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
波斯大詩人奧瑪·珈音(Omar Khayyam)四行詩集《魯拜集》(Rubaiyat),由於英國詩人和翻譯家愛德華·費茲傑羅 (Edward FitzGerald)不拘原文的英譯而成為英詩經典,不斷再版,蜚聲國際詩壇。百多年來,中譯迭出,至今熱潮不退。
費譯1859年第一版第一首與修改後的第四版第一首,措辭立意均有所不同,兩首四行詩與珈音波斯文原作都不貼近。此文隻談更為流行的費譯第四版第一首的詩意和中譯。
讓我們先看英文原作和郭沫若載1922年《創造季刊》的首次中譯和黃杲炘譯《柔巴依集》(即《魯拜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中的自由體迻譯:
WAKE! For the Sun who scatter’d into flight
The Stars before him from the Field of Night,
Drives Night along with them from Heav’n, and strikes
The Sultan’s Turret with a Shaft of Light.
醒呀!太陽驅散了群星,暗夜從空中逃遁, 燦爛的金箭,射中了蘇丹的高瓴。(郭沫若譯)
醒醒吧!太陽已把滿天的星鬥 趕得紛紛飛離了黑夜的田疇, 叫夜也隨著星星逃出了天庭; 陽光之箭已射上蘇丹的塔樓。
(黃杲炘譯)
費譯《魯拜集》往往被視為一首頗具匠心的長詩,第一首開宗明義,言簡意賅,僅體現了一種“喚醒的詩學”(poetics of waking up)和文學中常見的“光明戰黑暗的母題”(light vs dark motif)。郭譯忠實於原詩的比喻,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上述兩個方麵的主旨。黃譯語言欠精練,詩中三個“的”字,至少可以刪除兩個。
“喚醒的詩學”的英語表述,並不見於英譯《魯拜集》的評論。但是,這種詩學在世界思想史和詩歌史上源遠流長。不少學者均論及珈音和《魯拜集》與諾斯替教(Gnosticism)的聯係,甚至把珈音稱為諾斯替教布道的先知。諾斯替教是一種通靈論(mysticism,或譯神秘主義、密契主義)信仰,盛行於早期基督教和蘇菲之道的修持群體中,後來滲入伊斯蘭教和阿拉伯哲學。依其教義,許多人沉湎於物質享受,迷失在黑暗和無知中,隻有少數人是“醒覺”的通靈者,因此,他們以雄雞報曉作為一個重要比喻,希望把昏睡的人們從黑夜“喚醒”。來自善神領域的人類自身的神性火花,落到命運的生死世界,有熄滅之虞,因此需要“喚醒”,以便達到神人重新合一的境界。
喚醒的詩學在珈音《魯拜集》中有濃墨重彩的表現,詩人多處借鑒諾斯替教的雄雞這一傳統的“喚醒者”意象。他“喚醒”人們起來飲酒的聲音有豐富的寓意,往往象征精神上的“喚醒”或與佛教接近的啟人“覺悟”的聲音。喚醒,在政治意義上,屬於抗爭文學的必要的第一步。
光明戰黑暗,是貫穿世界文學史的一個母題。各種文明通常以夜晚象征黑暗,白天象征光明。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濃厚的黑暗,同時是光明的肇始。將人們從外在的內在的黑暗中喚醒的詩學,就是啟蒙的詩學。本森(A. C. Benson)在費茲傑羅傳記中寫道:“在陽光與黑暗之間有無限的漸變地帶,在這些較溫和的感知和微妙情緒中,在黑暗與白日之間呈現和釀生的這些思想中,可以見出奇觀和愉悅的不可言傳的本質。不管我們讚同與否,費茲傑羅的一生就是在這種半明半暗的地帶度過的。”(A. C. Benson,Edward FitzGerald,1905, P. 194。)
費氏把握了珈音的諾斯替詩學及其祆教信仰。在前伊斯蘭的波斯,時神派(Zurvanism)可以視為祆教支派,時神朱凡(Zuivan)是宇宙的終極源泉,他的孿生兒子一善一惡,象征著光明戰黑暗的母題。費譯以清晨日出揭幕,彰顯了這一母題,同時以“光箭”意象隱含抗擊社會黑暗的政治意味。
懂得了費譯的立意,就不難發現各家中譯的得失,以下略引幾家並簡要評說,首先是備受推崇的黃克孫衍譯《魯拜集》(台北啟明書局,1956年)中的迻譯:
醒醒遊仙夢裏人,殘星幾點已西沉。 羲和駿馬鬃如火,紅到蘇丹塔上雲。
黃譯佳構甚多,可圈可點,但此首迻譯,筆者不敢恭維。譯者以中國神話中駕禦日車之神羲和替代原文的太陽(the Sun)形象,這種歸化是完全可以的。由於“日乘車,駕以六龍, 羲和禦之”(《淮南子》注),把龍的形象轉換為駿馬也未嚐不可。但是,黃譯省略了原詩的關鍵隱喻“光之箭”(a Shaft of Light),代之以來自陽光的火的意象。末句以異化策略保留了蘇丹這一專有名詞。但是,由於結尾敗筆,譯詩與原詩的意涵南轅北轍。如所周知,“紅”在中國文化中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此處聯係前文,看似燒紅,給人的印象是染紅、走紅或跑紅。原詩一開卷就拉開光明戰黑暗的序幕,黃譯不得要領,其關鍵比喻的忽略,影響了後來者,例如,《莪默絕句百衲集》(鍾錦編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中集唐人詩句的譯詩,因襲了黃譯敗筆,援引如次:
陽精欲出陰精落(韓偓),星鬥離披煙靄收(禇載)。 待得華胥春夢覺(吳融),朝光瑞氣滿宮樓(張籍)。(我瞻室集句)
與英譯比照,顯而易見,末句形神俱離:原作光箭銳利,刺穿黑暗,集句“朝光瑞氣”,粉飾太平。 筆者以中國古典詩詞集句新譯,得兩首如次:
月淡星疏天欲曉,(宋·陸遊)多時凝目向晴空。(唐·劉象)年光箭脫無留計,(宋.李處全) 漫卷黃沙破帝宮。(清·愛新覺羅·玄燁)
仙掌臨關旭日高,(唐·薛能)猛蛟突獸紛騰逃,(唐·杜甫)先驅特為東君至,(宋·楊冠卿)到底阿房不耐燒。(清·丁堯臣)
以上集句譯詩有兩句值得注意,一是第三句楊冠卿的原意是:一年的光陰之箭離弦就無法挽回,貼近費譯原詩“光之箭”的隱喻,二是杜甫之句,出自詩人樂府詩《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唐代所稱“大食”,實即波斯語“Tajik”之音譯,即後日所謂阿拉伯。此處借“突獸”一詞指珈音的時代入主波斯建立塞爾柱帝國(Seljuq empire)的突厥人,正合那一代知識分子在光明戰黑暗的較量中反突厥複波斯的民族情感。當然,這在費譯中是十分隱晦的。下聯費譯原詩的意思是:朝陽一枝箭射中了塞爾柱帝國的蘇丹塔,集句蘊含的意思是:東君一把火燒光了大秦帝國的阿房宮。這種歸化與原作相比,情與貌,略相似。
其他值得引用點評的古體譯詩,略舉兩例:
醒看朝陽逐星流,橫空夜幕一望收。
星夜雲散飛天界,光箭刺透蘇丹樓。(辜正坤譯)
此譯見於辜正坤著《中西詩比較鑒賞與翻譯理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首句省略的主語不言自明。原詩首句獨詞“Wake”構成祈使句,譯為七言,要與原作保持語法上的一致是不可能的,隻能轉換為陳述句。譯詩一開筆就意境開闊,頗有氣勢。就韻律而論,可視為七古,以平水韻折腰體七絕苛求,美中不足是末句出律。
覺起東君掃夜還,紛紜列宿逝冥關。
赫戲萬丈光如箭,正射君王宮闕間。(眭謙譯)
此譯載眭謙譯《莪默絕句集譯箋》(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眭譯詩同樣保留了原詩“光之箭”的關鍵比喻,把原詩隱喻換為明喻,這在譯詩中是完全可行的。原詩“Sultan”一詞不采用異化色彩的音譯而采用意譯,同樣可行。下聯亦有氣勢。
筆者的五卷本《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唐山出版社,2015年)在迻譯付梓過程中參看過多家中譯,第一首主要受惠於辜譯,拙譯如次:
東君醒看寒星瘦,出海紅輪溢暖流,
力挽滿弓光箭發,金鋒直射蘇丹樓。(II.001)
拙譯增添了大海的意象。我們常見的朝陽,無非是從山頭峰嶺、地平線上或海平線上升起。讓大海托出紅輪,為的是著一“溢”字以暗示貫穿珈音哲學中的流溢說(Emanation)。流溢說,也可以譯為照射說,把萬物視為神的餘光流溢或照射的結果,源於與諾斯替教有聯係的新柏拉圖主義,同時影響了蘇菲之道的發展。此處“出海紅輪”可以兼作流溢照射的水源和光源的象征。另一種翻譯策略,是一詞多譯,例如“東君”和“紅輪”,“光箭”和“金鋒”都是一詞二譯,但增添了詩的色彩感,與不著“黑”字卻潛在的黑色形成反諷的對比。原詩意象並不密集,譯為五言四句隻要略加省略即可,但五言很難表達原詩的氣勢。譯為七言則需要略加增添。其中得失,企望方家指正。
原載:《明報月刊》2020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