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是在清朝,或是別的什麽時候,每年七月,灤州河會發大水。住在渤海灣(也就是東海)的龍王,會趁這個機會,從上遊古北口一帶,順流而下,運一些木頭,到東海裏修建龍宮。
這事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的。總之,到了那一天晚上,如果站在灤州河岸邊,朝上遊望去,你會先看到長長一列木排,在渾濁暴漲的河水中,蜿蜒而下。木排上空無一人,但插著兩盞燈籠,一黃一白。據說是兩個龍王的,黃龍和白龍。這一點和《西遊記》裏的記載不一樣,《西遊記》裏,東海隻有一個龍王,而且是紅龍。
但不管怎樣,龍王是惹不起的。這個道理大家都懂。附近的村民們隻好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長長的木排順流而下,消失在遠方。
“不愧是龍王啊!根根都是好木料!”他們羨慕地說。華北平原開發得早,不要說森林,稍微有成材的樹,幾乎都被人砍去了。
(二)
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有人趁著黑夜,跳進水裏,遊到木排上,抽一根木頭,然後拚命拖回岸邊。每個村都有這樣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當地管這種人叫“二愣子”。
這些“二愣子”把木頭偷回來後,藏在後院裏,也不聲張。但開春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請木匠到家裏,打一些家具,像是五鬥櫥、八仙桌之類。
“好木料!”木匠也歎道。這些木頭根根又直又圓,木質細密。木匠們心知這些木頭來路不明,但都不敢去問這些“二愣子”。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還是傳出去了。
事情就是這樣,慢慢地便失去了控製。一開始,人們還隻是三三兩兩,趁月黑風高,跳進河裏,扯下一根,沒命地往回遊。久之,人越來越多,每當有人成功地扯下木頭,岸上的人還會高聲喝彩兩聲。
最後,每到那個時節,附近村莊的人都會來到河邊。燈籠火把照得白晝一般,精壯小夥子一個接一個,“撲通撲通!”跳進水裏,奮力遊向木排。全村的老弱婦孺,有的幫忙提燈籠照亮;有的手持搭鉤,幫忙往上拉;還有的送水送飯……到後來,連賣花生瓜子,涼茶米粉,驢肉火燒的小販也來湊熱鬧,他們脖子上掛著籃子,在人群中擠進擠出,大聲吆喝著……有更機靈的,就地搭起了大棚,熱湯熱食的,生意相當不錯。按老一輩人的說法,“八月十五趕花燈,都沒有這麽熱鬧!”
最後,河麵上,隻有幾根剩下的木頭,插著一黃一白兩個燈籠,孤零零地流向東海……
——對於龍王,大家畢竟還是尊敬的,知道多少要意思意思。
(三)
到了某一年的五月,一個不祥的消息傳開了:龍王會派一個夜叉,來追查及押送這些木頭!
鄉民們聽了這個消息先是悚然!夜叉這東西,大家都知道的:青麵獠牙,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要吃人!
悚然之後,鄉民們開始互相埋怨:當初我本來不想去的,要不是你串掇,我才不敢動龍王爺的東西呢!
是禍躲不過。地方上的三老四少,保甲裏正之類,暗地裏聚在一起商量:一呢,得向龍王爺陪不是,弄些花紅美酒什麽的,請夜叉好好吃一頓;二呢,萬一龍王爺還是不肯放過,就找幾個獨門小姓,家裏沒什麽勢力的,綁去送給夜叉爺吃掉了賬……
不久,河水又漲了!不用說,附近幾個村莊都籠罩在恐懼之中。
多數人都關門閉戶,不敢出來。保甲裏正帶著幾個膽大的,端著個案子,上麵擺著酒壺酒杯,幾隻燒雞熟鵝,站在岸邊惴惴地等候。
遠遠的,一黃一白兩盞燈籠近了。果然,燈下站著個身材高大的夜叉!
木排在岸邊停穩,夜叉跳了下來。人們趕緊跪下。“好大膽子!敢偷龍王爺的東西!是你們幾個麽?”該夜叉喝道。
“不是……不是我們,偷的人不在這兒,我們幾個隻是代表!”幾個人拚命辯解。
夜叉有些納悶,問道:“啥是代表?”看來它是在海底呆久了,搞不懂人間的新詞語。
“代表嘛,就是……”大家突然發現這詞還真不好解釋。隻好拚命哀求,同時獻上美酒美食。
夜叉也不客氣,接過酒杯,喝了一大口。歎道:“爽利!在龍宮裏,可嚐不到這種好東西啊!”
——大家同時鬆了一口氣:隻要願意吃,那就好辦了。
同時他們也偷眼瞟這個夜叉,發現它和廟裏牆上畫的不太一樣:皮膚固然是藍的,但還帶著點淺黃色,看起來髒兮兮的;嘴巴固然很大,但隻有一邊有獠牙。眼睛瞪得很圓,但眼袋也不小,看來保養得並不怎麽樣;頭上長著一隻獨角,上麵還掛著一兩根黏糊糊的水草。
至於穿著就更差了,衣服不懂是什麽料子的,破爛不堪,滴答滴答地淌著水。胸口掛著麵護心鏡,也長滿了銅鏽。
和畫上一樣,夜叉手持一把三股鋼叉,但又一股已經斷了。
總之,這位夜叉爺看起來相當落魄。人靠衣裳馬靠鞍,鄉民們心裏多少有些蔑視在裏麵,下一次見麵時,帶的酒食就不這麽精致了。
(四)
接連護送幾次木排後,夜叉和鄉民民混得比較熟了。
每次路過這裏,它都會把木排停下來,走上岸邊,和鄉民們喝兩盅燒酒。開始是保甲裏正,後來是幾個大膽的潑皮無賴。好在夜叉並不嫌酒肉粗劣,“真好吃啊!”它經常這樣感歎:“在龍宮裏可嚐不到這樣的好東西啊!”
“那麽,叉兄 ,你在龍宮裏,都吃什麽呀?”潑皮無賴們好奇地問。
“魚 !”夜叉傷心得眼淚都差點流下來,“天天吃……而且是死魚,要麽是小魚,或者是沒有後台的那些野魚……其它水族,都是龍王的臣民,除了龍王那一家子,誰敢亂吃啊?”
“的確很可憐!”潑皮無賴們深表同情。
聽這位夜叉說,龍宮的日子並不好過。這些年,珍珠不值錢,沒人買。海水汙染嚴重,海產大量減少。 海水鹽分高,腐蝕性大,木頭容易壞,連龍王的宮殿都搖搖欲墜。因此,每年都得報批天上,從人間運木頭去修建。結果受了土地山神的不少刁難和悶氣。
“還有你們,”夜叉一邊吃,一邊用筷子指過來,“也學著偷木頭。”
“哎呀叉兄,哪有啊這事!”潑皮無賴們紛紛喊冤,“這都是河對麵幹的,關我們村什麽事?我們這裏民風淳樸,可都是良民啊!”
夜叉已經喝得半醉,它含混不清地說:“哦,是這樣啊?那我改天去河對麵問問去。”
它還真去問了!得到的答案毫無二致。夜叉糊塗了,摸了摸腦袋,說:“這到底是咋的?木頭怎麽就不見了?”
大夥兒好心地勸它:想這麽多幹啥?活著累!說不定是水衝散的,也不一定吧?——來,喝酒!
等夜叉喝醉了,大夥兒便悄悄下手,跑到木排後麵,偷偷摸摸地拉幾根木頭,趁天黑往家裏拖。夜叉也不去點數,酒醒之後,拱拱手,道聲叨擾了,便站在一黃一白兩隻燈籠下,順水朝東海方向去了。
看著夜叉消失的背影,大家一致認為:魚吃多了, 對智商的提高,實在是沒有什麽幫助。
(五)
夜叉下一次來的時候,樣子很沮喪。
大家照例請它喝酒,夜叉也還是喝,但這一次卻沒有說“在龍宮裏可嚐不到這樣的好東西啊!”如此之類的話。
大夥兒關切地問:“叉兄?有什麽心事嗎?”
夜叉張開嘴,給大家看它的牙齒:剩下一邊的獠牙,也不見了蹤影!
“龍王叫人拔的!”夜叉喝了一杯酒,愁眉苦臉地說:“屁股上還打了八十大板!說我把木頭給弄丟了!”
鄉民們義憤填膺,紛紛說些同情的話,並再次指責對岸的人不地道,連老朋友都要騙。說下回見麵,一定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們!
夜叉深受感動,連連舉杯道謝,“還好有你們這些老夥計啊!”它熱淚盈眶地說。當然,不久它又喝醉了。醉了以後,它便什麽事情都不知道了。
接下來它就走了,站在一黃一白兩盞燈籠下,醉得有些站不穩。
在它身後,村民們一邊往家裏拖木頭——買木頭的人還等著呢,一邊議論紛紛,覺得天下有這麽老實的夜叉,實在是蒼生之幸啊!
第二年那個時候,夜晚,大家站在岸邊,帶著搭鉤翹首以待,但一黃一白兩盞燈籠再也沒有出現。
過了一會兒,天色劇變,風雨大作,飛砂走石,村民們的茅草屋頂,像一頂頂破草帽一般,被卷上了半空。接著,灤州河水大漲,漫過堤壩,農田、鄉舍、畜欄……一切皆成汪洋。
過了十幾天,大水才退去。灤州河恢複了平靜,緩緩地流著,仿佛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和它一點兒都不相幹似的。
但河的中間,便出現了那截木頭。任憑水流衝刷,一直屹立中流不動。
眼尖的人認出:這截木頭,分明就是夜叉運走的那種圓木。從此,人們把灤州河裏這根木頭,叫做“夜叉木。”
附近村莊有好事者曾經遊過去,想把它拔出來。但蚍蜉撼大樹,哪裏動得了絲毫?
從那以後,再也不見木排,或著一黃一白燈籠從上遊漂下。夜叉從此沒有出現,甚至連龍宮最後倒塌沒有,也再也沒有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