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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你的名字叫意映》

(2025-06-18 09:06:23) 下一個

 

你的名字叫意映

靈兮

1.逃離

1911年5月,春夜微涼。

福州光祿坊早題巷盡頭,一幢木色發暗的小樓裏,燈火已熄,隻剩沉沉的靜默。

你蜷坐在門邊,八個月的身孕讓你的身子越發沉重。可你忍住腰背酸脹,依舊坐在黑暗裏。家中一屋七口也都醒著,窗外越發的黑沉。

誰都不敢出聲,那句話像卡在喉嚨的刺,想吐出來又怕痛:

“覺民,覺民他……出事了嗎?”

就在幾天前,你的父親托人送來急信:“把祖屋處理掉,趕緊走!”沒有解釋,更沒有多餘的安慰。

你們在夜色中匆匆逃離了熟悉的老宅,七房人拖兒帶女落腳到這間偏僻的租屋裏。

一連幾天,你一言不發。你心裏清楚,一定是覺民出了事!

誰也不敢把最擔心的念頭說出來,大家都在沉默中煎熬。

你呆呆地蜷縮著,時常回想覺民臨走前的那些日子,他不斷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塗塗改改,不厭其煩地推敲每一個細節:先要用一個棺材藏好炸藥,讓一個“寡婦”護送去香港。他沒有對你隱瞞任何事,甚至想過讓你來扮那個“寡婦”。若不是你大腹便便行走困難,那一口棺材,說不定就是你的道具。

4月8日,覺民要乘船去香港了。天蒙蒙亮,他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你腆著肚子跟在後麵,一路送到了碼頭。你哭得眼睛紅腫,他抱住你,親吻你的額,安慰著:“意映,等我!事情一完,我就回來!”

你眼睜睜地看著覺民站在船頭,身後是那口裝滿火藥的棺材,他用力揮動臂膀的身影消失在水霧之外。

從此,音訊全無。

 

2.等待

夜,太漫長。

你豎起耳朵,試圖捕捉夜色之外的任何響動。心沉得像石頭,春風穿堂,拂過門口的老桃木,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像是誰輕輕在走動。

你常常撐到天將微亮,才能在極度疲憊中迷糊一小會。恍惚間看見覺民站在門口,仍是清瘦挺拔的身影,眼中帶著熱切,一腳踏入,就叫了一聲:“意映!意映!”

“哎!哎!”你歡喜極了。可一睜眼,隻有黑黑的門廊,空空的風。遠處不知道什麽人在哭,時遠時近,冷徹心扉。

 

那年,你十七,他十八。

你們成親後的居所叫雙棲樓,樓前種植蕉梅,那曾是怎樣的美好——何事不語,何情不訴說?

兩年後覺民東渡日本自費留學。又過了兩年,他秘密加入同盟會。書信變少了,歸家變急促了。

你知道他心裏藏著事,他的腳步越來越匆忙,眉宇之間總藏著沉重。

他像大鵬。而你,是他的妻,更是他身後的風,是他心裏可以回頭看一眼的家。

早在六年前,你就脫了裹腳布,進了福州女子師範,成了第一屆學生。那年,你還帶著堂嫂、堂妹一起報名,覺民高興地說:“這是福州之幸,是天下之幸。”

他從日本寫信回來,說讀了盧梭,說男女應平等,說中國若要強盛,婦人亦當奮起。

你信他,也信這條路。你也想去做事!

最後一次回家覺民的眼神越來越堅決,話語卻越發的少。有幾次,你聽到他跟朋友爭辯,話語中跳出“火藥”“起義”“粵省”的字眼。覺民說要去香港,去做大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你開始記不清日曆,記不清昨天與前天的區別。隻記得那日午後,陽光斜斜照在舊窗紙上,散淡的金色落了一地。有人敲門,你奔去開門,卻隻見鄰家孩子來討火。

空歡喜比絕望更叫人疲憊啊,但現在,你隻能等。

你坐在窗下,手不自覺撫上肚子。你感覺到孩子微弱地踢了你一腳,像在提醒你千萬別倒下。

夜深時,屋後傳來貓叫,陰冷、尖銳,像有什麽靈魂穿牆而過。你緊了緊衣衫,靠著木門坐下,閉上眼,默念:

“覺民,你在那裏呢?我還要等多久……”

 

3.信來

那天傍晚,天色將暮,風忽然停了。

你坐在門邊,手上是一塊剛縫好的嬰兒肚兜,針腳細密,像你最近日子的節奏:一針一線,一呼一吸,機械而麻木。屋裏點著一盞燈,燈火跳得厲害,像是風沒有停,隻是轉了方向。

“簌簌——”門響了。

不是敲門的聲音,更像是誰在門縫裏塞了什麽東西。

你幾乎是跳起來的,肚兜掉落在地上。你扶著門打開,隻見門縫中,一封信靜靜躺在地上,上頭是熟悉的字跡:

你幾乎站不穩,雙手發抖。你捧著信進屋,一家人全都圍了過來,沒人說話,他們的臉上顫著暗影。

你先展開的是那封寫給父親的短箋:“孩兒不孝,今以血書,求父莫怪。若一去不歸,願後事從簡,慎毋悲泣。為國為民,兒心無悔。”

你還未讀完,淚水已止不住落下。可你哭不出聲音,隻是緊緊握住另一封——那是寫在一塊白巾上的,方方一塊,字跡密密麻麻,從邊角寫到中間。

你展開一角,第一句躍入眼簾:“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

整個世界靜止了,耳邊什麽都聽不見,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像戰鼓。

你跪坐在地上,手指顫抖地一點點把那塊巾布攤開:“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吾至愛汝也,汝其勿恨吾之不顧汝而就死也……”

你眼前模糊成一片水光,仿佛他正坐在你麵前,緩緩跟你說著話。你看見他清瘦的臉龐,聽見他微啞的聲音,仿佛隔著生死都不曾改變。

你撲在那塊巾布上,淚如泉湧。

屋角傳來壓抑的嗚咽,是他的母親。覺民的父母跪倒在你麵前,顫聲說:“意映,求你……為覺民,也為肚子裏的孩子……活下去。”

你幾乎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隻覺身體像被撕開。你等不到覺民了,他再不會回來!痛越來越劇烈, 腹中的生命一寸一寸地灼燒你,撕裂你,讓你疼得要把命給剖出來。

4.痛別

孩子早產了。他那麽瘦弱卻提前來到這個世界,像是執意要與父親做最後的交集。他的眼睛睜得很亮,像他的父親。

你給他取名——林仲新。仲者,次也。新者,新世界。

那時的你,不是一個烈士的遺孀,不是曆史書裏的“陳氏”。你隻是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流著淚,把嬰兒摟緊在懷裏,握住了拳頭。你是真的想為覺民照顧好父母和孩子,讓他在地下安心。

可是痛失至愛後的你身體一日比一日差。你咳嗽,低熱,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直到有一天你連坐都坐不起來了。

你不再說話,也不再哭泣,那塊被淚水打濕過無數次的方巾,輕輕蓋住了你蒼白秀麗的臉。

1913年,林仲新2歲。那年你24歲。

 

尾聲:你的名字

“我見過意映,她是舊社會出來的新女性,人極漂亮,可是她很沉默,她似乎隻用眼神說話,或者說,用眼波說話。”“很動人?” “很動人。哀怨而動人。” 李敖在《第73烈士》中寫道。

一百年後,林覺民的那份感人肺腑的《與妻書》已經成為了中學課本必讀的名篇,孩子們用稚嫩的聲音誦讀著“世間最美情書”,人們講它是的辭章如何感人,意誌如何堅決。時隔百年,人們依舊為這樣的訣別動容掉淚。

在許多關於林覺民的傳記裏有如此記載:“林覺民,字抖飛,廣州起義前英勇就義,家有賢妻陳氏。”

可你的名字不該隻是賢妻陳氏啊!

《與妻書》的注釋裏本該有一段關於你的記載:“陳意映,字芳佩,父元凱,光緒乙醜舉人,獲花翎四品銜,廣東截取知縣。耽詩書好吟詠,著《紅樓夢》人物詩一卷,後嫁革命黨人林覺民為妻,受其影響,帶頭放纏小腳,入陳寶琛夫人創辦的福州女子師範學堂學習,為該校首屆畢業生。林覺民犧牲後,誕下遺腹子,兩年後終因悲傷過度辭世。”

是命運讓你留在了沉默的暗處,留在了等待裏,留在了未能回複的信中。

你不是沒有故事,你隻是被埋在了他人的敘述裏。

有些等待,值得被書寫、被銘記。

你叫陳意映,不該永遠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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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讚星如雨的短篇小說,寫得好極了,用第二人稱“你”的小說不多,星如雨選用了,讀來頗有感覺。《與妻書》很久以前讀過,這封被譽為世界最感人情書,值得細細品味。謝謝星如雨好文分享,很喜歡。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白衣飄飄的菲兒仙子:)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阿芒曬太陽' 的評論 : 謝謝阿芒留言,也許您也有通靈體質呢,能夠感應到逝去的悲傷!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阿芒曬太陽' 的評論 : +1

同讚如雨作家!
阿芒曬太陽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第二人稱敘事的手法極為感人,仿佛時光倒流,悲哀無助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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