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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革命中的詩人玄魯

(2020-07-22 10:00:22) 下一個

傅正明
                                                

伊朗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


三十年前發生的伊朗革命,史稱「黑色革命」。從色彩象徵主義的角度來看,它似乎是在此之前推翻孔雀王朝的「白色革命」的解構。親美的伊朗國王勒維在六○年代初進行的「白色革命」,並沒有帶來伊朗的民主政治,也沒有真正改善民眾的生活,製度性腐敗引起大多數伊朗人的強烈不滿和憤怒。伊朗最大宗教勢力伊斯蘭什葉派聯合知識分子和大學生,點燃了穆斯林的民族情緒,迎回流亡中的何梅尼,導致政權易手。由於何梅尼和什葉派的坐大,帶來的歷史反諷,同樣是民主革命的流產。用伊朗詩人玄魯在那場革命勝利後立即發出的預警來說:「『太陽升起』的預定計畫已經完全取消了。一群黑烏鴉正鼓翼飛來,全麵占領這個領域。」

 

十年前逝世的詩人玄魯(Ahmad Shamlu, 1925-2000),今天已經被他的國人譽為伊朗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化偶像之一。

玄魯的父親是一位伊朗軍官。1942年,正在讀大學的玄魯隨父親到當時被蘇聯占領的伊朗北部時,因為他的政見而被紅軍逮捕關押。二戰結束後,出獄的玄魯傾向於馬克思主義,參加過以伊朗共產黨為前身的伊朗人民黨,同時開始文學創作。1954年,巴勒維王朝幾度沉浮的首相摩薩台(Mosaddeq)被親美的伊朗人推翻之後,玄魯再次羈獄一年。後來,他退出人民黨,因為他發覺人民黨已經背叛了人民的社會主義事業。在「白色革命」的年代,在他以詩集《新鮮空氣》成名前後,玄魯曾多次因為政治活動和寫作而羈獄。正如他自己表白的那樣,「他唯一的『罪』,是他知道誰是真正的罪犯。」玄魯的詩集也因此被查禁。七○年代,玄魯自我放逐到美國,以抗議巴勒維的獨裁統治。

拒絕「書劍並重」的伊斯蘭

玄魯最初有馬克思主義無神論傾向,拒絕「書劍並重」的伊斯蘭,但他並不否定帶有和平主義趨向的伊斯蘭蘇菲派。他汲取了希臘文化的普羅米修斯精神,歐洲文學的堂.吉訶德精神。四○年代,詩人羈獄時,他的父親多次勸說他簽署一份悔過書以便早日獲釋。青年玄魯以詩體〈書信〉作答:「你教我當一個懦夫,父親?/按照敵人的意願悔過/束縛我的靈魂以解脫我的肉身……」玄魯拒絕了父親的勸告。三十年後的七○年代,詩人本色不改,在〈裂口〉中以詩言誌:

出世 

在黑暗之矛的尖頂 

像一個傷口一樣敞開著誕生 

踏上獨特的尋找機遇的「出埃及」之旅 

始終 

在鎖鏈中 

把一個人的渾身火焰 

燃燒到最後一顆火星 

在奴隸們發現的 

崇高的火焰中 

在旅途的塵埃中 

如此鮮紅和迷人 

在血的荊棘中綻放 

如此高潔和驕傲 

跨過墮落的淵藪 

越過仇恨的極地……

玄魯以敞開的傷口擁抱基督教人文主義,但他敬佩的上帝,不是《舊約》中的耶和華。在〈火中的亞伯拉罕〉一詩中,詩人表示:「我值得另一類上帝/有一個被造之物的價值/絕不為可有可無的食糧/折腰。」

我們赤足走在

刀劍叢生的路上


1978年伊朗革命前夕,玄魯從英國趕回伊朗,成為伊朗作家協會的重要活動家、記者和詩人,就革命局勢發表了許多報導、詩文和演講。「我們赤足走在刀劍叢生的路上」──他的〈宴會〉中的這一行詩,可以視為當時伊朗人的險境的藝術概括。玄魯否定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暴力,但他仍然以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眼光來考察革命,認為一場真正成功的革命,其結果應當是勞苦大眾從資本的奴役下贏得解放,要解決的是杜絕有人靠權力謀取暴利的問題。換言之,單純的宗教意義上的革命,不是真正的革命。
1979年2月11日,「這是德黑蘭,伊朗伊斯蘭革命的聲音……」「兩千五百年的君主獨裁結束了!」當德黑蘭電台、報紙都在這樣高呼的時候,玄魯敏銳地覺察到一種新的暴政已經浮現了,他多次對伊朗人民提出警告。1979年夏,對於革命成功、伊斯蘭共和國誕生了的莊嚴宣告,玄魯的回應是:新的國會正在企圖「把一位高級教士(何梅尼)驅趕到一個世俗的非精神性的『獨裁者』寶座上」。
在〈在這死亡的盡頭〉一詩中,玄魯愛情詩和政治詩揉為一體,勾勒了一幅幅伊朗革命之後肅殺的景象:

為了確證 

你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他們要嗅嗅你吐納的氣息, 甚至要嗅嗅你的心。 

真是難受的時刻,親愛的。

他們把「愛」 捆綁在死胡同的恥辱柱上 用鞭子抽打 我們最好把愛藏在壁櫃裡。
在接著的幾節詩中,詩人繼續以反諷的筆調奉勸人們:最好把獨立的「思想」、把燈盞的「光亮」、把「歡樂」和「上帝」統統藏在壁櫃裡,否則就會被捕。

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過著世俗生活


八○年代之後,玄魯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過著世俗生活,作為對政教合一的伊朗生活形式的一種解構。1984年,由於其傑出的詩歌揉合了多種文明的精華,玄魯被提名諾獎,此後經常應邀在歐美各地講學和朗誦詩歌。他一生先後出版了七十多本著作和譯著,贏得多種國際獎掖和世界聲譽。晚年的玄魯更向內看,他把詩歌視為舉起來照看自己靈魂的鏡子。
今天,在紀念伊朗「黑色革命」三十周年之際,要求民主、自由和人權,寄望「綠色革命」的伊朗人,無疑可以從玄魯的作品中吸取豐富的政治啟迪和詩的靈感。

     

                                 原載【聯合報】2010.02.20 02:18                                                                   傅正明著《地球文學結構》(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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