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站在一孔帶漂亮小院的窯洞前百感交集,當年剛結婚丈夫單位分給他們的就是這樣一個叫幹打雷的窯洞一樣的裏外屋的房子,現在看著這木條打製的院門,伸到牆外在寒風中蕭瑟的老梧桐枝條,透過木門依稀可見的滿院菊花,他搬了新家可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物,連院子的樣子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我就喜歡菊花,百花凋零的暮秋,就它還開的那麽美。”
“那我就在家裏給你種各種各樣的菊花。讓你睜開眼就看到菊花。”他說到做到,每年從一入秋到春節自家的菊花都是一茬接著一茬,屋裏的花瓶也不斷變換總保持菊花的新鮮,年輕時從沒想過這些菊承載了一個男人沉甸甸的愛,才能總是保持營養和新鮮,那時覺得一個男人老是花兒、畫兒啊,胸無大誌。女人的眼前已經模糊不清。她從精致的手包裏掏出紙巾擦擦眼睛,猶豫著要不要現在敲門,如果是他太太開門,自己該怎麽解釋。
屋門開了,一個男人邊打電話邊走出來:
“老吳,每天都是我等你,你今天等我一會兒怎麽那麽多抱怨?我這不已經出門了。別,你還是別點,等我到了再說,省著…….”男人看到了門口站的女人,用手捂住話筒,
“請問您找誰啊?”話剛一出口,他就愣在那裏。
女人慢慢抬起的眼睛裏,已經蓄滿淚水。
——“勤書?你~,你怎麽來了?”男人有點語無倫次。
“老黎,別那麽摳行嗎?……”電話裏還在喊。
“我,我今天可能過不去了,對不起。”男人放下電話,“進來坐吧。”
王勤書走進屋裏 ,屋內的陳設幾乎和當年一樣,隻是多了一套真皮沙發和一個大電視,顯得屋裏的擺設有些不倫不類。她顧不上其他,走到電視牆上方掛著的照片,那是一組父子的合影,男孩和父親放風箏,男孩拿著獎狀靠著父親,長大的男孩拿著一個金色的小人塑像摟著父親笑。……
“這麽說,戰雨就是我們的兒子?”女人的聲音顫抖,由於激動,伸出的手也開始顫抖,她撫摸著牆上那個孩子的臉蛋..仿佛那是活生生的兒子站在眼前。
“是。”黎振龍站在女人身後,20多年過去了,麵對這個讓自己愛了一生,痛了半生,可就是恨不起來的女人縱使有千言萬語,可他依舊是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當年我們有約定,你為什麽突然搬走?連兒子轉學都不告訴我,見不到兒子,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如果不是建輝生意破產被債主追的走投無路來求我,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住在這裏。”
王建輝是黎振龍和王勤書的小學同學,也是一路看著他們從相愛到離婚到陌路的人生起伏,為他們遺憾的老朋友。
黎振龍被前妻的話帶回那些痛苦的日子:
小戰雨發著高燒跟他哭著要媽媽;
小戰雨把他做的飯扒拉到地上,哭著說媽媽做的好吃,他要媽媽回來給他做;
他們搬家之後有一次戰雨從新學校跑了,黎振龍找了兩天最後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下麵拽出來滿臉黢黑,額上被打得結著血痂的戰雨,他在車站撿瓶子被流浪漢打了,戰雨看到爸爸哭著說不回家,要攢錢買票去找媽媽。那次黎振龍終於忍不住第一次抱著兒子大哭,
從那以後,兒子仿佛變得懂事了,不再跟他要媽媽,他似乎明白了爸爸的痛苦,在爸爸麵前絕口不提媽媽。
想到那些日子,想到無數個夜晚望著兒子熟睡的小臉,思念眼前這個給過他那麽多歡樂,又傷他傷到心碎的女人,他忽然什麽也不想說了。
是的,他違約了,他不能再讓她找到兒子,因為宇文楷一家的遭遇,讓他害怕了,他怕有一天那個男人對兒子下毒手。可這些同樣不能對眼前這個女人說,她不會相信她愛之勝過丈夫的男人會是這樣一個為一己私利什麽都能幹出來的人。
“你的太太是做什麽的?她對鼎翰好嗎?”戰雨的原名是黎鼎翰,小名叫“雨兒”。
黎振龍沒說話,看著這個被自己疼愛過的女人。大大咧咧的她依舊是不注意細節,看不出這個屋子裏缺少的正是女人的溫情。
“我沒再找,……怕委屈鼎翰。”
或許是男人的自尊?他加了一句,不願意承認心裏放不下這個女人。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掠過女人全身:她依然愛美,大波浪的頭發做的一絲不亂,即使經過了這樣的長途跋涉,相信她在進屋前也是整理過了,一身淡藍色休閑運動套裝包裹著她勻稱的、絲毫不顯老態的身材,隻是藍色休閑皮鞋上麵露出的黑色碎花襪子的襪口處依舊是有個小小的脫線。原來都是自己提醒她這些細節,現在有人像他那樣關注她的喜怒哀樂嗎?
看黎振龍盯著自己的襪子,她也低頭看看破邊的襪子,和黎振龍結婚後,每一次去外地演出都是黎振龍幫她收拾行李,他會仔細給她修補好襪子的破邊,那雙裱畫的巧手總能把破漏修補的不露痕跡,他也會在行李箱中給她帶些小零食,劇團的姐妹們無聊的時候都會來她這翻翻看她又帶了什麽好吃的。
現在有錢了,她可以隨便買多少雙襪子,可她穿的還是破邊的襪子。
王勤書從進門就一直在想兒子:他過的好嗎?他都經曆了什麽?在每一個角落仔仔細細搜尋的也是兒子的痕跡,此時黎振龍的話讓她渾身一震。重新打量一遍收拾的整整齊齊的房間她才發現細節的地方都那麽粗陋簡單,站在自己麵前的黎振龍雖然依然高大魁梧,可是微駝的脊背、花白的頭發已經完全不似當年那個熱情、聰明帶著點壞勁兒的帥哥,生活的磨礪給了他成熟和淡定,卻完全沒有了當年她最愛的內斂的熱情和帶著狡黠的聰慧。或許這一切都是自己害的。……
今天以前她仿佛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當年黎振龍總是阻攔她在事業上的發展,不讓她去拍電影,不願她去赴那些領導們的宴會,遇到薑啟輝,整個為她開辟了一個新的天地,他帶著她參加他們那個城市的各種高檔聚會,為她介紹那些有可能對她事業發展帶來幫助的頭麵人物,她覺得遇到了知音,她崇拜那個放手讓她去搏的男人,一個自己崇拜的男人才能收服她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靈,結婚後雖然她也回歸家庭,不再演出,可那是她為了兒子心甘情願做出的犧牲,而不是被迫的。
這一刻回顧過去,她有了迷茫,她想起和黎振龍結婚那天,鬧洞房的姐妹們急著看他的笑話,逼著他快吃娘家人給他的祝福餃子,他看出了端倪,沒有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吃出了那個包在裏麵的硬幣;那時看著小姐妹們失望的表情,她比黎振龍還開心;為自己的男友那麽聰明,為自己即將開啟的幸福人生;
她想起有時候他也很壞。
當他們有了兒子,這個男人那麽開心,天天把自己當女王一樣供著,什麽活都不讓她幹,那時自己奶水好,喂完兒子奶總是脹的很疼,隻能擠到地下扔掉,天天擦地的黎振華,有一天壞壞地說:“老擦地太累了,幹脆我直接用嘴解決吧,看著趴在自己懷裏像個嬰兒一樣吮吸的男人,她曾經想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這一生都會好好愛這一大一小兩個兒子。可是後來她卻一心隻想爭第一:
團裏第一花旦,
市裏小百花獎第一名,
省裏戲劇比賽一等獎,
全國一級演員。
她一門心思想進入上流社會;想和那些官太太平起平坐,她給自己設立一個又一個人生目標。
現在她擁有了想擁有的一切,有了令女人們羨慕的權利、財富、地位,她幸福嗎?她好像沒再想過,隨著年齡增長,這些已經都不是她思想的問題,她隻管一個一個目標往前奔,今天如果不是麵對這個為了一段情守了20多年的前夫,她或許仍然不會想到這些。
想到過去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瑣碎細節,她忽然有了不真實的感覺,到底是現在的自己更幸福?還是當初那個守著老實的丈夫、過著平淡的日子的女人更幸福?
她不願意再想下去,兒女都談婚論嫁了,自己還想這些幼稚的問題不是太可笑嗎?
“兒子有女朋友嗎?”她想兒子結婚自己一定要好好補償。
“沒有吧。”黎振龍覺得兒子如果不是像自己一樣對感情太執著,就一定是被父母離異所傷,以致現在還單身不娶。
“你知道那個囡囡的下落嗎?”
“囡囡?宇文的女兒嗎?”黎振龍不明白前妻怎麽忽然問起這個問腿。
王勤書看了黎振龍一眼,沒說話,
“那孩子估計早就去了吧,都二十多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或許隨了父母去是最好的結局了。”
王勤書仔細地觀察著黎振龍的反應,他眼裏的悲傷是那麽真切,看不出一點做作的痕跡。
聽到這樣的回答, 想到那個小人靠在自己懷裏可愛的樣子,她雖然也難過,可心裏還是輕鬆地舒了口氣。這雖不是她期待的結局,可畢竟不算是個壞消息,一旦確定那個梅雨琳不會對兒子構成威脅,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讓他們交往,她內心和兒子有點一樣,還真是喜歡那女孩兒。
不知誰家的電視劇剛剛結束,
伴隨著音樂飄來一陣歌聲:
“一世情深隻為等你來相認,
楓葉紅,菊花黃,
秋野茫茫,
守著我的記憶孤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