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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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導論(節選之四)

(2017-01-18 06:42:38) 下一個


莎士比亞隱秘的燦爛

《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導論(節選之四)

                                                                              傅正明


三、莎士比亞的精神信仰之謎

       這個曆史和文學之謎同樣是一種隱秘的燦爛,我們不能憑莎翁在故土接受天主教洗禮葬於教堂墓園這一事實作出簡單的判斷,而應當從莎劇和詩歌中尋求合理的答案。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人類的原始信仰隱含在「俄狄甫斯情結」中的「母親即上帝」的崇拜中。但是,莎劇中作為母親的麥克白夫人,是一個奶汁裏流著毒液的「罪惡的女人」。如果說,《哈姆雷特》同樣帶有作者的見聞或自傳的影子,那麽,它折射了莎氏的精神崩潰到精神重建的過程。成熟的人格發展是從反對父親到父子和解的過程。這需要在沒有重大犯罪的情況下雙方良性互動,才能避免悲劇。當然,一個人精神信仰的形成,往往既有家庭背景,又打上了時代的宗教文化的烙印,會在崇拜對象中不斷輸入經過心靈提煉的精神營養。

               麥克白和班柯將軍第一次遇見三女巫

       在伊麗莎白時代,十六世紀初葉的英格蘭原本信奉羅馬天主教。隨著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路德宗日益滲透到英國社會,與此同時,清教徒的革命傾向蠢蠢欲動。這些政教勢力都有歐洲曆史上悠久的排猶傾向。基督教排斥異端的宗教觀點在《麥克白》的<女巫歌>(第四幕第一場)中得到最鮮明的反映。在三個女巫提及的各種各樣用來煉蠱毒的毒物中,需要的人體器官有活摘的猶太人的肝髒,土耳其人或突厥人的鼻子,韃靼人的嘴唇皮,從尚未接受基督教洗禮的娼婦的棄嬰身上砍下的指頭。盡管「女巫歌」中的宗教和種族的偏見不能視為作者本人的觀點,但至少表現了作者對基督教的認同。

莎劇《威尼斯商人》

       莎劇《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是莎氏筆下最著名的猶太人形象。該劇結尾對夏洛克的懲罰,有針對其信仰和血統而來的報複過度的問題,但是,作者讓夏洛克對歧視猶太人的現象作了發人深省的質疑,藉以提倡宗教寬容,喚醒對猶太人的同情。甚至可以說,他發出了捍衛猶太人的人權的聲音,因為猶太人同樣是人,同樣有眼睛鼻子,有感覺和血氣,一旦受到欺負同樣有複仇心!(第三幕第一場)批評家往往拿《威尼斯商人》與同時代的馬洛的戲劇《馬耳他的猶太人》進行比較,馬洛筆下的猶太人巴拉巴斯隻是一個臉譜化的反派角色,由此可見莎氏對猶太人的人性化處理。這是莎氏的高明之處,也是他在基督教人文主義基礎上得到升華的普世人文精神的閃光。這種精神,最典型地體現在莎劇中的理想的女性人物身上,例如劇中勸告夏洛克應當仁慈的鮑細婭,或《李爾王》中講真話有愛心的國王小女考蒂利亞……。
      英國詩人柯爾律治在《文學傳記》中熱情讚揚「我們的懷抱無數心靈的莎士比亞」。那「無數心靈」,包含許多受壓迫受淩辱的心靈。在歐洲悠久的反猶背景中,猶太人也沒有排斥在莎氏「懷抱」之外。這是後世的許多歐洲的偉大作家,包括伏爾泰、歌德,都很難做到。
     如果說,《哈姆雷特》、《麥克白》和《威尼斯商人》可以更多地見出希伯來文化的色彩,那麽,如許多批評家指出的那樣,《仲夏夜之夢》和《暴風雨》更多地塗抹了希臘文化的色彩。

                莎劇《仲夏夜之夢》插圖,威廉.布萊克作  

  希臘原始宗教是與希臘神話密切相連的「神人同形同性論」(anthropomorphism),類似於泛神論。但是,這種原始宗教在莎氏著作中比比皆是的表現,很難說是一種神格化的技巧還是一種精神信仰。《仲夏夜之夢》對雅典郊外精靈出沒的森林的描寫,或《暴風雨》中對那個小島的描寫,可以視為泛神論的表現。莎氏把人文主義精神與泛神論和自然主義揉合起來。值得注意的是,文藝複興時代的「nature」一詞,兼有「自然」和「人性」的意思,因此,英國詩人德萊頓在《論戲劇詩》中這樣讃美莎氏:「大自然的所有意象靜靜地向他呈現,----他不需要戴上書本的眼鏡來解讀大自然;他向內看,發現大自然就在裏麵。」托馬斯·格雷也在<詩的進程>中把莎氏稱為「大自然的驕子」,這一詞組也可以解讀為捕捉人性的丹青妙手。
      普世人文主義的核心,是對每個人的價值的尊重。這一點,在莎劇中有傑出的表現。例如在《特洛伊羅斯和西達克瑞》中,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勸告國王放海倫回去,因為那場戰爭導致無數士兵犧牲,而「他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海倫一樣寶貴」(第二幕第二場)。在這場關於人的價值的思想交鋒中,作者顯然站在赫克托一邊。
       一個人既要捍衛自身的價值,也要捍衛他人的價值,就必須有利他主義的精神。利他主義,在《一報還一報》(第一幕第一場)的火炬意象中得到最生動的表現。我新譯的劇中文森修公爵的一段台詞(本書第028首),同時可以另譯為一首類似於詠物詩的七絕:

      火炬鬆明非為己,熊熊照亮夜行人。
      德行在我應他惠,不負蒼天原道心。

      如此輝煌的火炬,為後世歐洲啟蒙哲學提供了開啟心智的意象。
      所謂「啟蒙」,用佛家語來說,就是「開示」,就是啟人「覺悟」。作為西方思想源頭的希臘文化與佛教的整合,已經被稱為「希臘佛教」(Greco-Buddhism)。希臘哲學與佛教哲學的相通之處,典型地表現在柏拉圖的「理型」(Form)說中。柏拉圖認為任何具體事物都是通過與其「理型」的關係而獲得其本質。由此生發出來的新柏拉圖主義「流溢」(Emanation)說,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太陽般的「太一」(即神)的餘光流溢。這樣的神光,好比「佛光」一樣。
      在莎氏十四行詩中,「理型」說和「流溢」說之影響表現得十分鮮明。第53首煞尾對句,詩人讚揚他所愛的「美男子」說:「天地靈秀,依稀君之笑貌舞姿,/恒常之心,卻無人與君同盤石。」如此之美,實際上是美的「理型」或絕對美的象征。
      基於上述這些方麵,在最新的莎學研究中,已經出現了特殊的佛教視角,例如,美國作家拉莫尼卡(Mark Lamonica)的《打佛:莎士比亞的神秘世界與佛教》。作者自稱書名靈感來自看重自悟的臨濟禪師之名言:「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作者認為,這句話的含意是:「我們要殺死阻擋道路的一切,不必盲從或崇拜佛陀,或莎士比亞,或任何別的人物。我們必須如佛陀所說的那樣,發現內在於我們的佛,成為自身的主人。」?
      當然,不能說佛教是莎氏的一種宗教信仰,但是,我們不妨說,莎氏堪稱獨覺佛,即在佛教沒有傳入的地區無師自通的覺悟者。要解讀其作品,完全可以借鑒佛學。滲透人文精神的莎劇《理查德二世》(第二幕第二場)中的兩行台詞,我譯為一首五絕,請讀原文和漢譯:

      Comfort's in heaven; and we are on the earth,
      Where nothing lives but crosses, cares and grief.

      慰藉在蒼天,凡人塵世間,
      憂傷苦痛外,滿眼空無邊。

      這兩行詩雖然出自劇中人之口,卻可以視為作者本人的思想。美國詩人金斯堡(Allen Ginsberg)在<宣言>(Manifesto)中有三行精彩的詩歌表達了類似的空性證悟:

      Art's not empty if it shows its own emptiness
      Poetry useful leaves its own skeleton hanging in the air
      like Buddha, Shakespeare and Rimbaud.

      萬事皆空藝術不空,假如它向我們展示無我的空性
      空談無益詩歌有益,假如它在空中高懸自身的骨架
      如佛陀,莎士比亞和蘭波

      金斯堡所代表的那一代美國詩人,深受越南一行禪詩倡導的「參與型佛教」(Engaged Buddhism)的影響,其精神要義,與所謂「人間佛教」一脈相通。金斯堡為什麽將一位典型的現代派詩人蘭波與佛陀和莎士比亞並稱?在蘭波名作《地獄一季》的結尾,詩人承負救助他人的責任從地獄重返大地,以便擁抱一種「不平的現實」,這種既見空又入世的責任感,強烈地體現在佛陀的法教和莎士比亞的精神中。例如,在《暴風雨》結尾的台詞中表現得異常鮮明。該劇的主題之一,借用佛家語,可以說是人的野蠻性或魔性經過陶冶的證悟。
       出於共同的人性,即使是如羊的民眾,也有其殘暴的一麵,如塞林柯(Ernest De Selincourt)在《英國詩人與民族理想》指出的那樣:莎劇中的民眾,往往是「善變、愚昧或殘暴」的。?而他們的自我馴化,像有同樣信仰的貴族一樣,是通過基督的「牧養」來進行的,同時也是通過自我馴化來進行的。因此,可以說,在莎劇中既可以看到狼和羊的殘暴,又可以看到一種狼羊共舞的互動和自我馴化。
      與此類似的是,在莎氏作品中不難發現佛洛伊德深入分析過的「雌雄同體」的文化理想,例如十四行詩第20首(本書第003首):

       造化丹青筆,畫幅美女圖----
       你呀你,做了我雄性情婦; 
       芳心柔嫩,無染塵垢,
       不像悍婦時髦女郎生變故 

此處「雄性情婦」(the master-mistress),不應隻作生理上的理解。象征意義上的「雌雄同體」,好比老子說的「抱其雄守其雌」,是一種陰陽和諧、剛柔相濟的性格,一種消除佛與魔、主與奴的二元對立的文化理想,是追求不易之道臻於萬法歸一的精神境界。這也許就是莎士比亞的與東方文化相通的一種精神信仰。

       基於諸如此類的原因,拙譯莎士比亞詩歌注重詩的意象意境,語言錘煉和韻律之美,力求在翻譯的「異化」與「歸化」之間尋找「黃金中道」,為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上添磚加瓦。
無形的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永遠處在不斷刷新的動態過程中。
      永恒的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是由莎士比亞及其可能的背後寫手以及曆代莎劇演員,研讀、讃美其作品的詩人、作家、學者、翻譯家和讀者共同建造的。
      但願我的中文讀者同樣遊移在兩種乃至多種以文化之間,以他民族和本民族的偉大精神來理解、發掘、弘揚莎士比亞詩歌的真善美的內涵,使這一隱秘的詩歌豐碑爆發出內在的燦爛。

注釋(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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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的詩歌紀念碑

威廉.莎士比亞等著  傅正明譯著

唐山出版社,2016年
  
◎內容簡介


 *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紀念*

※英漢對照版本,各詩篇皆附有原文供讀者參考※
 本書是譯者研究和重譯莎士比亞的最新成果, 三卷合為一冊。卷首是本書的長篇導論,側重從政治維度和佛教視角詮釋莎士比亞。全書譯詩108 首。
卷一精選新譯莎士比亞54 首詩歌,包括十四行詩中的10 首最佳詩作,敘事詩的代表作或摘選、莎劇中的部分詩體台詞、 詩篇和歌詞。
卷二是「莎士比亞背後的寫手」詩歌選譯18首,大多首次譯為中文。
卷三是「英美詩人論莎士比亞詩歌」詩歌選譯36首,不少出自莎士比亞同時代以來英美大詩人的手筆, 部分作品首次譯為中文。
從英漢對照中可以看出,全部譯詩注重詩的意象意境, 語言錘煉和韻律之美, 力求在翻譯的 「異化」與「歸化」之間保持平衡,風格與前人各家翻譯迥然相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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