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帶刺的“斯大林頌”
譯介曼德爾斯塔姆的“遵命”之作《頌歌》
傅正明
蘇俄詩人布羅茨基在一次訪談中幽默地說:“依照我的鑒賞,寫斯大林的最佳作品是曼塔爾施塔姆1937年的《頌歌》。……假如我是斯大林,我會立即割了曼塔爾施塔姆的喉管。”
可惜的是,蘇俄猶太裔大詩人奧斯普.曼塔爾施塔姆(以下簡稱奧.曼)這樣一首長達84行並未完稿的殘篇佳作,今天在中文領域還沒有全文譯介,僅僅有人引介過寥寥數行,且不明就裏。反諷的是,這首詩可以說是一首“遵命”之作,但奧.曼自言他一點也不為這首詩感到羞恥,多次當眾高聲朗誦。
這首詩的創作緣起是: 1933年,奧.曼見證了斯大林“消滅富農”的合作化政策的災難性後果,目睹了成群結隊骨瘦如柴的“餓死鬼”,在朋友小圈子裏朗誦了他並未寫成詩稿的短詩《斯大林的警句》,諷刺“克裏姆林宮的山地人”,把這個“胖子”指為“未來的人民的猶大”。其中一位“朋友”告密後,奧.曼於次年被捕,處以三年流放的懲罰,妻子娜傑日達伴隨他苦度艱難歲月。據說有人建議詩人另寫一首歌頌斯大林的詩,以求減輕處罰。詩人因此寫了這首《頌歌》,後人題為《斯大林頌》。
我歌唱我自己也歌唱斯大林
在譯介這首詩,廣泛參閱諸家評論時,我覺得它的詩題,可以套用惠特曼《草葉集》的一個詩題,增添為“我歌唱我自己也歌唱斯大林”。先看看詩的開頭:
假如我把木炭用作最高的讚美――/讚美一幅畫不摻雜質的興高采烈――/我將用最精致的光線切碎稀薄的空氣,/體驗焦慮和警報的混合。/由此造成的特征也許能反映“真實”,/浸泡於臨近大智大勇的詩藝。/我將談論轉動世界車輪的他,/為了一百個人關注的海關。/我要讚美那眉宇一角,/再次讚美,繼續一種嚐試:/看普羅米修斯如何把木炭點燃―― /埃斯庫羅斯,看我如何描繪和哭泣!
當然,詩貴含蓄,沒有必要真的添加詩題。奧.曼的前一種歌唱,是從曆史和詩學的高度高屋建瓴的自我的頌歌,後一種歌頌,是一幅名為歌頌實際上隱諷帶刺的漫畫。詩人借鑒繪畫中的明暗對照法,如他在1937年2月的一首無題詩中表達的那樣:“像明暗對照法的殉道者倫勃朗,/我已經深深潛入失語的時代”。換言之,哪怕在那“失語的時代”因為言說而再次罹罪,詩人也準備著接受“殉道者”的命運――既為信仰也為詩歌的雙重殉道。詩人把為人類盜火受難的普羅米修斯作為效法的崇高對象,以埃斯庫羅斯作為悲劇詩人的典範,甚至以他們自況。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轉動世界車輪”、叱吒風雲的斯大林。此言不假,但詩的妙處在於詩人並沒有挑明這個“他”是推動曆史的車輪向前,還是把世界的車輪轉動到原始的野蠻時代。譯為“車輪”的原詞ось,也可以譯為輪軸。有人認為,該詞可以暗指“軸心國”,即二戰期間以德國、日本、意大利三國為中心的法西斯聯盟。照此看來,斯大林推動的是法西斯碾血的車輪,是極權主義絞肉機的輪軸。
《頌歌》中的“隱喻密碼”
三十年代以來,由於嚴酷的審查製度,奧.曼就開始看重詩的“隱喻密碼”(метафорического шифра),相當於中國自由思想者陳寅恪的“今典”與“古典”合用、暗用的隱語,從而極大地拓寬了詩歌境界的時空,並且利用斯大林和審查官不懂詩的弱點,巧妙地逃脫了他們的眼睛。在當時情況下,隻有少數慧眼識珠的人才能心領神會。例如第三節的詩行:
畫家,捍衛和守護這個武士吧:/用丹青用藍色的滋潤的森林/環繞他,不要用非全整的無思想的/形象辜負父親的期望。/畫家,協助無處不跟你在一起的他,/他在推理,在感受,始終,始終在建樹。
依照俄語專家的詮釋,譯為“守護”的охраняй一詞,以諧音暗指охранки,即沙俄秘密警察組織。譯為“武士”的бойца一詞諧音боя?рин,即伊凡雷帝和彼得大帝治下的特權大貴族。“藍色的滋潤的森林”,暗指俄羅斯傳說中女巫芭芭雅嘎(Баба-Яга)出沒的森林,這個邪惡婦人靠吃小孩“滋潤”自己的生命。在我看來,要說斯大林“始終在建樹”,這裏的動詞строит沒有賓語。他在“建樹”什麽呢?建樹得最多的就是他自己的塑像,後來大多被推倒的垃圾。接著,詩人這樣勾勒斯大林的形象:
他從講壇闊步走來,仿佛走下高山/進入頭顱的土丘。……
“頭顱的土丘”(В бугры голов),依照娜傑日達在回憶錄中的解釋,明指列寧發表革命演說的新聞影片中群眾攢動的人頭(斯大林演說時台下同樣人頭攢動),暗指成吉思汗攻城略地大開殺戒在城牆外麵懸掛示眾的頭顱。詩人敏銳觀察到“革命領袖”的蛻變,見證了曆史的荒謬:向暴君俯首稱臣的頭顱,同樣可能成為砍下來懸掛示眾的頭顱。此處“古典”“今典”合用的另一個佐證是:斯大林曾強烈反對托洛茨基關於為俄國人民發展電話的計劃,理由是:“這會破壞我們的工作。對於反革命和叛亂陰謀來說,很難想象有比這更靈活的工具。”。?可是,斯大林本人總是手握電話,有多條線路,因此,曾經協助斯大林將托洛茨基開除出黨的布哈林,等到自己被捕遭難時,贈送給斯大林一個綽號:“手握電話的成吉思汗”。
我將再次起來言說正在閃光的太陽
下麵詩行譯自《頌歌》的最後兩節,仔細琢磨,同樣可以看出“隱喻密碼”和反諷的對比:
每個幹草堆,每個穀倉/都如此強大、幹淨和鮮亮――一份生生不息的動產,/人類的奇跡!願人生更恢弘。/幸福揮舞著棍棒。//在我的意識中倍加(連翻六倍地)珍惜/日漸見證的勞動、鬥爭和收獲,/他的全部浩蕩之旅――穿過大平原,/穿過列寧的十月――抵達它守信的應許。/進入前方加寬群眾頭顱的土丘:/我成了其中的小不點兒,沒有人會驀然瞥見我;/與我相逢隻在善意的圖書裏兒童的遊戲裏,/我將再次起來言說正在閃光的太陽。
引詩中前三行似乎是偽宗教“禮拜儀式”上的熱情歌頌,第四行卻出現解構的逆轉。詩人“見證”的“勞動”,可以解讀為“勞改”,“鬥爭”,可以解讀為“革命大批判”。接著,詩人以宗教修辭來“神化”列寧和斯大林,儼然如神的偉大領袖與盲從的群眾,與作為“小不點兒”的詩人形成鮮明對比,表麵上看來是詩人自貶,可是,筆鋒一轉,詩人充分表達了自己的詩歌信念:“我將再次起來言說正在閃光的太陽”。此處“太陽”,究竟是列寧、斯大林的“太陽”,還是普希金一樣的俄羅斯詩歌的“太陽”,靠讀者明鑒。它也可以借用奧•曼的《沃羅涅日筆記本》中近乎墓誌銘的一首詩(1935年5月)來相互闡發: “是的,我躺在地下,雙唇還在翕動,/我說的話,每個學童都會銘記……隻要地上還有一個奴隸活著”。
由此可見,奧•曼豎立的詩的豐碑,屬於“饑寒交迫的奴隸”,“全世界受苦的人”,不屬於在革命的渾水中贏得“收獲”的權勢者。
香港《動向》雜誌2016年9月號
那蟑螂般的胡須……
把斯大林嘲諷得惟妙惟肖,總之那時夠槍斃的。
我們生在美麗祖國原野,
生再勞動鬥爭的大路上,
我們編了一首美麗讚歌,
來把偉大的領袖歌唱。
斯大林是我們勝利的旗幟,
斯大林是青年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