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5月11日清晨,天陰沉沉的,沒有下雨。同伴都醒了,但沒有動靜。大約在7時左右,拘留所幹警突然來到窗前,叫道:“孫俊、曹壽槐、伍連喜,你們趕緊收拾一下行李,今天送你們去長崗嶺農場。”我們知道就要離開這個牢籠,大家都高興起來。同屋的人都說:“恭喜你們,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出去小自由了。”占厚芳道:“我已經關了半年,至今還無結果,關在這裏的滋味,實在難熬啊。真為你們三人高興。”
我們三人背著行裝,站在拘留所門口。8時許,一位幹警出現在我們麵前,神情十分嚴肅。頃刻,又覺此人似曾相識。我記起來了,他就是常與我們一塊打籃球的刑警大隊的王同誌。人很熟,但不知其名。雖然我們在球場上是對抗的雙方,但走在街上都很親切地點頭致意。今天,在這兒相見,彼此都有些尷尬。他大概已經知道我的情況,似乎有點裝著很陌生的樣子,我當然更當作不認識。一路上,或許因為我的因素,他的態度變得很和氣,從不厲聲厲色,彼此有點心領神會了。
臨行時,不知是王同誌的特殊開恩,還是按法律程序本來如此,或許勞動教養不算犯罪,隻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們都沒有戴手銬。
離開拘留所,走在街上,自己真的把自己當成罪犯,頭壓得低低的,不敢頭抬,生怕有人認出。羞愧難當中夾雜著對自己的悔恨,真不知如何麵對路上遇到的熟人和那些可愛的學生。幸好,王同誌帶我們繞小道而行,清晨時分,沒有見到相識的人,免了令人難堪的場景。
在車上,王同誌特意安排我們在最後一排坐下。我依然把頭壓得很低,沒有見到熟人,也許是熟人見到我這般光景,當作視而不見,以掩耳盜鈴罷了!
當汽車駛過東門大橋時,我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下東山妻子的方向,隻見依舊的山巒,冉冉升起的炊煙,我的眼球濕潤了。心想:“自作孽,不可恕。”可是,妻子你卻為我受苦了,我們何時才能團聚?能否團聚?隻能等待命運的安排吧!我不敢再向下想了,唯有“滿懷悲情而難泯矣!”
再轉眼一看,我曾經夜宿多年,並且成為我們百年好合的新房的奎星閣,依然雄姿挺拔地聳立在城牆邊,絲毫不動聲色。就在此刻,隱隱的讀書聲,闖入我的耳膜。孩子們,你們會忘記我嗎?請不要恨我過去對你們的嚴厲。想著想著,心都碎了,怎麽會這樣呢!疾馳的汽車的轟鳴聲搗亂了我的思緒,眼前的景物漸漸消失在疾馳的車廂後麵。
到湖州要繞很遠的路,要翻過幽嶺的盤山公路,經彭公,需四個小時。已過12點才抵達湖州。下了車,在車站小飯店裏每人吃了一碗麵,錢是王同誌付的。他還囑咐我負責三人一起上了廁所,他沒跟在後麵,這一舉動令我很感動。不知是他對我的信任還是同情。15年後,偶然在孝豐與他相見,閑聊之後他說道:“我不相信右派都是壞人,你是多好的老師啊!真可惜。”
下午,再乘車到長興泗安。泗安我並不陌生,讀高中時就多次從這裏經過,但不知長崗嶺這個名字。泗安到孝豐僅40公裏,可繞了個大圈子,坐了整整一天的車,足見50年代中國的交通狀況。車到泗安,已是下午3時許,天下起毛毛細雨。王同誌告訴我們,要在毛公路上步行9公裏才能抵達長崗嶺勞教總場。我深知泗安泥巴路的厲害,因為它與廣德的路很相似。
我們慢慢往山裏進發。走在蜿蜒、高低不平的毛公路上,泥濘如膏,少頃,已沾滿了球鞋,走不多遠就要來一次甩泥。開始尚可,時間一長再也甩不動了,必須用棒頭來刮掉球鞋上約2斤重的淤泥,腳才能挪動。就這樣步行約2小時才到達總場。
走上一片高低相間的山岡上,隻見新開成大片的畦壟地伸向遠方,其間有一大片桑林和茶園。茶園的盡頭隱隱見到幾排長長的草房排列得整齊,低矮得可憐,好像趴在那裏一般。草房的後麵有平緩的山岡,漫山雜草叢生,見不到一棵樹木,知道長崗農場總部不遠了,突然一種荒蕪和淒涼之感襲上心頭。天呀!這是什麽農場?在這裏怎麽生活啊,我一下又茫然了。
再向前行,見到的是四周地瓜(紅薯)地壟裏,點綴著一些人,蜷縮在一起不知在幹什麽活。怎麽?下雨天也要幹活?我開始害怕起來,我真恨自己,圖著嘴巴痛快卻帶來身體的折磨。真懷疑自己能否闖得過這一關。
離總場越來越近,我們蹣跚地向前挪動著。隻見一些勞教人員站在屋簷下對著我們說:“又來‘客人’了,歡迎,歡迎!我們又增加了‘新鮮血液’,壯大了隊伍,太好了……”聽了這些幸災樂禍的語言,不由得讓人啼笑皆非。是呀,事已至此,悲觀又有何用,還是學著他們“瀟灑”一點好。
交接以後,王同誌進了接待室,由宋股長領著我們編進一個臨時小組,勞教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長崗嶺農場原是一個國營農場,由於在一片荒蕪的山岡上,可耕地實在太少,被稱之為“長興北大荒”。清一色的黃土地,莊稼生長困難,農場又經營不善,瀕臨倒閉,加上反右鬥爭後新形勢變化的需要,才改為浙江省嘉興勞教農場的,以教育和改造那些屬於輕罪或人民內部矛盾的人。
勞教對象是絕對不同的兩類人:一類是知識分子類,這類人有知識、有能力但有曆史問題,或言論錯誤,或工作中犯有錯誤,而被處分到此的,大部分屬於政治思想問題。這類人行為上容易管理。另一類則是小偷小摸或其他較輕的刑事犯罪。這些人缺少文化,覺悟低,思想簡單,政治清楚,卻行為不端,容易重犯,難以改錯。管理人員最頭疼的是第二類人員,逃跑和偷懶犯事者大多是他們。因此,常常是第一類人員擔任組長來管理第二類人員。
長崗農場共有16個分場,又叫工地,遍及長興的太陽卡、二界嶺、七裏亭和長潮卡四大部分,麵積約50平方公裏,勞教人員約2000人。
幾天之後我和孫俊、伍連喜三人分配到離總部還有10裏的二工地(也稱二中隊)。二工地位於太陽卡外馬王廟附近。這一帶村落點點,農田、旱地沼澤夾雜其間,小橋流水自然條件還是不錯的。工地房舍依然矮小,為草棚、竹笆牆,但比較集中,四周夾雜些梧桐樹,環境還算幽靜。工地有勞教人員100多人,共分12個小組,每組約10人。我和孫俊都分在特殊小組,孫俊任組長,我任副組長。顧名思義,所謂“特殊小組”是指那些不守本分的改造者,表現極差的人員,從生活到思想,從勞動到行為,都是難以管束的。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人員,不受欺侮,也就謝天謝地了,豈敢主動幹涉他們的所作所為。孫俊再三向管理人員求饒,我們兩人不久就調出了“特殊小組”。
二工地有水稻組、蠶桑組、畜牧組和燒炭組,算是特殊工種,要有一定的技術性。其餘都是種地組,以種地瓜為主,也種花生、黃豆之類。我在二工地絕大部分時間是在種地組幹活,種地是所謂的粗活,主要靠體力。這一年我不到30歲,雖然從未參加過勞動,更無勞動習慣和技能,但畢竟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一學就會,很快就成為勞動好手。可是很大一部分知識分子和城市出身的勞教人員,連鋤頭都不會拿,挑擔的樣子十分難看。由於是強迫性的勞動,效率非常低下,還要磨洋工。我與孫俊就顯得很突出,不久我倆分別又當上了小組長。
記得我曾經在水稻組日夜抗旱,加班車水到深夜,連續半個月,還在畜牧組到處打豬草,調到蠶桑組培育桑樹、桑苗,除燒炭組外,什麽活兒我都幹過。
我們也的確與勞改不同。首先,在管理上要鬆得多,勞動時沒有管理人員跟隨在後麵。晚上,由勞教人員自己站崗,休假時部分表現好的人員還可請假去泗安購物洗澡,表現特別好的還可以請假一周回家探親(我與孫俊都曾回家探親過)。選舉時,絕大多數人員有選舉權,參加選舉大會。我也參加過選舉,會上一律稱同誌。因此,大多數人員進農場後,思想會慢慢穩定下來。
勞教隊裏的勞動不算太重,但較少休息。每天上、下午各休息一次,每次10分鍾,每半個月休息一天。嚴冬、酷暑、小雪、小雨天氣都要出工。管理人員說:“你們是來接受教育改造的,不是來享福的,不吃苦,不受點磨難,不會長記性,能把思想改造好嗎?”因此,故意刁難的事情隨時都有,對待那些表現不好的人員就更甚了。如果遇上特大的風雪雨和台風天時,就改為小組學習討論,檢討自己的改造表現,或集中大會接受管理人員的訓話,總結大家的改造表現,分別予以表揚和批評。有指名道姓的,也有籠統指出然後提出改造要求的,所謂“努力改造自己,爭取早日新生”一類的說教。
1958年下半年是長崗嶺農場增員的高潮期,幾乎每天都有勞教人員來二工地報到。據說幹部最多,而且級別越來越高,包括解放軍大校、縣委書記、教授、專家、藝術家等比比皆是。他們都是因為曆史問題或劃上“右派分子”而斷送前程的。我們親眼見到一位美院教授朱東潤先生,當時已年過六旬,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獨自勞動,獨自休息,極少與人往來交談。一閑下來就拿出小本本寫生,隨心繪事,消極對待勞教。見到那些高級幹部、專家和藝術家的遭遇,我才明白自己算老幾,太渺小了,反而有一種思想解脫感。心態就會平靜下來,去麵對現實,麵對人生的未來。
一段時間內,勞教人員中出現“離婚熱”。天天都能聽到某人離婚的消息。見到他們恍惚的神態,自己不覺亦在膽寒。離婚很簡單,隻要女方提出,沒有不離婚的。這事後來驚動二工地的領導陳繼發隊長。他動了惻隱之心,也是出於對勞教人員的教育改造,抵製這種單方提出離婚的要求。記得他在大會上講:“隻要你們表現好,又不願離婚,我堅決支持你們,不批準離婚,請大家放心,我說到做到。”他真的做到了,許多提出離婚的妻子都被他罵了回去。他說:“你們不幫助丈夫安心改造,把他們逼到死路上去,良心何在!”這一說,真的挽救了許多瀕於危機的婚姻。陳隊長的確是個大善人。
我沒有出現婚姻危機,感謝妻子的深情。其實,妻子的苦難比我還深重。她孤身一人棲身娘家,臨產在即,無人關照和安慰。雖有父母,都臨暮年,孩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來到人間的。
妻子第一次來農場探親時,背上馱著剛出生月餘的大女兒麗芬。我見到她身心疲憊不堪的模樣,一股說不出的心酸湧了上來。她為我吃苦了,冒著小雨步行120裏來探親,真是真情可鑒。勞教人員陸宗萍見狀感慨道:“真像是孟薑女千裏尋夫啊!”此話還惹了不小的麻煩,受大會點名批判。
妻子在農場待了兩天,因吃飯與領導管理員同灶,又不收費,在住宿上又有特殊照顧,妻子對勞教所生活還十分留戀。她說:“農場比農村好,農村苦多了。”當時,我哪能理解妻子的話,後來才慢慢知道,“大躍進”給農村所帶來的災難更為深重。妻子曾多次來探親,有時由四姐陪著來,妻子每次來農場都是依依不舍地離去。
特別難忘的還是大哥帶著侄子永逸來農場探望我的情景。闊別近10年的手足相見,實在感到太突然,悲喜交加,但我還是慶幸大哥能提前出獄與家人團聚,心頭上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說:“一見情景我就放心了,你們浙江的確不同,勞動教養更是與勞動改造千差萬別,你要放下心來,好好表現自己,爭取早日出來。”
平心而論,當時勞教人員的口糧算是高的,每人每月42斤(幹部才28斤)。由於農場以地瓜(番薯)為主糧(每斤大米換6斤地瓜),按理講足以填飽肚皮,不知何故,大家都像餓死鬼。或許是思想上的傳染,人人都有一副饞癆像,吃魚不留刺,吃肉不去骨。記得一次見到許多人在焦泥灰堆裏煨小死豬而搶著吃,爭得大打出手。許多勞教人員隻顧眼前,將衣物賣掉去換吃的,甚至將很貴重的物品,偷偷拿到農村人家調換食品。我還下水塘裏與大蟒蛇搏鬥,打蛇充饑。在這一段時間裏,人性的弱點全暴露出來,不知羞醜。
長崗嶺農場位於浙皖(廣德、長興)交界處,一段時間裏安徽的形勢比浙江嚴峻得多,聽說到處有餓死人的現象。故而安徽農民擁了進來,看準長崗農場這塊風水寶地,主動要求勞動教養,還說混口飯吃。工地領導當然不收,說:“我們農場的教養人員都是犯過錯誤的人,經公安局批準送來的,怎麽可以隨便收留人呢?”他們仍不離開。個別人還故意作奸犯科,借夜間偷地瓜來創造條件,犯了法以為能夠進農場教養,混飯吃,結果仍被拒絕。
自此以後,我們的口糧也減少到每天一市斤或更少。這一減少非同小可,勞教人員情緒很有抵觸。為了能填飽肚子,農場隻得組織人員上山挖金剛刺代糧,不幾天金剛刺堆積如山。吃了兩天,絕大多數人員大便閉塞,肚脹如鼓,結果隻得放棄金剛刺而改吃長毛草。吃了很長時間,身體漸漸虛弱起來。
許多人患了水腫病,渾身腫脹,我也不例外。開始用米糠治療,大家吃米糠比吃米粉還覺香甜,搶著吃,但功效並不明顯。死人的情況出現了,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全場死了上百人。我們二工地也死了多人。白天勞動還好好的,一覺醒來死了兩個,非常恐怖。那些猝死的人並非全是水腫病人,有些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病情,說死就死。隻有那些偷懶的調皮鬼,怎麽逼也不出工,反而活了下來。
事態的發展引起總場的重視,很快成立水腫病醫院,將患有水腫病的人全部集中起來,夥食和醫療條件也改善了許多。我“有幸”得以入院治療。在醫院住了40餘天,病情才基本好轉。我特別感到幸運的是:領導指定我擔任病房大組長。為病號送藥、打飯,平時管理一些衛生和紀律之類。就這樣,我在水腫病醫院住了半年。是病房大組長這個肥差把我的水腫病徹底送走了。
兩年時間很快過去了,但為什麽還沒有“新生”的影兒?雖然,每年也有三五位人員解除教養,那太寥若晨星了。記得在進場的時候,都說勞動教養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就可解教回家。為何兩年過去了,還不見有大批“解教”的跡象?大家議論紛紛,思想波動嚴重。管理人員也從不深層解釋原因,隻是說:“你們應該多檢查自己,是否真的改造好了,你們若胡思亂想,對改造是不利的……”
關於這個問題,後來才找到答案。解教的早遲,主要取決於國家形勢,當時的“三年自然災害”,能把我們這些人放出去嗎?主要是怕增加社會上的不安定因素,故而隻能留在農場裏。
一段時間後,農場為了安撫大家,根據勞教人員的愛好和特長,在勞動之餘開展多種文體活動。成立了籃球隊,每天晚飯後有40分鍾的籃球友誼賽。組織歌詠隊、樂隊,還成立了勞教京劇團。我幾乎都報名參加。特別要指出的是:嘉興、湖州等地來的勞教人員中,京戲迷就有10多位,湖州的諸家貴是名旦票友。嘉興的呂誌強的京胡曾上台為京劇團作演奏。短時間內,弄來行頭和鑼鼓進行京劇排練,我也成為一員京胡配奏。呂誌強大我約2歲,在工具間管理工具,平時比較空閑,我休息時常去向他討教拉京胡。演出時,我作為副手濫竽充數地與他配合。不但在農場演出,春節期間還到附近農村向群眾演出,演了《武家坡》《四郎探母》《捉放曹》《甘露寺》等劇目。在那文藝生活匱乏的年代,還真的受到群眾的歡迎。
在近五年的勞動教養生活中,特別難以忘懷的幾件事,有的是以生命考驗為代價,有的是機遇的難逢,還有的是生活中的奇聞趣事,這些都是值得寫一筆的記憶。
難忘的除夕之夜
長崗嶺是塊土地貧瘠之地,種地沒有肥料是不會有收成的,借助外地肥料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大年除夕夜,泗安突然到了一艘大糞船,必須當夜下貨。於是農場匆匆派了30人連夜到泗安運大糞,盼望已久的春節聯歡會也沒看上,實在是太遺憾。其中就有我。
我接到通知,感到十分無奈,但又不敢不去,隻能咬緊牙關接受這次任務。自古道:“最黑除夕夜。”非但如此,除夕之夜還不斷地下著小雨夾雪,大家挑起糞桶擔出發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泥濘山路上行走,前麵的人要不斷地招呼“注意跟上”才不會掉隊,滑倒跌跤的事,更司空見慣了。走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泗安碼頭。一問,糞船還沒有到。大家的心都涼了半截。不得已,隻得在岸邊的屋簷下蜷縮著等待。衣服已經濕透了,直打哆嗦,顫抖不已。此時,隻聽到屋內傳出陣陣歌聲和歡笑聲,知道這是工廠裏的工人們正舉辦春節聯歡會。我們30人,肯定誰也沒有好心情去欣賞!大約等了一個小時,糞船開到。隻聽到一聲:“快上船下糞”。此時,我發起了高燒。就在這個危難時刻,是孫俊和王克強二人把我扶進一家鍋爐房裏,再為我也裝了兩桶糞。鍋爐房裏有兩個工人見狀非常和善地給我一個坐凳,還找出一件舊棉襖給我穿上。我脫下自己已濕透的棉衣,放在爐邊烘烤。孫俊說:“不管怎樣,身體要緊,千萬不要勉強。這樣吧,你若略好一點,就走到距泗安不遠的我外甥女家休息,天亮回場,我回場後盡量向領導匯報你發高燒的情況。”我隻得點頭表示同意。大約又烤了一個小時,高燒漸退了,我這才換上自己的棉衣,挑著糞桶回場。我沒有到孫俊的外甥女家,堅持蹣跚地挪動步子回場。快到二工地時,東方已經發白。可是,糞桶裏大糞已所剩無幾。無奈之下,我在小河井裏裝了一些水,冒充大糞,想蒙混過關,結果受到一頓嚴厲的訓斥。
月下鋤草記
大躍進處於高潮時期,誰都有點瘋狂,即使是勞教農場,雖無“衛星”可放,也不能例外。場部想出一個“怪招”或是“妙招”——月下鋤草,來配合“大躍進”形勢,即月在中天的那段日子裏,在花生地裏,朦朧的月光下,鋤草兩小時。不論管理員們如何叮囑:仔細再仔細,那些視力差的老人、近視眼者,也難免留著雜草而損傷花生苗。果然,白天才發現許多花生苗“遍體鱗傷”,而雜草仍在。這件事惹惱了領導,一定要追究“破壞者”的責任。找誰呢?後來,也隻得不了了之,月下鋤草的“妙招”也就此作罷。
雨夜運磚
為了改善幹部的辦公和住房條件,場部計劃建造一幢磚瓦結構的樓房。運磚是一樁艱巨的任務,可是上級領導偏偏不允許在勞動時間去搬運,而打休息時間的主意。於是規定健壯的勞教人員晚飯後每人運磚兩趟,每趟運磚20塊,或瓦片50張,連續運五夜,每夜完成運磚100塊或瓦片250張,才算完成任務。從窯場到二工地足有5裏路程,來去10裏,要一夜完成兩趟。天雖未下雨,但行在高高低低水潭泥濘的毛公路上,是十分艱難的。這種苦頭難以想象。開始尚可,第二趟體力就難以支撐,許多人哭了,無可奈何,中途把磚、瓦扔在路邊草叢中。白天一看,草木叢中都是扔掉的磚、瓦,又無法去追查到某個人。倒黴的是那個負責運磚的管理員,因管理不嚴,把他調離了二工地。
布置總部農展館
一天,沈會計把我叫去說:“這次要發揮你的特長了,派你去總場布置農業展覽館,做些寫畫的宣傳工作,約一個月。你去後要記住好好表現,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對你今後的改造是有好處的。”沈會計對我一向都很看重,就是不動聲色,常叫我去幫他抄抄寫寫。有一次我到倉庫(因工作進去的)見堆的盡是地瓜幹,順手就拿了一小把塞進口袋裏,估計他是看見的,並未責備。我對自己的不端行為心中感到無比羞愧,以為他一定會批評我一通。怎麽也不會想到,待我抄寫完以後,他竟然拿來一紙包東西交給我說“解解饞吧”。我知道包的一定是地瓜幹,就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這時,我才理解他對我是多麽關愛。今天沈會計又推薦我去總場布置農展館,心情十分激動,脫口而出:“沈會計您對我真好。”沈會計隻是微微一笑。
總場已經搬到七裏亭,那裏離泗安僅7裏路,離長興也隻有20多公裏。1961年的春夏之交,我第一次一個人到總場報到。總場安排我與平湖中學的美術教師薛老師同住一室。薛老師是浙江美院畢業的高材生,大我15歲,雖然寡言少語,但見到我十分欣喜,頗似他鄉遇故知一般。彼此寒喧以後,又各自介紹了一些曆史原委,得知都是以曆史加“右派”送勞動教養,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啊!”有了知音,精神一下爽朗起來。薛老師是學西畫的,他的任務是要創作一幅3米×4.5米巨幅的以農業故事為體裁的宣傳畫;我的任務是寫一幅同樣尺寸約500字的展覽前言,相對放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上,另外還要畫一些插圖標語、裝飾性的標簽等。隔了幾天,朱東潤教授也來了。因為他年事已高,沒有分配具體任務,隻幫助做些設計策劃工作。薛老師和我成為了主角,另外還有兩三人做些宣傳布置的具體工作。一個宣傳組五個人,足足幹了一個月。
展館布置得非常美觀大方又扣緊主題。據說與長興縣農展館比毫不遜色。尤其是薛老師的巨幅水粉畫和我寫的“前言”,博得一致讚賞。領導看後,認為“書畫俱佳、珠聯璧合”。總場主要領導參觀農展館後,還命我為總場領導寫了許多毛主席詩詞,布置辦公室。
回到二工地不久,我被調到一工地做統計員,負責每日勞教人員的出勤,統計各小組完成的生產進度,上報食堂賬目,寫黑板報等,從此不再參加體力勞動,住上單間,直到我解教回家。
解教風波
近四年過去了,全場解除教養的勞教員才幾十人,而且基本留場就業。大家十分失望,都說“政府在欺騙我們”。進場時,領導曾再三表態: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可三年多都過去了,總應該給我們一個交代,難道是無期徒刑?農場領導聽後,隻是搪塞敷衍,似有苦衷難言。勞教人員的思想又開始波動起來,勞動不積極,沒有上進心。
農場領導開始對勞教人員客氣許多,少批評多安慰。後來還采取措施,擴大回家探親人數,放鬆活動範圍,休息天還可以成群結隊去泗安。這樣做的確緩解了大家的消極情緒。
終於等來了解教的高潮,大家無不歡欣鼓舞,期盼著回家與親人團聚。哪裏知道仍有半數以上的人員要留在農場,繼續改造。大會上宣布孫俊、伍連喜解除教養,回家生產。而我呢?卻是“繼續改造一年”,還有兩年、三年的。我一下崩潰了,失望極了,真不知自己錯在哪裏?心裏很不服氣。
有一次,沈會計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告訴我:“我來給你交個底,此話是不準對他人講的。考慮到你的情況,讓你思考思考,對你有好處。”他說:“這次解除勞教人員,並非全部根據表現,表現好的也有相當一部分繼續留場改造。首先考慮的是解教後的接受單位,因為你的老家和工作的地方都不願接受你落戶,你若能在你妻子所在地弄到接受證明,馬上就可以解除教養,回家與妻兒團聚。”
聽了沈會計的一席話,真是茅塞頓開,我迅即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詳盡告之不能解教回家的原因,叫她千方百計弄一張生產隊的接受證。這是關鍵之所在,能否回家,全靠這張紙。信寄出後,時隔半年,妻子終於來信了,接受證明也開來了。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交給領導,等候佳音。
妻子來信告之,開這張接受證費盡千辛萬苦,生產隊的部分領導和社員堅決不同意接受,她幾乎到每戶社員家苦苦哀求,少數社員表示同情接納,結果沒有通過。她萬般無奈,找到另一生產隊的小隊會計夏永根懇求。夏會計出於憐憫和同情,證明果然開出來了。當我了解這一過程後,知道回家後肯定會有大麻煩。怎麽辦呢?回家再說,飛出牢籠,這是關鍵。
果不其然,接收證開出一個月後,解教釋放通知下達了。依然是沈會計找我談話,“恭喜你,新生了”,他把解教通知書和戶口遷移證遞給我時,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道:“太感謝沈會計的教育和關心了,不是您指點迷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
晚上徹夜難眠,不知是興奮還是彷徨,我又陷入到沉思之中。人生太不容易了,一個災難過去了,今後的路肯定不會平坦。或許,前麵等待我的將是更為嚴峻的歲月和人生考驗。
回家那天,我辭別沈會計就匆匆走出一工地,來到山岡上,環視一下,我曾經用生命熬過來的地方,它寂寞無聲。我扭過身去,消失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