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一天又來了,經曆過它的人, 在很多年後,每一年的這一天裏,他們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然而,他們都無法忘記,無法回避,情願抑或不情願。因為這一天,留著血與生命的印記。
我和我家人熟悉的一個人去世了,不是在這一天,卻是為二十年前的這一天而死,那一天是他的死因,他和他家人的生活由此改變。他失去了事業,家庭,健康,自由,以至生命。
大學中文係畢業後,他在家鄉的一個刊物任職詩歌編輯,那是江南一個富庶的城市,人們籍憑天時地利,熱衷經商。
他有安逸的家,溫和的太太和剛剛出生的女兒。然而,他感到壓抑,城中淡漠的文化氛圍和遠離政治的地理環境消耗著他的激情,當刊物有一個去北京魯迅學院進修的名額,他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那一年, 遇上June Fourth,他和同學抬著標語,攙著老詩人們去了廣場,暑假,他回到家鄉,同周圍的朋友們分享了北京的故事,照片和記錄。
不久,
國安局找上了他。在商人雲集,對政治漠然的城市裏,找到一個煽動者並不容易,然而,他是一個異數。國安局有了完成指標的可能。
在國安局,他坐在會客室寬大的沙發上,輕蔑地駁斥了國安的指控,他對他們不以為意,就像他在大學時代對自土改幹部出身的老父親訓斥他忘了本,他嗤之以鼻,他暴躁的父親當時給了他一個巴掌。他父親此前已經過世,然而,國安局不是他的父親,他最終以煽動國家顛覆罪被
刑拘進了監獄。
三年後,他從監獄出來,失去了工作,單位住房和收入。 一家人靠太太微薄的薪水生活。
他輾轉反複,經商,虧損,換工作,建網站,寫作,做電視劇編劇,
而他不止息的政治熱情使他一次次的進出國安局,失去所有謀生機會。母親,兄弟,姐妹與他斷絕往來。他開始為海外的媒體撰寫匿名社論,最終,國安局作了一個一勞永逸的安排:法院再次以煽動國家顛覆罪判處他十五年刑責。那一年,他五十歲。
他的女兒在這期間,艱難地念完了大學。她是一個美麗沉靜的女孩,像她父親給她的名字:碩人。她不明白,為什麽父親要走這樣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他父親判刑的那一天,她被從學校召回,她和母親以家屬身份在法院的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2011年的元旦,我在曼哈頓和朋友聚餐,在回家的火車上,我順手翻開一份剛買的華文報紙,上麵赫然登著他的照片和死訊:他在獄中罹患肌無力症,治療延誤,在臨終前的兩個星期送往醫院時,已經不能言語。他死在2010年的年底,他的遺體極快被火化,他的同道朋友們被軟禁在家,國安禁止任何公開的吊唁活動。
我在國內的家人給他太太打電話, 他善良的太太告訴我們,她家的電話是被監聽的,為了不要給圈外的朋友添額外的麻煩,不宜多言。
他的太太是個平凡美好的女子,隻想過平凡的日子,然而,June Fourth 這一天, 使她平凡的願望成為夢想。
他根正苗紅,出身赤貧的父親,對黨和國家有無限忠誠。過早去世的他,不會知道這一天,他無法看到這一天,在他擁護的政權裏,帶給這個兒子的命運。
以此文紀念,紀念我們不能忘卻的“June Fou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