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和我的朋友胡元走在大街上。
我們要去拜訪一位“天網”的區域負責人,商討購買類地行星居住證,以及辦理星際移民的事情。
城市一片寂靜,街道一塵不染。乳白色的卵狀建築,像一串串的葡萄,從城市的中心,往四周、天空和地下蔓延。如果從空中往下看,這個城市就好比一個不長枝葉的巨大葡萄園,由於長期沒有雨水,已經接近枯萎。
很少有人會在街上走動。偶爾遇到一兩個,從外表一眼就看出是新人。他們總是害怕駕駛陸地飛車,擔心像西紅柿一樣在牆上拍個稀爛。隻要距離不太長,他們一般都步行。
至於現代人,在這城市的大街上已經很少見了。他們中的一半人打算移民其它星球,實現自己遠方的夢想。另一半則躲在家裏,靠人工智能,模擬出幾乎完全仿真的夢想,然後沉迷其中。
於是,當人人都忙著夢想的時候,現實自然變得一錢不值。
傳宗接代這種過時的概念,早就被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人類生育率已經低得可以忽略不計,很少人願意花費二十年的時間,含辛茹苦養大一個幼崽。
——至於性愛,人們早已發明了無數的替代品。它們帶來的享受和快樂,遠遠超過了性行為這種簡單的生理刺激。
盡管政府不停地呼籲,但人口依然急劇下降。除了涉及與金錢有關的事情,人們並不把政府的呼籲當作一回事。
據《中世紀以來的人口年鑒》統計,地球人口的數量,曾在二十一中期世紀達到峰值,約80億。接下來,在著名的“火星螈事件”引發的可怕災難中,人們像蒼蠅一樣大批死去。據事後統計,全球足足喪失了超過95%的人口。後來,隨著危機的解除,地球人口慢慢回升,到了二十三世紀,恢複到10億。
然而,二十四世紀之後,隨著技術的飛躍,造成巨量的能源消耗,人口統計的曲線又開始急劇下降。
據“天網”最高委員會統計,如今,地球上居住著不超過5000萬人,其中還包括從時間渦流裏引渡回來的所謂“新人”。
至於移民其它類地行星的人口,則根本無法統計。
稍有辦法的人,都想移民到銀河係的其它類地行星。在那裏他們可以愜意地享受整個恒星的能源。假如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發現一個充滿反物質的R型白洞,所提供的能源,足夠把整個恒星係重新排列組合一次!
早在二十五世紀,一名叫孟旭的科學家就已經指出,現代三大主要技術:超時間旅行、超空間星際跳躍和能量-物質轉換,都需要等級驚人的能耗。即使把太陽——方圓四光年內唯一的恒星——完全包裹在戴森矩陣中,再把各大行星的地熱、宇宙輻射等亂七八糟的能源加在一起,都顯得捉襟見肘。
因此,孟旭斷定:人類的下一場危機,必然會是能源危機。
三個世紀過去,他的預言完全變成了現實:建造戴森矩陣的天網機構,基本控製了太陽係所有的能源供應。他們推出了能量幣,使能源供應成為太陽係最大的買賣。
一位不知名的新人,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一覺醒來,到了二十八世紀,卻發現曬個太陽也要花錢買。”
人們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但為時已晚。天網機構在控製能源之後,漸漸地控製了生活的其他方麵。政府變得可有可無,大家隻在收費的時候,才偶爾想起它。
於是,心懷不滿的公民們,隻要口袋裏有幾個錢,便紛紛飛向遙遠的銀河,尋求其它的能量來源。
胡元就是一個狂熱的星際移民者。過去他沒有錢,除了擁有夢想之外一無所有,是我見過的最會抱怨的家夥。前段時間,他時來運轉,一位“遠房親戚”突然去世。通過基因查找,發現胡元是第一繼承人。因此,他繼承了那位從來沒有見過麵的親戚的全部財產:超過一百萬個能量幣!
“真是太棒了!”胡元興奮得幾乎把卵形屋頂撞個大洞,“最好能每天都死一個親戚,像產過卵的鮭魚一樣!”
拿到錢的第二天,胡元就跑來找我,讓我幫他籌劃星際移民。雖然這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但一想起那些繁瑣的準備工作——如超時空引渡、星際旅行、購買大型母機……胡元就覺得天靈蓋都在疼!
胡元認識我多年,知道我是個細致,有耐心的人。他承諾,除去一切花銷,等他成功移民之後,餘下的能量幣全部歸我。
“反正到了我的星球後,能源想怎麽用就怎麽用!”胡元掩飾不住得意的心情,“剩下的能量幣,足夠你在地球花個七八十年——運氣好的話,接下來你也會死個親戚什麽的。”
我答應幫他的忙。但我強調:幫忙是看在友誼的份上。在這個世紀,珍視友誼這種美德的人,已經像獨角獸一樣罕見了。遇到了我,算是你小子的幸運。
最後,我草擬了一張合同讓他簽字,合同特別注明:等胡元的飛船一離開地球,剩下的所有能量幣馬上轉到我的戶頭,數量必須精確到個位數……
“天網”的辦事機構是座少見的摩天大樓,在普遍都是低矮建築的城市,顯得鶴立雞群。這座大樓天藍色,呈完美的16:9長方形,看起來像坐石碑。它距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乘陸地飛車也就是幾分鍾的時間。
但胡元提議我們走路過去,他略帶矯情地說,隨著離開地球的時間越來越近,他開始變得有些懷舊了。
我隻好由他去了。我們倆行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我總覺得有點傻。
走進大樓,發現進進出出的人還不少,好像整個城市一半的人都聚集在這裏。大樓布局精巧,設施豪華。“天網”出得起高薪,來來往往的辦事人員,很少蠢頭蠢腦的機器人,多半是精明能幹的帥哥或美女。他們穿著裁剪精致的套裝,臉上露出職業的笑容,以及難以掩飾的傲慢。
我們乘坐電梯,來到二十樓的一間辦公室。門牌上簡單地寫著一個英文名字:Nancy。
機器人侍者問明身份後,把我們帶進了辦公室。
出乎我們的意料,辦公室空間很大,但陳設很簡單:屋子中間擺著一個簡約式的沙發,一張小桌, 一把休閑椅。牆邊靠著一台新款式的大型能量-物質轉換機——一般人叫它“母機”,除此以外,房間裏幾乎別無它物。
我注意到牆角擺著一盆不知名的花草,很普通的綠色葉子,花開得很小。我原本以為是虛擬的,特意去摸了一下:居然是真花!
胡元則對那台巨大的母機羨慕不已:“你看看人家的!這才算真正的母機嘛!我們那台算什麽?雞崽都算不上,說它是雞蛋都是恭維…… ”
也難怪他羨慕。作為能量-質量轉換機,母機可以把能量轉換為一切物質,然後鏈接天網信息,瞬間打印出相應的物品。然而,轉換出的物質體積,則受到母機本身的體積和功率所限製。我和胡元現在用的那種小型機,可以轉換出普通的食品和日用品,比如幾個雞蛋或者一雙運動鞋。但想要轉換體積巨大的東西,例如陸地飛車,就沒有辦法了。
我說:“你也不想想,運轉這台母機,一次得花多少能量幣?”
胡元爭辯道:“天網還怕花這點錢?整個太陽係的能量都是他們的。富的富死,窮的窮死!如果能量夠用,我還移民幹啥……”
我懶得和他爭辯,歎了一口氣,透過全透明屋頂,看了一眼天空布滿芝麻的太陽。
能量,一切都因為能量!在這個星球上,無數台母機、時空氣泡發生器、星際飛船……像榨汁機一樣拚命壓榨。於是,漸漸的,太陽變成了一個幹癟的檸檬。
“兩位久等了!”房門開處,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女士優雅地走了過來,“我叫Nancy,是天網本地機構的經理。”
胡元吃驚地閉上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
我也一陣暈眩,暗歎一聲:這位Nancy簡直美得像一朵四月的百合花!
Nancy微微一笑,應該是早已看慣了男人的這種反應。她大方地說:“請坐,要喝什麽?咖啡還是茶?”
“咖……咖啡!”胡元有點手足無措,平時喜歡誇誇其談的他,被Nancy的美貌震得口齒不清。
我定了定神,要了杯紅茶。
Nancy走到那台母機前,為我們準備飲料。房間裏的氣氛略有些尷尬,我隻好沒話找話:“Nancy小姐,看得出你是東亞人血統,怎麽會取個古老的英文名字?”
“暫時保密!” Nancy笑著說。她用母機轉換出三杯熱飲和一盤水果切片,擺放在小桌子上,請我們不要客氣。茶不錯,香味和溫度都恰到好處。
“直接說正事吧!”Nancy伸手在空中點開了一張表格,上麵密密麻麻列著星際移民的事項,“我們先看看前期準備,按天網和政府的規定,你們的移民團隊,必須要有不少於4位健康的自然人,以及不少於50台專項機器人。”
胡元回答:“差不多了,我已經召回兩個新人,加上我共3個,馬上還會再召回2人。機器人還沒有定製,現在還不急吧?”
“哦,不急。除了你之外,你的同伴全部都是新人啊?你這位朋友呢?他不一起去嗎?”
胡元悻悻地說:“我這位朋友啊,他打算和我剩下的能量幣一起躲在地球上,直到太陽熄滅為止。——其實,我也不想隻招新人,我想你也明白他們都蠢頭蠢腦的,訓練起來有多麻煩!可惜招募現代人幾乎不可能,你看我這位書呆子朋友就好……你們又規定不能隻帶機器人……”
他一抱怨起來就沒完。Nancy好不容易才插進去話:“好了,胡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沒關係,過些時候,我再去核查你的團隊。——現在談談你打算移居的星球,你打算選哪種類型的?預算費用多少?……”
胡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說:“這個,我們還沒有想好……”
“不要緊,我這裏有很多信息。”
說完,Nancy 一口氣點出了幾十份星圖、全息影片和文字資料。這些資料,是早期星際先驅者們的探索結果。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一去不返,消失在太空中。隻留下了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星係或星球,依然在銀河中閃爍。
看到這麽多星球的數據,胡元照例眼花繚亂,分不清南北。他問了一大堆幼稚的問題。唯一讓人慶幸的是,他還知道星球都是圓的,沒有貿然提出要購買一顆八角形的行星。
Nancy和我隻好不停地解釋,仿佛兩個好心的小販,遇到第一次闖進菜市場的傻小子。經過幾個小時的反複介紹、比較、反悔和澄清之後,胡元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星球:位於銀河旋臂右端,一個代號APS23的類地行星。
我和Nancy疲憊地對視了一眼,同時舒了一口長氣。
這顆星球大小和金星差不多,恰好在所謂的Goldilocks Zone(宜居帶),有可供呼吸的大氣和水,以及原始的植物群(相當於白堊紀早期)。多半是裸子植物,少部分是早期被子植物。
最重要的是,那裏有一顆健康的恒星,質量比太陽小一點,但年齡才三十多億太陽年。
“很安全的星球,”Nancy 查了一下資料,微笑著說:“還沒有進化出大型猛獸。最大的食肉動物,是一種低地刺穴獸,長得有山羊那麽大,攻擊力隻相當於地球上已經滅絕的袋狼。還有,星球的北半球有很多海洋和河流,生長著大量類似於魚類的物種,說不定吃起來很美味……”
“啥?吃魚?”我和胡元瞠目結舌:都二十八世紀了,這樣一個清純脫俗的美女,居然說為了獲得食物,就要殘殺生命?!
Nancy略有些尷尬,連忙紅著臉辯解:“我不是說胡先生你要去吃它們啦!隻是說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哦,對了,”她趕緊轉移話題,“胡先生,那個恒星係有三顆固體行星,一顆氣態巨行星,類地行星僅此一顆。至今為止,隻有你一個人申請。——不過,費用也不低喲!”
“沒關係,費用算什麽?”胡元樂得裂開了大嘴:“整個恒星——還好不是白矮星,都歸我一個人了!到時候,我才不稀罕什麽能量幣呢,這麽多能源,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哈哈,說吧,多少費用?我不在乎!……”
胡元不在乎這些能量幣,我可在乎。我們已經說好,他走了後,錢都是我的。
於是開始商討細節,看看那些項目可以減少開銷,那些項目可以完全刪減。這個工作當然是我來做。胡元仍然沉浸在興奮中,我估計他此時的智力商數,應該不比那種低地刺穴獸高多少。
Nancy是個精明的辦事人員。這女孩子不僅外表漂亮,心思也相當縝密。她的談判技巧很高明,我費盡唇舌,好不容易把價格控製在20萬能量幣以下。
胡元不假思索,點頭同意。
我粗略算了一下:加上其它費用,比如購買超空間引擎星際飛船,胡元這趟遠門,估計得花上70多萬能量幣。——和我預想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