每節課收40元,一次可以同時教40個學生.他的業餘奢好不再是金庸武俠,而是打麻將,一番輸贏100塊.因為輸得起,
所以一晚進出數千元是常事.

阿蘋說,她上街,有次看見這個老師, 他也認出了阿蘋, 放慢了步伐,等著阿蘋打招呼,阿蘋當做不認識,穩穩地從他麵前走過去.
當年阿蘋高考填誌願,她媽媽拿著表格去谘詢他,他說:念師大. 她媽媽說已經有個女兒念幼師,想讓阿蘋念個別的, 結果他拉下臉來,告訴她媽,
沒有必要再討論, “你有的是主意”.阿蘋記得她媽媽憋得臉通紅,非常尷尬地離開了老師辦公室.

 

高中畢業的時候,
他在班會上對著大家說:班上有很多幹部子弟(父母在市委有個辦公室,或做個局長廠長的),你們要多努力,因為你們比其他同學有更好的機會.”我聽了,覺得他的金庸武俠白看了.
大概自己是落在”其他同學”的類別裏,阿蘋的做法我能理解.

 

阿蘋和我在賓館住了一宿, 她看見我行李袋的一根背帶短了, 打電話到大堂要了針線給縫上:
“你還是很多老毛病,什麽都不在乎.”

 

“我改了,我改了很多.”

 

“算了吧.”阿蘋抿嘴笑笑.

 

晚上和阿蘋躺在床上,聊到過去,將來, 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們分別要趕飛機和火車,在大堂門口道別.在機場,看到那個阿蘋縫好的背帶,惆悵緩緩襲來,少年時代流水般過去,
因為生活,因為世界, 因為漸漸流逝的單純,信心與勇氣, 我們再不能結交心心相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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