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
愛,在中道與極端之間
在莎士比亞的愛情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勞倫斯神父準備為這對戀人主
持秘密婚禮時,告誡熱戀中的羅密歐說:狂熱的愛像火與火藥親吻一樣轉瞬寂
滅,太甜的蜂蜜反而敗壞胃口,“因此適度地相愛吧”。這種觀點,源自古希
臘“凡事勿過度”的格言,由此形成的對“黃金中道”的推崇,在西方思想中
源遠流長。
英國畫家 詹姆斯·諾思科特(James Northcote) 的名畫,描繪莎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最後一場:為這對情人秘密證婚的勞倫斯神父趕到朱麗葉假死的墓地,她從昏睡中醒來,但她身邊是羅密歐和帕裏斯伯爵兩具死屍。
中道和兩端的火與冰
中道的兩頭,是兩個極端。在愛情這一永恒的文學主題中,一個極端是熱戀中
的烈焰,另一個極端,往往是失戀後難以死灰複燃的冰冷。
在我遴選新譯英美愛情詩時,可以大致看到三種愛:烈焰熊熊的愛,冷卻如冰
的愛,適度的中道之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即從肉與靈的悖論的角度來看,
這裏有純粹的色欲之愛,靈魂之愛或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以及靈肉一體的愛。
英國詩人卡魯(Thomas Carew)的《純真美》,像不少類似的詩歌一樣,鮮明地
區分比照了色欲之愛和靈肉一體的純真之愛,前者愛的是玫紅香腮、珊瑚嘴皮
或明亮的眼睛,是詩人並不看重的,後者愛的是心靈交會,是燃燒不熄的情愛
,是詩人所追求的。
永恒的情愛,是浪漫主義詩人的一大理想。在《璀璨之星!願我恒定如君》一
詩中,英國詩人濟慈不但表達了浪漫之愛的堅貞恒定,而且沉入死亡、時間和
大自然的哲學思考。柯爾律治的《欲望》表現的就是靈肉一體的愛:
真愛燃燒之處欲望是愛的純凈火焰;/它是我們的塵世骨架的反射,/從更高貴的
靈魂中采擷它的意義,/而且破譯了心靈的語言。
實際上,愛欲從來就不是純凈的,真愛至少是罕見的,也可能是摻假的。詩人
表達的是一種提純愛欲追求真愛的理想。
愛的變態與精神修煉
浪漫之愛的激情風暴既可能帶來狂喜,也可能釀生巨痛。狂熱之愛的另一個弊
端,是容易變為一種病,一種瘋狂。或者說,愛情原本就是盲目的瘋狂。如德
雷頓(Michael Drayton)在《給體液》一詩中以矛盾的說法寫到的那樣,美或
愛,好比“善/惡的精靈,甜美的天使/魔鬼”,使得情網中的人“陷入惕怵的
夢魘,/在極度興奮中煎熬折騰”。或如格雷夫斯在(Robert Graves)《愛情
病》中寫到的那樣:“愛情是流行的偏頭痛”。色欲之愛,如W.H.奧登在《告
訴我愛的真諦》中比況的那樣,是“餓狗乞食的吠聲”。這種偏頭痛和饑渴症
,有時還會誘發各種變態心理,例如,因愛而生的戀物症,就是愛屋及烏的極
端。在愛情詩中,也可以視為一種極度誇張的表現手法。沃勒(Edmund
Waller)在《腰帶》一詩中這樣吟唱美人的腰帶:“曾經繚繞過她的細腰,/此
刻係緊我的歡喜廟”。但是,僅僅得到所戀之物,怎能滿足?因此,詩人表達
的最後欲望,是這樣一種愛情至上的幻想:“隻要給我腰帶係過的細腰,/太陽
周遭別的一切可通通拿掉。”
本•瓊生(Ben Jonson)的名詩《致西莉亞》,也可以視為戀物症的表現,下麵
是新譯的這首詩的兩節:
欲醉我,隻需你明眸清波,/我敬酒,也用我傾慕眼神。/玉杯留下朱唇吻
,/我就無意叫人再把美酒斟。
靈魂渴念,心底冒上舌尖,/熱望啜飲神韻天成。/即便神王賜我瓊漿,/
我也不願換你杯口吻痕。
這首詩不止於戀物症的微妙之處在於,詩人接著表示,他並不需要“色之媒”
的美酒來刺激他的愛,因為他的愛是靈魂的饑渴。
英國詩人克萊爾(John Clare)在《初戀》中描寫的一見鍾情的撞擊,有類似的
愛的烈度:“一張臉花一樣甜蜜地綻開,/把我的心全部竊去。/我的雙頰刷地
白如死灰。/雙腿拒絕移動離去,”這是一種外似癡呆,內中火燒火燎的神魂顛
倒狀態:“我的心已經離舍遠去,/再也不能回歸它的靈府。”克萊爾是窮鄉僻
壤的農民的兒子,長於描寫勞動生活和自然美景。這首詩寫的是詩人的真實經
曆和感受,即他在村裏第一次遇見瑪麗的愛的體驗。瑪麗的父親是個富裕農民
,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不務實的詩人。克萊爾後來隻好另娶妻子。但是,他在情
癡中有兩個幻覺:一是覺得自己就是風流才子拜倫,把重寫拜倫的《唐璜》等
長詩視為修改自己的作品; 二是覺得自己先娶了他所熱戀的瑪麗,接著犯了重
婚罪。神誌不清的詩人因此被送到一家精神診所接受治療。
與這個極端相對的另一極端,即純粹的柏拉圖式的愛,也是某些詩人所否定的
。卡特賴特(William Cartwright)在《休矣,柏拉圖式的戀愛》中,從自己過
往的躬行實踐中,發現這種“單一愛情”的“把戲”,是一條“縹緲虛無之路
”,因為這種愛對於普通人或凡夫俗子來說,太難了,“無異於服藥瘙不到癢
處”。
與火熱相反的對異性的冰冷,一般來說,是失戀後的心如古井狀態。在包辦婚
姻中,夫妻有可能“冷水泡茶慢慢濃”,但在自由戀愛中,一般很難先冷後熱
。男性對女性的始亂終棄,容易導致女性的厭男症,即女性對男性的極度厭惡
、憎恨或強烈的偏見。例如,皮科克(T. L. Peacock)在《愛之墓》中,把一位
失戀的女郎喻為一個掘墓人,她要埋葬的是當年浪漫戀人的山盟海誓的情書,
比黛玉葬花更令人傷感。
與厭男症相對的是厭女症。拜倫的名詩《你我道別》表現的浪漫之愛的幻滅,
全詩的冷調令人寒顫,是否帶有詩人的自傳色彩難以確知。抒情主人公對他的
戀人致辭,看到她離棄而去,一顆心破碎了,覺得“他們在我麵前提到你的名
字,/在我耳邊好比響起一聲喪鍾。”由此可見,這位抒情主人公很容易罹患厭
女症。
不少大詩人都是同性戀者。在同性戀中,女性也許會有天然的厭男症,男性則
相反。但是,同性戀者也可以克服這種變態,像異性戀者一樣,把愛升華為靈
肉一體的愛,升華為人類之愛。例如,有同性戀傾向的W.H.奧登在《更有愛心
的一個》寫下這樣的名句:“假如愛不能對等施受,/那就讓我多付出一點愛心。”
詩人把愛與被愛稱為“施受”,可以與佛教修持中自他交換的施受法進行
比較。
類似的是,葉芝對美麗的熱心愛爾蘭獨立運動的茅德·岡的追求,同時是馬拉
鬆式的精神修煉之旅。詩人以她為繆思的多首抒情詩,堪稱人間苦戀的永恒佳
話。在詩集《玫瑰》中,葉芝把他的玫瑰意象,視為“來自時代和犧牲的十字
架上的花朵”。在這裏,我們看到一種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愛和美。
中道與極端之間的一道閃光
英國詩人赫裏克(Robert Herrick)曾經對美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美不外
乎中道與極端之間的一道閃光。”這一警句同樣適合於愛之美,因為在希臘羅
馬神話中,愛與美是合二為一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即維納斯。但是,人生之美
或愛之美的“黃金中道”,是個無法測定的模糊點,不像一條直線,可以精確
地標明中點,也不像黃金分割法那樣,可以精確計算出來。赫裏克承傳希臘思
想,又想稍微“糾正”,讓中道之美向或左或右兩個極端偏斜,但絕不抵達極
端。詩人哲學家往往從中道向冷靜的那一端靠近,避免煽情; 戀愛中的青年人
,大多從中道向熱烈的那一端靠近,閃耀出浪漫之愛的絢麗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