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lien

50歲移居美國,現為家庭主婦
正文

我的父親母親

(2016-11-10 14:27:13) 下一個



衣錦還鄉

20世紀30年代的一個初春,在晉東南一個鄉間小路上,走著一個年輕人。他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手推一輛獨輪車,風塵仆仆,步履匆匆,神色興奮,那離別三年的故鄉已經遙遙在望。他就是我的父親,名振鐸,號天駒。三年前,還是15歲少年的他也是推著這輛獨輪車,跟隨著一個鄉親,沿著這崎嶇的鄉間小路,向東翻越太行山脈,去山東一家店鋪當學徒。這輛沉重的獨輪車承載的不僅是作為學徒學費的三鬥紅高粱,而且還有他父母的厚望。三年的艱苦生活,把這個柔弱的少年錘煉得堅強,三年的學徒經曆,使這個聰敏好學的少年成長為精明強幹的青年。走近了,那個方正的四合院,那個結實的大門樓,當他踏進家門的一瞬間,看見他父母驚喜的眼神,那三年的辛苦全部化作甘甜。他從懷裏掏出幾塊閃亮的銀元交給父親,把獨輪車上裝的糖果分給前來問候的鄉親。“出息了,出息了!”看著父母驕傲的神色,聽著鄉親們的讚賞,他隻是靜靜地微笑,沒有人知道這微笑的背後有多少血水和淚水。

父親出生在20世紀20年代末一個家境富裕的農民大家庭,共有5兄弟,2姐妹,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四。他自幼聰明好學,上私塾時從未挨過先生的板子,很受父親器重。高小畢業後,他父親決定送他出去學做生意。為此,每到晚上他就跟著父親在馬廄裏學打算盤。來到山東當學徒後,當時僅有15歲的他開始像成年男子一樣,每天肩抗200多斤重的糧袋,沿著一塊窄窄的跳板,走上3-4米高的糧倉。不久他累得吐血了,自己悄悄地用土把血跡掩埋,因為他怕老板知道後辭退他,因為他不願辜負父親的期望,因為他的血脈裏流動著祖先堅忍不拔的基因。後來他蒼白的臉色和消瘦的身體暴露了他的秘密,老板念他工作的勤奮聰明,讓他站櫃台做了店員。轉眼間三年過去,他已經長成身材高大,眉宇英俊的青年。這次回家不僅是省親,而且還要完成他的終身大事,就是與他那從未謀麵的新娘就是我的母親望完婚。

奉命成婚

母親名桂花,字改生(大概是因為姥姥改嫁後生的她),小父親5歲。她生性溫柔賢惠,心靈手巧,繡花剪紙樣樣都會,加上人又長得白皙文靜,被嫁到吳莊的我父親的大姐一眼相中,就做媒把我母親介紹給了我父親。那時每到春節前後農村都會搭台唱戲,小桂花被同村的少女邀著一起到父親的村裏看戲,偷偷窺視了一眼她的新郎,她未來的丈夫。這一看,立即打消了她所有的擔心和憂慮,她對這個高大俊朗而又有見識的青年滿心歡喜。

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這個不滿14歲的少女送到了我父親的家門口,第一個掀開轎門的不是新郎,而是新郎的母親,我的奶奶。她把手先伸進去摸了摸新娘的腳,確信這雙腳是三寸金蓮(那時大腳女人是很難找到婆家的,母親從小就被迫痛苦地裹腳),才讓我母親進門。婚後不久,我父親就離開年少的妻子,返回山東店鋪。

勇赴國難

1938年,日本人占領了山東半島,戰火遍野,四處狼煙。父親工作的店鋪被迫關閉,他決定和一個同鄉從河南坐火車返回山西。在河南新鄉火車站,他看到日本鬼子野蠻地驅趕著中國人,在火車上,他看到日本鬼子摟著女人飲酒作樂,向車下舉著膏藥旗的中國人扔糖果,他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他感到憤怒和恥辱,國將不國,家又安在?父親和他的同鄉商量,他們不能坐視國破家亡,要想辦法抗日。他們行至太行山關隘,這是一個陡峭的萬丈懸崖,人們要攀上一個懸梯才能從河南進入山西境內,控製這個懸梯的是閻錫山的隊伍。父親在崖下千呼萬喚,才出現一個懶洋洋的抽著大煙的士兵,將懸梯放下。國難當頭,這些士兵竟然如此漠然,令父親大失所望。

曆經千難萬險的父親終於回到故鄉與妻子和家人團聚,我母親很高興,以為從此不再勞燕分飛。但父親的心卻難以平靜,那種山河破碎的情景時時襲擾著他。一天他和弟弟在山上放牛,夏日的陽光照得山坡暖洋洋的。父親躺在山神廟的大石板上,想著自己的心事,恍惚間進入夢鄉。忽然他聽到山下有喊隊列的聲音,父親急忙起身,向弟弟交待了一聲,就循著聲音朝山下跑去。一個哨兵攔住了他的去路,“幹什麽的?”哨兵問。“我是山上放牛的,你們是什麽隊伍?”父親反問道。“我們是八路軍”,哨兵回答。“你們打日本嗎?”父親問。“是的”哨兵回答。“我也要參加你們的隊伍打日本”,父親說。哨兵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這個年輕人,一會兒他叫來了指導員,指導員上下打量著這個身穿白洋布褂,皮膚白淨的青年問“你要打日本?”“是的”,父親回答。“伸出你的手讓我看看”指導員說。父親伸出了他的雙手,指導員摸著這雙沒有老繭的手說,你不是當地農民,你到底是幹什麽的?父親說他在山東做店員,日本人占領山東後生意做不成了,隻好回家。“那你有文化了?”指導員問。“高小畢業。”父親回答。“好,從現在起你就吃糧當兵了,跟我來!”指導員高興地說。

父親一去不返,急壞了他在山上看牛的弟弟。日落西山,夜幕降臨,沒有等到哥哥的他不得不獨自趕著牛回家,在漆黑的山路上,他迷失了方向。眼看深更半夜兩個放牛的兒子還沒有回家,爺爺很是擔心,就召集家人和鄉親打著火把漫山遍野地尋找,終於在黎明時分找到了走失的小兒子和牛,卻沒見我父親。當他得知我父親離開的情況時,深深歎息了一聲說“他一定是吃糧去了”。(那時當兵叫吃糧)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是當地農民普遍的觀念,爺爺萬萬想不到這個他付出很多心血寄予厚望的兒子竟然私自跑去當兵了!

生離死別

父親隊伍駐紮的地方雖然離家隻有八裏路,但在部隊移防前的半年時間裏,他一直不敢回家告知實情,他害怕父母的責怪,他更害怕妻子哀怨的眼神兒(那時我母親已經身懷六甲)動搖他打日本的決心。指導員知道後專門派人到父親家告訴家人他當兵的情況。1940年皖南事變後,父親的部隊奉命南下,而南下路線恰巧路經他家的村莊。得知八路軍的隊伍要路過,爺爺一大早就帶領家人守在村路口,要把父親拖回家。可是直到天黑隊伍差不多都過完了,還沒有發現我父親的身影。這時我爺爺接到村公所的通知,要他準備一輛驢車幫助運送一個八路軍傷病員。當我三大爺(我父親的三哥)趕著驢車到村公所時,看到那個傷病員不是別人,正是我父親,他的四弟。於是不由分說,拉著我父親就先回了家。父親那時剛好腳上長了瘡,難以行走。一進家門,爺爺奶奶就把大門插上,對他說,我們生你養你是為你好好成家立業,孝敬父母,如今媳婦也給你娶了,兒子也給你生了,要走就帶著你媳婦兒子一起走。父親無言,看著默默哭泣的妻子和她懷裏的剛出生的嬰兒,他的心在痛苦的掙紮,是留在家裏照顧妻小,孝敬父母,還是跟著隊伍去抗日?這時我大娘(當時在照顧我母親做月子)把孩子放到我父親的懷裏說,好好看看你的兒子。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逝去,隊伍漸行漸遠,父親在抉擇中煎熬著,甚至沒有心思看一眼懷裏的兒子,終於,他對他的父親說,我已經加入隊伍了,我要打日本,我一定要走,我們連一個月的菜金還在我手裏,我一定要趕上隊伍。看著執意要走的兒子,我爺爺老淚縱橫,一麵念叨著“不孝之子”,一麵從灶坑裏掏出一個紅布包,裏麵是兩塊閃亮的現大洋,“這個你帶著路上買水喝吧”,爺爺對父親說。父親把孩子遞給母親,雙手接過這兩塊沉甸甸的大洋,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和祝福。母親這時隻是一個勁兒的哭泣,她知道她沒有辦法改變丈夫的決心,她知道丈夫這一去將九死一生,她不知道她們孤兒寡母將麵臨怎樣艱難的人生。人生自古傷離別,更何況這是一場生離死別。後來父親在跟我講到這場離別時聲音哽咽,“我當時就是擔心趕不上部隊,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好好看一眼”,他不知道這是和爺爺的最後一麵,他不知道他將和妻子一別10多年,他更不知道此別他將與兒子陰陽兩重天!

父親當時是副班長,掌管著全班的菜金(上黨票)和一塊懷表(查崗用的)。三大爺趕著驢車帶著父親一路追趕著隊伍,中間經過閻錫山的40軍占領區,最後終於趕上了隊伍。當父親找到連部報到時,聽到裏麵連長正在訓斥排長,以為父親帶著連隊的菜金和懷表開小差兒了。我父親的出現讓他們喜出望外。當隊伍來到一個城鎮休整時,父親用爺爺給他的2塊大洋買了一匹布想托人捎回家給父母和妻子,不成想在睡覺時被人偷走了。後來父親跟隨隊伍轉戰南北,和家人失去了聯係。我的三大爺送父親趕上部隊後,獨自趕著驢車返回家鄉,不想途中遭遇國民黨兵痞隊,被搶走驢車,並慘遭毒打,回家後連氣帶病,不久身亡。

磨難重重

父親離家後,厄運就開始緊緊跟隨著母親。兵燹,瘟疫,饑荒,母親經曆了所有令人難以想象的磨難。1940年日本人開始掃蕩山西抗日根據地,寒冬臘月,我母親帶著年幼的嬰兒跟隨著村裏人跑到山裏去避難,等到了山洞裏,母親發現懷裏的孩子已經凍得沒有了氣息,母親嚇得失聲痛哭。後來鄉親用勺子敲開孩子青紫的嘴唇,給他為了一些溫開水,才使他漸漸緩了過來,逃過了一次死劫。然而死神仍然死死地跟隨著他們,第二年春天,傷寒瘟疫席卷而來,年少的母親也染上了這致命的瘟疫。整整一個多月,這可怕的病魔把僅僅16歲的母親折磨得骨瘦如材,頭發脫落,她不能吞咽東西,隻能喝點水,連上廁所都得爬著去。看著奄奄一息的兒媳,爺爺和奶奶心急如焚,他們請來了跳大神兒的,對著垂危的母親又唱又跳,反而使母親的病情更為加重,最後他們不得不告知母親的娘家。得知姐姐病危的消息,我小姨連夜趕到縣城買了藥,從家裏拿了些糧食前去看望並照料我母親。兩個月後,我母親終於從死亡的虎口裏逃脫,但她不到兩歲的兒子,我的大哥卻被死神掠走了生命。原來在母親患病期間,家人聽說同村一個女人剛剛孩子病死,還有很多奶水,就把我大哥抱給這女人喂,誰知孩子吃了她的奶後,滿口生黃水瘡,不能吃東西,最後活活餓死。大病初愈得知這一噩耗幾乎痛不欲生。後來每當母親和人講起這段可怕的經曆時都會淚水漣漣,那是她永遠的心病,永遠的心痛!母親說,我大哥長得白白胖胖,聰明可愛。因為父親一走渺無音信,爺爺奶奶倍加疼愛這個孫子,經常抱著他說,這是我們老四唯一的後人,我們老四的根兒呀。

饑荒跟蹤而來,由於山西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為了充饑,孤獨無助的母親吃過爬滿毛毛蟲的草根,啃過堅硬的榆樹皮,吞過苦澀的觀音土,甚至連枕了幾輩子的穀糠也拿來充饑。饑餓奪走了許多鄉親的生命,頑強的母親僥幸逃過又一死劫。

隨後不久,孱弱的母親又染上了天花,後來我看到有關資料,日本人曾經在蘇北和晉東南抗日根據地一帶投放過傷寒和天花病毒,不知道媽媽染病是否與此有關。總之,母親幸存了下來,但她白皙的皮膚卻烙下了很多天花的烙印。

轉戰南北,出生入死

由於父親及時趕上了部隊,得到了領導的信任,被調到連部當文書,負責統計槍支彈藥,人員馬匹等。父親跟隨部隊先後轉戰河北,山東,河南,湖北,安徽,於1940年底到達江蘇。父親於1940年入了黨,先後任副官處文書,供應處文書。1941年4月到教導大隊學習半年。然後回到特務連當支部書記。後調任二營七連指導員,一營四連指導員。父親說當時這兩個連隊與三營九連並稱為最能打硬仗的三個連隊。1943年到1944年間,父親任炮兵連指導員。1946年部隊到達東北後,父親被任命為一營教導員兼營長,到黑龍江名水,白泉動員新兵。1947年7月父親在率部攻打長春外圍懷德縣時受重傷。

父親很少給我們講他在戰爭年代的故事,特別是打仗的故事,我隻是從父親與姨父,叔叔或者和他的老戰友的聊天中獲知一些零碎的片段。

鹽城搶鹽 皖南事變發生後,父親所在的第18集團軍(也稱八路軍)的一部分奉命東進蘇北接應補充新四軍。一天父親的部隊打下了鹽城,因為鹽城靠海,有很多的鹽場。那時因為交通不便,加之國家對鹽鐵的壟斷,所以內陸地區的鹹鹽非常短缺,也非常昂貴。猛然見到那白花花堆積如山的白花花的鹹鹽,戰士們興奮異常,紛紛抓起一把把的鹽往兜裏裝,後來幹脆脫掉衣褲,紮住袖口褲腿來裝鹽。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因為山西缺鹽,家裏一點點鹽都是鎖在櫃子裏的,一大家子人吃飯時,由奶奶打開鎖從櫃中拿出一小捏鹽放入一口大鍋裏,根本就吃不出鹽味來,所以這也是為什麽山西人家家要釀醋的緣故。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鹽是十分金貴的,爺爺為了給孩子們解饞,就做了一個小鹽袋吊在飯桌之上的房梁間,有一條線從中穿過,每天每人隻允許一次拉下那條線舔一下。有一次吃飯時,因為叔叔多看了一眼那根線,就被爺爺打了一耳光。所以難怪那些戰士對鹽如此瘋狂。

雨夜裸行 一次父親的隊伍在江南急行軍,半夜下起綿綿細雨,而當時戰士們還穿著冬裝,那時部隊供給不足,冬裝就是棉衣棉褲,既沒有罩衣,也沒有內衣。棉衣被雨水淋透後沉甸甸的,再加上汗水,又濕又熱地黏在身上,很難挪動步子。為了不掉隊,戰士們紛紛脫下棉衣棉褲,赤裸著膀子在雨中行進,有很多士兵甚至連內褲都沒有,幾乎是光著身子背著槍支彈藥行軍。幸虧有青紗帳和夜幕的掩護,不然他們將十分的尷尬和狼狽。黎明之前,部隊打下了一個土圍子,大家分得了一些遮體的衣服,父親分到的是一件長袍,為了方便走路,父親就把袍子的下半截向上折起,在腰間係了一根繩子固定住。父親說,他們當時的師長黃克誠也穿給大褲衩給部隊講話,讓各個連隊自己動手,把發給戰士們更生布(粗布)用樹皮然成土黃色,然後送到老鄉那裏製成軍服,無論冬夏隻有一套夾襖式的軍服,冬天在兩層直接塞進棉花,蘆花,或者是稻草保暖,夏天再將其掏出來扔掉。後來聽到有關當時的曆史,知道當時有個八路軍參謀長叫周坤的,在國共合作時在國民政府領了6萬大洋軍餉,自己卷走了3萬跑路了,害得八路軍缺吃少穿的。

年夜餃子 一次父親的隊伍打下了一個大土圍子。當時正值年三十,裏麵有好幾囤的餃子,有白麵的,也有蕎麥麵的。這令饑腸轆轆的戰士們喜出望外,燒好了水,餃子剛下鍋,就聽到村外槍聲大作,原來是鬼子進莊了。戰士們隻好忍痛割愛,拿起槍迎戰。

攻打炮樓 我是從爸爸的一個老戰友劉叔叔那裏聽到這個故事的。劉叔叔說,爸爸在打仗的時候總是衝鋒在前。一次他們攻打鬼子的炮樓,父親第一個衝進了炮樓,一刀刺死了一個負隅頑抗的鬼子,俘虜了兩個鬼子。這時團參謀長走進來,舉手一槍就把其中的一個俘虜打死了,父親為此與這個團參謀長發生了爭執,質問他為什麽要打死俘虜。

火車行軍 鬼子投降後,父親所在部隊奉命北上接收東北。從江蘇,山東再到山海關,連續幾晝夜的行軍使隊伍疲乏到極點。出了關後,部隊奉命乘坐火車北上,當時都欣喜若狂,終於可以輕鬆迅速到達目的地了。有很多戰士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車,更是興奮得要命。可是隨著火車不停地向北開動,最初的興奮和喜悅很快被北方的寒風凍僵了。部隊乘坐的是敞篷的貨車,身著夏裝的戰士怎能抗住北方的嚴寒更何況疾速行駛的火車更加劇了這寒冷的程度。開始戰士們紛紛要求下車步行,被拒絕後就本能的按照企鵝的方式,大家聚在一團保暖,過一段時間再內外交換。很多人要小便,也隻好在車廂一側解決,後來大家的小便都凍成了厚厚的冰坨,人們的臉上身上也結上一層厚厚的霜。這個故事是父親膀胱癌手術的前一天給我講的。

 懷德受傷 當時父親是先遣營的教導員,當時懷德縣周圍有很多暗堡,父親在率部進攻敵人陣地時突然感覺有誰在背後猛推了他一下,他接著向前跑了幾步就跌倒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大門樓裏,他的坐騎——棗紅馬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時一聲巨響,父親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馬被炮彈炸死。就是這次戰役,父親受了傷,被送進了齊齊哈爾的醫院。為了清理父親腰間的彈片,醫生給他做了六次大手術,幸虧有個醫術高明的日本醫生,不然父親將終身殘廢,不能行走。

相見時難

父親一走十多年杳無音信,母親從未停止過對丈夫的思念和期盼,很多鄉親曾勸她趁年輕趕快改嫁,說這麽多年沒有消息就是凶多吉少。但母親堅信總有一天會等到丈夫回來。一天村公所通知我母親去辦烈屬證,說我父親已經犧牲了。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對於母親是何等沉重的打擊,隻是後來聽母親說,她曾經和奶奶去祖墳為父親燒過紙錢,那是為死去的亡靈超度的一種方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母親不相信這是真的。她聽村裏人說,走一百戶人家,燒上一百柱香,就能把親人招回來。母親於是挎上籃子,翻山越嶺走了一百戶鄉親,為父親點燃了一百柱香(要知道母親的腳是被裹過的半殘的小腳!)不知道是否是母親的真誠和執著感動了神靈,總之後來終於傳來父親的確切消息,他沒有陣亡,隻是受了重傷正在醫院治療,那一年是1949年全國解放前夕,家人終於接到父親在病榻上的來信。

正當母親激動地等待與父親團聚時,又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幾乎使母親徹底崩潰。那就是父親的一紙離婚書。母親萬萬沒有想到十多年的苦苦等待卻是這個結果,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生命支撐垮掉了,崩塌了。她常常一個人獨坐發呆,悄然落淚,淚水流幹了,血水流了出來,母親害了嚴重的眼疾,幾乎雙目失明,(為此母親的左眼角落下了一個終身的紅色血痣)奶奶聽到這個消息十分生氣,說我寧可不要這個兒子,也要要這個兒媳婦。她讓我五叔(當時在小學教書)馬上寫信給部隊首長,告訴他們父親還有個賢慧妻子在家鄉,已經苦苦等了他十三年了。部隊首長接到奶奶的信後,對父親說,你還有個結發妻子在家鄉,現在革命勝利了,你們夫妻也該團聚了。於是派警衛員從黑龍江來到山西接母親。

終於要和丈夫團聚了,母親的心情卻十分沉重,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未來將是什麽,臨行前,母親對我小姨(她妹妹)說,無論如何隻要我能和他見上一麵,就是他一槍把我斃了我也心甘情願。奶奶不放心母親,一定要讓我五叔跟著,並賣掉了一頭牛做盤纏,還口述了一封信給我父親,讓我母親縫在衣襟裏。風蕭蕭兮易水寒,我仿佛看到一輛馬車正哢噠哢噠地行走在由南向北的山路上,坐在馬車上的母親雙目發直,神情恍惚,任憑初春的寒風打在她蒼白而又消瘦的臉上,一個盼望已久的團聚竟是如此沉重而又悲壯。。。。。。

經曆了長時間的別離和難以數計的磨難,1950年我的父親和母親終於見麵了。部隊首長為他們的夫妻團聚特地設宴慶祝。父親又重新接受了他的結發妻子——我的母親。執著而又善良的母親得到了她的丈夫和一個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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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我愛丁二酸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愛吃海蠣煎' 的評論 :
博主隻不過寫了她父母的真實故事,你打算讓她穿越到她出生以前改變她父親的人生觀嗎?
如果n年以後,你又不持你目前的觀點了,又有當時的時令觀點了,博主還的聽你的擺布還得重新再穿越一次?
她的父、她的母,比當時的同樣經曆的人強多了。
你這樣的,如果是在哪個時代,肯定是往老幹部那裏去獻身的青年女學生。這多有時代特征?!
秋水_伊人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總算有個好結局。
一燈可除千年暗 回複 悄悄話 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
愛吃海蠣煎 回複 悄悄話 惡心的知音體。女人不可以尋找自己的幸福嗎?為啥怎天王寶釧似的等著男人來良心發現?在現代社會宣揚這些是要回歸男權社會嗎?
chiangchao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好故事。親曆的真實的故事十分感人!謝謝,趙江南。
l4j 回複 悄悄話 每個女人的故事都能寫一本書
我愛丁二酸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eilien' 的評論 :
尊父如果是新四軍三師的,就有可能是從大連以東的莊河登陸,或者是在山海關東邊的興城登的陸。你父親所在部隊是有可能從興城登錄,然後坐火車繼續向北趕。
這樣解釋比較合理。
meilie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愛丁二酸鈉' 的評論 : 我父親是新四軍三師的
我愛丁二酸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eilien' 的評論 :
從山東調進東北的部隊有:八路軍山東軍區直屬隊一部,第1、第2、第3、第6、第7師,第5師一部,魯中、濱海、膠東、渤海等軍區主力部隊各一部,共6萬餘人;新四軍第三師(轄第7、第8、第10旅,獨立旅)3萬餘人
這裏麵,絕大多數八路軍新四軍走的海路。隻有山東渤海軍分區司令兼第7師師長楊國夫帶領7師三個團是步行經河北省到山海關的,他們步行一個多月,冀東的老百姓說“八路軍是紮著羊肚手巾光著手去的東北”。
看來您父親是山東渤海軍分區第7師的。
家宴 回複 悄悄話 特別喜歡這樣的故事,謝謝分享,期待(下)!
meilie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ige' 的評論 : 是高平縣。我也和你一樣,很同情我媽媽,但是現在看來父親的做法也情有可原,他們那時結婚13年,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一年,聚少離多,唯一的紐帶-孩子也死了。所以.....我在父親母親(下)再做交代,謝謝你的點評。
走馬讀人 回複 悄悄話 good.
zhige 回複 悄悄話 晉東南是革命老區,是沁水縣、沁縣那一帶嗎?佩服你父親,一路過來不容易,但對“休妻”一事不能原諒。
meilie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愛丁二酸鈉' 的評論 : 父親他們是在皖南事變後從山西晉東南抗日根據地東進山東,蘇北,由八路軍改編成新四軍的。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真實經曆的分享,謝謝!
我愛丁二酸鈉 回複 悄悄話 山東蘇北的八路軍新四軍是從海上過去的吧?
meilie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林依' 的評論 : 謝謝關注!
林依 回複 悄悄話 感動!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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