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點鍾梅雨琳就化好妝等著和對麵兩個女人的約會,音樂會8點開始,她們約好7點在樓下碰麵,梅雨琳一大早就和柳南勝換了車,柳南勝醫院有一輛安裝著升降輪椅裝置的SUV,這樣她們三個女人就不需要司機和男人的幫助,梅雨琳今天沒有穿晚裝、裙裝,而是換了西服套裝,盡顯她精幹的一麵。欣賞音樂會應當著正裝,她希望把今晚當成去享受一場音樂會的盛宴,隻是她陪的是個特殊的朋友而已。
7點鍾當她輕輕將車滑行到對麵的樓道外麵停下,幾乎是同時兩個女人出現在樓道口。保姆穿了一件羽絨服,一條黑褲子。梅雨琳一邊急忙下車迎上去,一邊著意看了看輪椅上的女人,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長呢子大衣,頭發梳的光光的低低地挽著個發髻。清瘦的臉幹幹淨淨,盡管長期坐輪椅,可她身材瘦削,這一收拾看起來就像個舞蹈演員。保姆看出梅雨琳的驚訝解釋:“我鼓搗了一天,她才滿意了。”
梅雨琳無法想象她們是怎麽交流的,每次梅雨琳見到的都是個目光呆滯,不言不語的空洞女人。
她幫助保姆收了輪椅,意外的發現輪椅非常先進,像是國外進口的最新產品。
兩個人坐在後麵,保姆一手扶著女人,另一隻手摸摸這,拂拂那兒,嘖嘖到:“這是你的車嗎?女人會開車多方便,想去哪兒去哪兒。”
“哪裏,我的車沒有升降機,也放不下輪椅。這是跟朋友借的。”梅雨琳從後視鏡看著後麵兩人笑著解釋。
“對了,她狀態怎麽樣?該帶的藥帶了嗎?”
“帶了,帶了,放心吧。”
說話間車子到了藝術中心,梅雨琳把兩人放在門口不顯眼的地方等著,自己去停車,一出停車場,她先給薑夏凡打了個電話:
“你不是今天陪客人嗎?還有時間給我打電話?”薑夏凡電話裏傳來嘈雜的聲音。
梅雨琳陡然間緊張起來。“沒時間也要創造時間,你在哪兒啊這麽亂?”
“別人送了幾張音樂會的票,陪我媽聽音樂會。”
“哎,我什麽時候有阿姨那樣的好命,老公兒子陪著欣賞音樂。那才叫享受,別人陪或者陪別人都不叫享受。”梅雨琳心涼了半截,話裏話外給自己留著後路。
“哪裏,我爸沒來,所以我被抓差。你要不要來?”
梅雨琳舒了一大口氣:“不了,有客人,你好好欣賞,想你親愛的。”
薑夏凡在電話裏拖著長音“嘖”了個飛吻,滿意地掛了電話。
梅雨琳稍微等了等,人進的差不多了才敢露麵,帶著兩人進到緊挨側門的座位。其實,梅雨琳知道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送薑啟輝這一級領導的票都是最前麵正中間,旁邊如廁的門也很方便,可她還是小心躲避著免得夏凡母子倆看見她。
音樂會開始了,大幕拉開,樂隊已經就位,在人們熱烈的掌聲中,那個神童提琴家一手握琴,自信地走出來。
女人麵上非常平靜,可是梅雨琳仿佛感覺到平靜的海麵下那股湧動的暗流。
開場一首馬思聰的《思鄉曲》,隨著舒緩、流暢的樂曲響起,觀眾的心一下子被那憂鬱、懷念、如泣如訴的情緒所感染,大家靜靜地沉浸在音樂營造的氛圍裏。梅雨琳看著台上的李傳韻拉琴,自己的心突然就變得像是被幾隻手同時揪住一樣擰巴著憋脹、疼痛,思鄉——那麽憂傷、那麽唯美,可是自己卻是個沒有權利思鄉的人,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故鄉是哪裏,自己從小生活的黃山下不知名的小村莊是媽媽的故鄉,不是她的,何況那裏帶給她太多痛苦的記憶,家裏、家外受盡屈辱,這些屈辱足以抵消養父帶給她的愛和關懷,讓她每每想起都是滿心傷痛。而那個毫無印象的警察父親或許是媽媽最心愛的人,可她卻知之甚少,不知為什麽總是像隔著什麽,父親的故鄉沙城,上次她去了,帶著尋根的初心,可那裏對她而言充滿著陌生和恐懼,是因為父親在那裏被槍決?媽媽在那裏葬身火海?自己在那裏丟失?她不得而知,她覺得自從4歲自己就丟失了——丟失了本來麵目;丟失了本該有的生活。除了是個複仇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是誰?
“嘩”——一陣潮水般的掌聲將梅雨琳拽回到現實中,原來是《思鄉曲》結束,人們經久不息地鼓掌表達了大家的喜愛。接著報幕員報出了《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還介紹了梁祝的創作背景。聽到這個曲名,梅雨琳覺得自己也激動了一下,因為她聽過那麽多版本的梁祝,可唯獨聽李傳韻演奏的時候,熱淚盈眶,再次聆聽她覺得太不容易,也太難得。梅雨琳瞥了一眼身邊,保姆閉著眼睛在打盹,女人的手攥成了拳頭,麵部卻沒有任何變化。
台上的李傳韻和指揮交換個眼色,微微點點頭,隨著指揮雙手的動作,一陣纏綿、輕鬆的樂曲從音樂家們的指尖、唇邊流瀉而出,由小而大、由遠而近, 一對蝴蝶從遠處翩翩而來,落在花草繁茂的小溪邊,如山澗潺潺流水的樂曲聲像是能把人的心融化一般在觀眾耳邊回響。
梅雨琳從樂曲中仿佛看到一對情投意合的男女趕考相遇、書院苦讀、朝夕相處的美好情感。她偷偷看看旁邊的兩個女人,這一次保姆在優美的小提琴聲中睡著了,頭歪在靠背上,坐在她旁邊輪椅上的女人雙手緊緊扣著輪椅扶手上的環扣,兩眼發直,但是梅雨琳看到她眼中的光明顯不同於平日的呆滯,也聽到了異樣的呼吸。 梅雨琳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有點擔心。
樂曲聲急轉直下,旋律變得急促、緊張,仿佛那種阻止美好的惡勢力在用它控製的強大力量將美好的東西撕毀。李傳韻在狠命拉弓的同時不時地抬起下頦,在重新壓上,仿佛在用手裏的弓弦殺死看不見的敵人,越來越狠,下手越來越重。
美好被打破了,突然梅雨琳看到輪椅上,女人雙手拚命揪著自己的喉嚨,好像是要把那裏看不見的什麽東西拽出來,好讓自己能喊出聲;又像是拚命壓抑著不讓自己呐喊出來,破壞了這麽好的演出現場,那痛苦的表情是梅雨琳從沒有看到過的,梅雨琳急忙站起來,搖醒睡的正香甜的保姆,兩個人推起輪椅出了側門。
一出門,保姆就趕緊往外掏藥,梅雨琳接過藥瓶,掏出100元錢遞給保姆,快去買瓶水,買兩個冰激淋。保姆猶豫了一下,看看輪椅上的女人似乎有點不放心,可看看梅雨琳鎮定的樣子,還是轉身快步離去。
此時大概音樂進行到“化蝶”這一節了,樂曲變得舒緩,可女人的反應反倒越來越利害,她的手伸向天空,渾身顫抖,梅雨琳麵對女人按住她的雙手,看到無法阻止她渾身的抽搐,梅雨琳張開懷抱將女人攬住,一手將她的頭貼近自己胸口,一手輕輕從後麵拍著女人的脊背:
“夢桐,夢桐,別怕,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你要控製自己,你的仇還沒報,有我在,別怕,夢桐,乖啊,夢桐乖……。”
在梅雨琳反反複複的呢喃聲中,這個30多歲的女人慢慢、慢慢地安靜下來,頭輕輕地靠在了梅雨琳胸前。
當保姆拿著水和冰激淋返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梅雨琳輕輕地拍著那個叫夢桐的女人後背,女人又像平常一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兩眼直視前方。
保姆喂夢桐吃了藥,梅雨琳和她一起把夢桐推回車上,坐在車上,她沒有立即啟動,而是拿出冰激淋一人一個坐在車裏慢慢吃完,才開車送她們回到家裏。
回到自己家裏,梅雨琳覺得這一晚上就像加了兩天班,那種情緒的大起大落最是消耗人,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眼前抹不去的是夢桐那複雜的眼神,恐懼?迷茫?愛戀?仇恨?她說不上來,但這次她試出了自己的猜測:夢桐不是真的瘋了,至少不是完全瘋掉,否則她不會那麽痛苦。她一定經曆過什麽讓她恐懼、難忘的事情,而且這件事和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有脫不了的幹係。當然還和那個女人——薑夏凡的媽媽有關係,因為她們都是薑啟輝愛的女人。
梅雨琳打開咖啡壺燒咖啡,卻忘了加水,直到一種幹燒的味道傳過來,她才猛然醒悟,眼前依然是夢桐那無助的眼神,那是和當年的自己一樣的目光。
她關掉咖啡壺電源,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幾乎是第一聲鈴響對方就接聽了,但是卻沒有說話。
梅雨琳不知該說什麽,她忽然非常緊張:會不會旁邊有女人他不方便接聽?或者會不會是女人替他接的?想到這裏她的心忽然很疼。
“琳琳,是你嗎?”依然是那個醇厚、低沉,充滿磁性的聲音,
隻這一句梅雨琳的淚“刷”地落下來,人已經哽咽地無法出聲,
她就那樣拿著電話靜靜地任淚水沿著臉頰肆意地流,不擦也不說話,因為她知道隻要自己一開口,戰雨就會感到自己的軟弱和無助,一定會放下所有的事情趕到她身邊。
——然後呢?自己能放棄複仇嗎?不能,那就不要拖累他,給他帶來危險,電話那頭戰雨的聲音變得急切:
“琳琳,你說話,琳琳……”
梅雨琳從耳邊拿下手機準備掛掉。
“聽著,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什麽事情了,告訴我,……,你現在不說,那就明早你家說。”
“不,不要來。”梅雨琳覺得自己的意誌已經動搖。
“那好,現在坐下來好好跟我聊會兒。”梅雨琳竟不知不覺地按照他的話坐了下來。在這個男人麵前,自己總是可以以放鬆的姿態盡情舒展。梅雨琳繃了一晚上,不,是繃了好幾天的一根心弦此時竟稍稍有了放鬆。
“你知道有個叫葉夢桐的女人嗎?”
戰雨頓了幾秒:“知道。”
“哦,你怎麽會知道?”梅雨琳順口問出來卻被戰雨的回答驚到了。
隔著電話梅雨琳無法看到戰雨臉上那痛苦的表情,和母親的愛情有關的人物他都翻出來了,隻是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和薑啟輝有關的一切我都有興趣。”戰雨故意開句玩笑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痛苦。
“一個漂亮的學小提琴的女生,從17歲就和薑啟輝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會落到現在這樣靠輪椅和薑啟輝來生活,薑啟輝為什麽這樣養著她, 所以我接近她、試探她,今天發現小提琴曲《梁祝》讓她情緒難以自控,這裏麵一定有什麽痛苦難忘的記憶。”頓了一下,她又說:“我懷疑和薑啟輝有關。”
戰雨沒說話,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陰險,勾起她這樣的過往,太殘忍了。”
梅雨琳的聲音有些不能自製。
“琳琳,你會放棄嗎?如果你肯放棄我願意帶你遠走高飛。”
見梅雨琳沒回答,他又接著說:
“如果不能,就堅定地走下去。我們都是凡人,不是神,不可能照顧到每個人不受傷害。這樣禁錮的愛不見得是她喜歡的,不然她怎麽會有你說的情緒波動。或許你是在幫她。”
戰雨知道梅雨琳的善良讓她常自責,那是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也最心疼的。
“聽我的,什麽都不想,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隔著那麽遙遠的距離,戰雨知道自己什麽也給不了她,至少她現在還是別人的女朋友。
“嗯,晚安!“梅雨琳聽話的掛了電話,心情竟然輕鬆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