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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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飛鳥與籠中人

(2020-07-15 12:50:45) 下一個

騰飛鳥與籠中人


 

傅正明

 

「騰飛鳥」與「籠中人」,這是波斯大詩人奧馬.珈音《魯拜集》中兩個對比的意象,這首四行詩的上下兩聯帶有鮮明的反諷色彩:

 

天地舞台山水軸,

騰飛春鳥離枝頭。

我從鬥室出籠走,

添翼乘風競自由。

 

詩的上聯,像莎士比亞一樣把大自然和人世喻為一個大舞台,舞台上不斷上演著萬象競自由的戲劇,山水風光,像一幅畫軸一樣,畫中騰飛的春鳥成為自由的最自然最美好的象征。這兩行詩,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就會令人想起墨西哥劇作家佐杜洛夫斯基(Jodorofsky)的一句名言:「在籠裏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

 

但是,珈音筆下用以自況的籠中人,並非籠裏出生的鳥,並不把春鳥的飛翔視為一種病,而是視為一種值得摹仿效法的行為。因為,這位天性自由的詩人,他在鬥室中類似於籠中鳥的生存狀態,主要是因為他在書齋中求知求學,或作為一位蘇菲(Sufi)詩僧類似於禪修的閉關。因此,他走出「鳥籠」的情形,正像華茲華斯在《轉向大自然》一詩中所召喚的那樣:「來吧,來吧!朋友們,快把書本扔掉;╱否則你將變成學究蠹蟲。」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像珈音一樣,既飽讀詩書,又鍾情山水。當他走出鬥室,聆聽紅雀和畫眉鳥在林中囀鳴,覺得那甜美的歌聲「給我一生帶來更多的智慧的聲音」,仿佛在啟迪人類:「快融入天地的靈秀之氣;╱大自然是你的良師益友。」在伽亞謨的想象中,他插上了飛鳥的雙翼,飄逸自在。

 

詩人對崇高的仰慕

 

珈音也像一個修習「人間佛教」的詩僧一樣,「該閉關時便閉關,該出關時便出關」,因為他不但向佛向神,而且具有社會關懷。依照Shahriari的英文意譯,末行的意思是:「每一個瞬間學會充分地參與」(learnt each moment to fully engage),隱含參與社會重大事件追求自由的意思。這種自由意識,在《魯拜集》的別的詩歌中,表現得更為鮮明,而且往往和詩人的崇高意識結合在一起。

 

作為審美範疇的崇高,或作為偉岸的美的形態,在珈音那裏,往往是一種正氣充盈的社會美,以大自然的壯美作為象征,例如下麵這首詩的上聯所表現的那樣:

 

抵禦時輪磨正氣,

登攀峰頂仰崇高。

 

在珈音看來,人類的正氣是不會被「時輪」或石磨般的「時間的暴政」完全磨滅的,義人善人的精神之旅可以抵達某種程度的崇高,但不可能抵達以大愛為核心的神的崇高:

 

峰頂崇高天獨占,

哲思求索到山腰。

迷魂難測神完美,

今世太初雲路遙。

 

這首詩表明,人類的哲學思考和詩歌想象以及「知行合一」的社會實踐,登攀崇高時最多隻能抵達壯美山峰的「半山腰」。上帝創世紀的鴻蒙太初,像希臘詩人所描述的那樣,是人類與神和諧相處的黃金時代,然後每況愈下,淪為悲慘的黑鐵時代,善良和公正的行為準則不複存在,人類處在謊言盛行的世俗權力統治之下。伽亞謨深刻地認識到,他所處的塞爾柱帝國時代,即土耳其人入主波斯推行政教合一的專製社會,與「太初」時代相隔十萬八千裏。

 

詩人對犬儒主義的針砭

 

盡管哲人和詩人仍然在追求美和崇高,但可怕的社會現象,不僅僅是專製者對自由意誌的殘酷打壓,而且有犬儒主義者對正義和崇高的嘲笑:

 

愚頑無意尋神廟,

自我膨脝霸氣驕,

驢腳獅皮狼狗嘴,

犬儒邪語笑崇高。

 

此處「膨脝」指腹部膨大貌,中譯借來喻佛家所說的我執、我慢或自我膨脹。珈音為此類「愚頑」勾勒漫畫像,把他們描繪成獅皮包不住驢腳的蠢物,長著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依照《智慧之酒:珈音的生平、詩歌和哲學》一書的作者艾明拉紮維(Aminrazavi)在觀察,大多數當代伊朗人把珈音視為一個直言不諱的「聰明的傻瓜」(rind),「一個精神上崇尚素樸、憤世嫉俗的嘲弄者(spiritual cynic),一個明智的詩人」。在這句引文中,值得注意的是,cynic一詞,我是依照該詞的原初意義來翻譯的。至少在中文領域,該詞譯為「犬儒主義者」時,已經變化出一種與希臘文原義截然相反的意思,用來指那些嘲弄英雄、否定利他主義沒有道德觀念的人。珈音絕不是這種意義上的「犬儒主義者」,因此,在上引魯拜的翻譯中,我采用了當代中文語境中的「犬儒」一詞,用以針砭那些嘲弄英雄的小人。事實上,珈音在一部代數學論著的導論中,批評了當時的嘲弄求真的科學家的犬儒主義傾向:

 

「當科學家得不到信任,隻有極少的人能從事科學研究的時候,我們成了一個時代的犧牲品。我們的偽哲學家花費全部時間來混淆真假,除了自炫之外,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他們以少得可憐的學問來謀取最大利益。當他們看到一個真誠的人不懈地追求真理,看到一個人不說假話不裝模作樣時,他們就會嘲笑他,作踐他。可是,我們在上帝那裏尋找庇護!」

 

這段引文再次讓我想起佐杜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在我們的時代,許多「騰飛鳥」成了時代的犧牲品,但是,彈弓箭矢並不能把自由鳥斬盡殺絕。我們時代的「籠中人」,既不是珈音那樣的書齋人或禪修者,也不是生在籠裏的鳥,而是被專製體製強行關在籠中的不自由的囚徒,久而久之,他們麻痹了飛翔的翅膀,安於金絲籠中的喂養,養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他們不僅沒有飛翔的能力和欲望,不理解「騰飛鳥」,而且把飛翔視為一種病,視為不識好歹,大逆不道,對夢想高飛的鳥加以挖苦嘲弄和作踐。這樣的「籠中人」,成了嘲弄英雄,褻瀆崇高的犬儒主義者。

 

詩人的「神光內美」

 

我們時代的犬儒病,比珈音的時代更為嚴重。或者說,這個時代離上帝的「太初」黃金時代更遙遠了。效法「騰飛鳥」的珈音表達了他堅定的追求自由和崇高的信念:「我們在上帝那裏尋找庇護!」縱觀《魯拜集》的全部詩作,詩人心目中的上帝,實際上並非外在的人格神,而是相當於佛性的人的內在精神,或泛神論的充實天地(包括人體小宇宙)的「靈氣」「正氣」:

 

神光內美心湖裏,

血淚珠圓出濁潮。

 

依照佛教信念,佛性人皆有之,卻可能被欲念和塵染完全遮蔽。珍珠,是《魯拜集》中常見的一個精美意象。詩人以他的血淚錘煉出珠圓玉潤的人品和詩品,雖然並非絕對完美,卻飽含自由和崇高意識,在我們的時代,仍然閃爍著璀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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