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往那個小鎮,是在一個冬天。
我在車站遇到了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詩人白塗。他白天睡覺,晚上寫詩,
一次次地逃課,缺課,而詩作似乎漸漸地出現在各個文學期刊上。這樣的詩人,
班上有七八個,係裏對他們非常不滿,常常有白榜的警告貼在教室門口的櫥窗裏,
然而他們卻置若罔聞,繼續地喝酒,抽煙,寫詩,逃課,快樂而逍遙,而且弄出
一份自己的油印刊物來:《黑太陽》。但不到半年,那份短命的詩刊便被取締了,
那是1989年。
我那時忙著自己的東西,很少看他們的詩作,偶爾一次,翻到那本中途夭折
的刊物,看見一首詩,提及詩人在冬天的雪夜,登上初陽台的峰巒,在茫茫雪色
裏凝望山下萬家燈火,忍不住在心裏一次次呼喊他在鄉下勞作,背影佝僂的母親。
當時我有些感動,卻記不清誰是作者,因為他們七八個人背景大抵相似:從
貧瘠的農村來,熱愛詩歌,作風自由。但這是有代價的,畢業分配,他們被一網
打盡,每個人都回了老家,係裏的領導,一貫憎恨這幫散漫的文學青年。我要去
溪口鎮,那兒的旅遊業日益興盛,白塗分在離溪口二十裏地的村莊,他的工作是
看守一座橋,據說那是一座南宋時代遺留下來的石板橋。我們一起在一個叫作南
浦的小站下了長途車,他要步行幾裏路回他的村子,我要轉另一趟車,他向我揚
揚手,走入田埂路上挑著籮筐,提著扁擔的人群裏。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在溪口,你有事可以去找她。”臨時想起,他又轉回來
給我一個地址。
“那座橋有文字記載嗎?”我有些心動。“沒有。”
“維護和修繕呢?”“沒有
“你每天幹什麽?”“坐在河塘邊等太陽下山。”
“還寫東西嗎?”~他搖搖頭,瞪大眼睛望著天邊。
幾年以後,我又在暗淡的燈光下,想起那雙眼睛,寫下了他的故事。
大學的畢業晚會上,白塗拉著比他低一級的女友,朗誦曼德爾·施塔姆的詩
歌:《在鬼城基鋪……》
“你還沒有死,
你還不是孤身一人,
你還有行乞的女友與你為伴,
她和你共賞……茫茫平原,
她和你分擔……風雪嚴寒。”
他那時的確還沒有死,但卻處於瘋狂狀態。省城的一家詩歌期刊想要他去做
編輯,班主任卻拒絕表態,他對白塗厭惡已久:這個吊兒郎當的詩人平時從未向
他表示過尊敬與親善,他為什麽要在這當口上幫他的忙呢?
束手無策的白塗,天天在寢室裏如坐針氈,他的同鄉來看他,就催促他去找
班主任道歉,他們用中國古老的諺語替這位留著長發,架著芬蒂眼鏡的詩人指點
迷津:“土根,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呢?”
顯然,他們還不知道,白土根已經改名白塗。他父親當年為他掐算五行缺土,
然而詩人卻對土地的親近充滿恐懼,他不能想象:經曆了四年大學生活後,如何
重回死寂的鄉下渡過漫漫人生。聽了同鄉的話,他雙頰通紅,顫動的手指幾乎夾
不住煙頭:
“道歉?我無歉可道……我不要拿我的不幸去換取奴才的命運!一個願意以
詩歌為業的人,是立誌要使自己獲得拯救,從而放棄寬廣遙遠的東西,從而在這
個世界上選擇一條驚人狹窄的道路,從而使生活不再成為問題,不再需要理由…
…”他憤世嫉俗的自辯成了慷慨的演說,這時,詩人氣質的白塗完全戰勝了那個
農民的兒子——白土根。
同鄉人默默地離開了寢室,“他會吃虧的,明白的時候也許就太晚了。”
真的是太晚了,編輯部在一個多月的等候裏,音訊全無,隻好放棄,他們沒
有太大的惋惜,因為“白塗”有好幾個,而職位隻有一個。
班主任陳方在畢業典禮前去巡視了一番寢室,他是一個精瘦幹練的年輕人,
一雙眼睛白多黑少。當下有喜歡的學生圍著他談天說地。
白塗推門進來的時候,卻使他有些驚訝:詩人剃掉了齊肩的長發,穿一件白
夏布的老頭衫,腳上是滾邊布鞋。除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白塗又成了四年前從
鄉下進城念大學的白土根。他的心裏隱隱湧起快意:自己到底是不動聲色地教訓
了他,而且決定了他的命運。
白塗陰鬱的臉色使寢室裏歡暢的聊天嘎然而止,班長連忙從床底下搬出一個
西瓜請大家吃。切完西瓜,他老練地招呼白塗:“小白,一起吃瓜。”白塗拿起
西瓜往嘴巴裏塞,明晃晃的水果刀麵裏,鮮紅的瓜汁順著白塗的嘴角流滿了衣襟,
象一灘稀釋的血水,沉寂中,一隻隻嘴巴在大聲咀嚼;窗外,江南六月,正午的
太陽在天空中象個銀盆,白塗在悶熱昏沉中繼續大口啃瓜,瓜瓤和瓜汁染了一臉。
詩友周舟這時拿了筆墨進來請白塗贈寫留言,白塗遲鈍地接過毛筆,濃黑的墨汁
緩緩地抹上他的臉,他對班主任快樂地咧咧嘴,陳方的臉色一下煞白,惶惶地站
起來,想抽身而退,白塗花著臉問:“不想看看我舞劍?”他操起刀抵住退路,
周舟望著他紅黑花糊的臉,突然放聲大哭,班長及時衝上去,抱住了白塗的腰,
陳方又急又氣,大罵白塗“混帳東西”。白塗掙脫了班長的手,衝出寢室,他追
逐著一路狂奔的陳方,“小人,接招——”他呼喊著,疾風齊著他的肩膀呼嘯而
過,寢室外,枯黃的草坪令他想像武俠小說裏黃沙漫天的古戰場。然而,他的憤
慨撞擊的是一團空氣,陳方早已金蟬脫殼,逃遁而去,他最後一把抓住的是滿臉
淚痕的朋友——周舟,周舟與他周旋在四百米的操場上,整整跑了六圈,兩人最
後都筋疲力盡的躺倒在地。
係裏不久通知白塗分回原籍,他的檔案袋裏,因為這次事件,又多了條處分
——不當行為。離校前夕,他去看望一位功成名就的中年作家L,他曾經在一個
聚會上熱情地讚揚過白塗的詩作,白塗在一個昏暗酒廊的雅座找到了他,他慵懶
地躺在寬大的沙發裏,高高抬起的雙腳擱在大理石的台桌上,周圍一幫吞雲吐霧
的男男女女正高談闊論,他已隱約聽說白塗的境況,但並不打算出手相助:“年
輕人,多一點苦難就多結一點果實,天才是扼殺不了的。”這話似乎是他對自己
命運的佐證,當年他在大學時代,女朋友懷孕的肚子漸漸凸出來,他接受處分,
回到老家富春江邊的小村,懸梁刺股,寫下了小說《富春江記事》,一鳴驚人,
重返省城。當然,和白塗不一樣的是,他有一位在文藝理論界當權威的叔叔。
白塗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酒廊,重重夜幕下,他領悟到自己生命的軌跡正在滑
向“你不能如願以償”的驛站,他沒有勇氣再去見女友小雪,聰慧而不甚美麗的
小雪在這段曆經煎熬的日子裏,一直與他默默相隨,並告訴他:一生與他長相廝
守便是最終的願望,此外別無所求。
白塗在第二天的清晨離開了校園,離開了這所把他從白土根變成白塗,卻又
決定讓白塗變回白土根的校園。他在一張明信片上給小雪寫下了他最後一首詩:
“……我們在雪夜做愛
淚水浸漫皸裂的大地
不要瞪大眼睛凝望這個世界
冥冥中我再不能跨越那重峰巒
我在哪裏滑翔
童年的鴿子在田野遊蕩
尋找真理和水
我還活在舊日裏
所有人已走在前頭
窗外夜色如水
而你不能陶醉
我把身體留給大地
讓雪光和風載馳我的靈魂
我將隱匿在歲月的帷幕之後
以深情撫摸你蒼白憂傷的麵龐
一次次想握緊你冰涼的手
用胸膛溫暖它
眼淚不能洗滌刻骨的疼痛
讓它滋潤你疤痂累累的心田……
這首情緒低沉,文思曖昧的詩歌成了白塗寫詩生涯的句號。回到村莊,村長
對他沉吟許久,才說,呆在這裏真是太委屈你了,不會給你派農活下地,大學畢
業,拿的是政府的工資。村裏沒有什麽文化,倒是村口河塘邊的那座石板橋,上
麵發過一個文件,說是國家文物,那你就去看這座橋吧,文化人,懂文物。
白塗麵對空曠的田野,覺得自己是土塊上枯萎的稗草。想起在縣城轉車,碰
到中學的物理老師,他對當年在他課堂上打瞌睡的詩歌愛好者眨眨眼說:“從南
浦到省會,從省會到南浦,距離陌俟錚灰屏恪!?br/>
坐在村莊的牆垣下,百無聊賴的白塗想到這段插曲,惶惶地感到命運的繩索
完全不在自己手裏。他無法逃避土地對他的捆綁,縱然他五行缺土,縱然他把白
土根改為白塗,最終他不得不回到他所厭惡的、四麵是水田的村莊來。“位移零”
這樣一個簡單的公式難道要概括他整個人生的軌跡麽?
女友小雪在白塗回到村莊的日子裏,給他寫了一封封長長的信,但如石沉大
海,周圍的詩友也都與白塗斷了音訊,隻有作家L在聖誕節前收到一張寄自鄉下
製作粗糙的明信片,隻有一行字:心,向著耶路撒冷。作家低頭看了看落款,順
手把它扔進了廢紙簍:“他廢了。”L搖搖頭,嘴角掛著一絲輕慢的笑意。
在杳無音信的日子裏,思念像一隻放飛的風箏給小雪無比寬廣而遼闊的空間,
她一次次地想像著將來要去白塗所在的村莊,過那樸素安靜的田園生活,靈感和
激情在分離的日子裏,不斷地敲打她的門窗,化作輕靈流暢的文字,澆灌她憧憬
中堅貞不渝的愛情。
畢業分配,鑒於小雪安靜的個性和平庸的容貌,分到市屬機關。她隨手扔掉
了那張通知,卷起行李登上了南行的列車,當時誰也沒有拿她的出行當一回事,
想是一次畢業旅行。人們很難料到這位經常微笑著的,長著幾粒雀斑的小姑娘,
內心的激情洶湧澎湃,不可抵擋。她要在鄉間找到愛情的甘霖和由它澆灌的事業
田園。那時,所有嘲笑她,輕視她,勸阻她的人,都將為她幸福的輝煌側目。
列車在終點走到了一個海邊小城,小雪拖著行李,輾轉到城郊搭長途汽車,
車近南浦,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江流河灣從山地裏延伸出來,天色陰沉,綿密的細
雨飄落在黑亮的河麵上,是無數條割不斷的思緒,河心的渡船上,有閃爍竄動的
火光。在微風斜雨中,小雪按圖索驥,敲開了白塗家的門。
鄉間雨後的初夏,蒼藍色的天空明淨得象一泓清水;空中凝滯的白雲,是湖
底靜臥的石塊。牆籬邊,悄悄開放的緬桂花晶瑩芬芳,檸黃色的一片,溫潤如玉。
小雪走在田埂路上,心裏交織著新婚的喜悅與惆悵。白塗的內心卻有隱隱的惶恐:
命運之神這一次要賜與他的是什麽樣的婚姻呢?冥冥中,他感到——你不能如願
以償的繩索,正在漫天揮舞。白塗和小雪居住在父親四年前為兒子蓋好的平房裏,
粗樸厚重的樟木家俱在屋子中散發著綿綿的陳香,衣櫃邊,小雪的旅行箱還沒有
打開,它們不安地豎立著,仿佛隨時準備…遷移。這給白塗不祥的預感,他走過
去,把箱子塞進了空空的衣櫃。
農村混沌的日子,一天天消耗著白塗,因為小雪的到來,出現些微的改觀。
與城市的隔絕使他感到呼吸困難,如同一個缺氧的病患,他的創作處於癱瘓,他
能坐在城市的高樓裏,寫盡鄉間生活的點點滴滴,卻不能在土褐色的村莊裏,獲
得一絲靈感。對於這個村子,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近乎厭倦和恐懼,而來自城市
的小雪至少讓他重新觸摸到外麵文明世界的脈絡。
新婚的小雪在鄉間汲取著蓬勃的生機與活力:廣袤的星空下,散發著稻香的
田野;流星般穿梭的瑩火蟲;豎在田埂上尖塔形的草垛;遠處連綿不止的蛙聲;
每一個夜晚,都令她感到生命在時間的長河裏流光溢彩。
夏天結束的時候,小雪懷孕了,朋友輾轉寄來學校的通知:因報到逾期,她
將麵臨處分,在一周的期限後,不再保留公職,她的戶籍、檔案、醫療福利都將
失去保障。我要成為一個盲流麽?小雪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決定重回省城,
為一家人美好的團聚而奮鬥。
這是一次漫長的征途,先是補交逾期未到的檢討,管人事的處長似乎總不滿
意,每次都以不夠深刻為理由退回,小雪那支得獎的筆,在第五次修改檢討時,
辦公室的同事帶著同情心點撥她:處長她在乎的,從來都不是文章的虛頭把戲,
你要麵對現實。小雪醒悟之際,滿臉羞紅。最後,她帶著白塗母親給她的當歸人
參與檢討一起交給了更年期的女處長。
小雪奔波於各個行政機構之間,她的雙肩包裏裝著水和幹糧。官僚們敷衍的
笑容和倦怠的神情一天天吞噬著她的耐心和幻想,跑的次數多了,他們漸漸地對
小雪有了一點印象:為了愛情,一個要從繁華都市調往偏僻鄉下的瘋顛顛的小姑
娘。僅此而已。白塗畏縮在鄉間的村莊裏,對外麵世界的觸覺陷於退化。他常在
夢裏看見自己拽著小雪,一起墜向深淵。
春節到了,小雪的調動毫無進展,她腆著肚子,一臉倦容地坐在汙穢噪雜的
長途汽車站裏。做一個鄉裏的婦人不容易,校園和書本留給她的想像力在急速地
衰退。
小雪下車見到白塗時,他正坐在黃土路的石頭塊上,一身灰布衣衫。剛剛收
割的田野,空曠荒蕪,水田灰褐的土塊皸裂著,在淡泊的日光裏露出一道道的口
子,象一張張幹涸的嘴巴。
身心疲憊的小雪倒頭就睡,到了半夜,下身突然汩汩地淌血,紅色的水流漫
過床單圖案上茂密的叢林。慌亂中,白塗叫醒村人,把小雪送往臨近的醫院,她
流產了。
假期結束,小雪的臉色還是青灰的。白塗送她到車站時,她打破沉默說:“
這樣過一生,未免太漫長了。”
“那你要怎樣呢?”白塗已有準備。
“我要去南方,深圳或者珠海。那裏是——特區呀,特區總該有些不一樣吧。
“特區?”白塗笑了,笑意裏有柔和的譏諷,“公元一九四九年前,你這種
人會去延安,現在自然也有特區可去。我是不會去的,天下的烏鴉——”白塗堅
定地搖搖頭。他明白:小雪並沒有顧及後果,對她重要的是有夢可做。小雪感傷
地看了看白塗,提起行李上了車。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他,難到白塗就呆在這
兒過一輩子麽?她這樣疑惑著。
在小雪離去後的半年裏,白塗的命運出乎意料地有了轉機。同村一位獨居多
年的老人突然過世,老人在省城有一位官位亨通的侄子,因為老人的過世,回鄉
奔喪。村長思慮一宿,決定委派白塗這個村子裏唯一的大學生去接待那權重位尊
的遠道來客,客人在喪儀的過程中,禮節性地露了露麵,然後便被接至族長家裏,
白塗領著他城裏來的家眷參觀了村邊的小廟和鎮上的集市,她們似乎很喜歡白塗
適時的沉靜與健談。臨走的時候,貴客肥軟的手掌拍著白塗消瘦的肩膀:“我都
知道了,鄉下孩子闖世界,栽幾個跟鬥不算什麽。我們南浦人,吃苦是不怕的,
但要長經驗。”他意味深長地說。兩個月後,白塗接到了工作調動的通知,他被
調往省府宣傳處做一名秘書,處長亦是南浦老鄉。年老的父親送走白塗時,忍不
住淚水漣漣,“土根,真是貴人相助啊;人往上走,離不開本鄉本土呀……”
白塗終於重返城市,他躑躅在燈火闌珊的街頭,遇上了作家L,L神情蕭索
地摟著一位濃裝的少女,在湖濱閑逛。L指著綠茵叢中花室暖房似的玻璃房子,
告訴白塗:這是他新開的書店,因為口袋裏裝滿了太多的錢,他已經寫不出一個
字了。
“我也不寫了。”白塗覺得,那個雪夜坐在初陽台上,充滿激情與感動的孩
子已經不在了。詩是那樣無力的東西,而他要麵對的卻是寒意森森的現實。想起
小雪,想起胎死腹中的孩子,他頓然感到,以後推著他往前走的再也不是那些美
好動人的文字和曾經憧憬的理想,望著L的背影,一陣撕心裂肺的快意湧向他的
身體:他再也不用仰望L了,“我們都在死去。”在街角的紅綠燈下,他慢慢地,
慢慢地蹲下去,象深秋裏一枚顫栗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