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醫的電話》
靈兮
他會給她打電話,這是惠子完全沒有想到的。
第一次見到卡頓醫生的時候,就能感覺出他對她的異樣。他是個文弱的人,個子不高,謙和的笑容,少了醫生通常給人的那種權威而傲慢的感覺。惠子看見他投射過來的目光,那裏麵有著毫無掩蓋的驚奇。然後他低下頭看向病例,她非常靈敏地抓住了那短短的電流。也許人和人之間真的存在著化學反應。
第二次見麵是一年後,惠子帶著孩子去複查。她依舊記得一年前他初次見到她的驚奇,於是這次她特別留意著他的表情。他說話的時候喜歡半閉眼睛,聲音輕柔。他是個內向的人,惠子不由自主地想象學生時代的他,一定是個內斂又勤勉的少年。
他的護士是個高個子女人,表情有些嚴肅。護士小心翼翼地伺立在一旁給卡頓醫生當下手,分毫不差地遞上他需要的工具。惠子憑著直覺感到這個護士一定是愛著卡頓醫生的,就算不是愛慕也一定崇拜得緊,因為即便他發出指令時聲音輕得如同揚起的灰塵,護士都能靈敏而周到的接收到並且處理好,像極了一個異常細心的妻子。卡頓醫生跟護士給人有種夫妻的感覺,就是那種默契得不需要多說話的關係。惠子饒有趣地注視著他們之間的互動,腦海中浮現出他回到家庭中的模樣。他恐怕是個寡言而威嚴的男人,雖然與他文弱的外表並不符合,但是她覺得事情就該如此。
給孩子看牙的整個過程,他始終沉穩,他的步履很緩慢,讓人覺得好像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內在的痛苦。他對每一個步驟都做解釋,好讓她安心。給孩子拍X-ray的時候,他請惠子離開病房去前台等待一下,她看向他,他的目光在惠子的臉上燙了一下,就飛快地轉開頭去。
在前台等待的時候,惠子忽然決定要為自己洗一次牙。這麽多年了,她的牙齒倒也沒出過什麽大問題,但是偶爾愛出血。網上說老年癡呆都是從慢性牙周炎開始的,口腔裏的細菌會逐漸蠶食入侵大腦,單單是想象就足以讓她害怕。診所裏的另外一位男醫生走了出來,笑著跟惠子打招呼。他身體健壯,笑容熱情,跟病怏怏的卡頓醫生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也說不上為什麽,惠子覺得如果在卡頓醫生和這個年青醫生之間選擇,哪怕卡頓醫生是個外貌並不出色的人,也更值得她的信任。
輪到惠子去看牙已經是三個月後,這次沒有帶孩子,就是她自己。依舊是同樣的病房,同樣的護士,依舊是病容滿麵的卡頓醫生。她喜歡卡頓醫生看到她的時候那種微妙的羞澀,一個中年男人的羞澀比少年人的羞澀更加矛盾。惠子不敢多看卡頓醫生,便隻把眼睛停留在那位護士的身上,老實說護士的五官姣好,歲月的痕跡讓她顯得非常幹練和……正派。
對,就是正派這個詞,惠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選擇了這個詞,但這個詞非常貼切,是為了形容那種五官端正卻缺乏女人味的那類女士吧。護士誇獎她的衣服好看的時候,惠子頗不自在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將穿著黑色絲襪的長腿抬起放在躺椅上。她隱約感覺到護士皺了皺眉,也許是一種錯覺,但她知道自己的短裙與診所嚴肅簡潔的環境是格格不入的。
護士給了惠子一幅墨鏡,這樣在熾光燈下不至於睜不開眼睛。這個墨鏡恰到好處地隔絕了卡頓醫生和她之間的尷尬,她既期待又害怕卡頓醫生眼中的那抹電流,內心中激蕩起一點點的浪漫和微妙,哪怕隻是瞬間的悸動,也讓她回味。
她張大嘴,讓卡頓醫生看自己的牙齒。他低沉問詢,語氣微微帶著些責備,惠子漸漸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麽多年從來都沒有牙醫保險,所以也一直沒有洗過牙齒,對於這樣布滿結石的牙齒,經驗豐富的牙醫一定是非常不以為然的。惠子敏感地覺出他的小電流消失了,她從一個優雅的女性,變成了一位不夠懂得愛惜牙齒的病患。
卡頓醫生的聲音依舊溫和,但那是非常職業性的。有種小小的悲哀從惠子心底湧起,好像一個幻想的泡泡被捅破了,原本的五光十色就此破碎了。他們中規中矩地說話,認真地訂好洗牙的時間,確認了沒有保險後的價格。惠子過於懊惱和羞愧,都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診所的。
再去洗牙的時候,卡頓醫生說通過X-ray看到了惠子最後的智齒上方有兩個蛀牙,並且問她能否當天就拔牙。惠子微微一愣,這是計劃之外的要求,但也許是靠近他了解他的唯一方式了。
拔牙的過程讓她更加接近他,幸虧有墨鏡阻擋,幸虧有護士在場,惠子的腦子時常跑開,耳邊聽到他略帶痛楚的呼吸聲,明明是自己在拔牙,為什麽反而覺得是醫生在遭受痛苦呢?他微微歎息著,像是在憐憫她,她覺得卡頓醫生是個非常敏感的人,也許太有同情心。當他用鉗子用力撬動右邊最裏麵的蛀牙,惠子覺得自己的下顎都快被扳斷了,她忍耐著,終於受不了疼痛,含糊地叫出聲,護士聽懂了,立刻讓卡頓醫生停下來,他又重重地歎氣,果斷地換了一把小一點的鉗子。
惠子對於痛苦的承受力也許讓卡頓醫生有些驚訝,除了那麽含糊的一聲,之後她都選擇默默地忍受。他再次發力,她感覺那顆牙齒在後排牙床上摩擦轉動,腦子裏發出悶悶地鈍響。而這次她的內心決定不至餘力地配合,像一隻獻祭的羔羊。她知道這次一定可以了,果然,卡頓醫生的手又一次靈巧地發力,牙齒被轉了下來。卡頓醫生誇惠子是個勇敢的病人,她含著紗布努力地笑了笑。
護士遞給她兩張說明書,叮囑她回家後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後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卡頓醫生過來在說明書的上角寫了一排電話號碼,說如果晚上不舒服或是發燒就打電話給他。她看著電話沒說話,卡頓醫生又補充了一句,發短信就可以,他下班後並不經常接電話。
惠子有些迷糊,不知道這算不算特例,如果病患拔牙,醫生都要留下私人電話,這到底是否符合慣例呢?晚上,回到家裏,吃過止痛片惠子就上床睡覺了。夜裏被痛醒了兩次,但是又吃了一次止痛藥,熬了大半個鍾頭就又睡過去。
早上依舊不舒服,頭痛,臉頰也是浮腫的,但也還沒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惠子滿臉倦容地上班,一個上午都沒精打采,沒有想到中午的時候卡頓醫生打電話過來了,卡頓醫生說話的聲音依舊緩慢,她幾乎能看見他半閉著眼睛字斟句酌的樣子。
惠子不記得他們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他詢問她的感覺還有口腔的情況,她客客氣氣地道謝,心裏很有種受寵若驚的不適應。她猜想如果她的態度稍微曖昧和俏皮一點兒,他們也許會發生什麽,比如去哪裏小坐或是約會什麽的。這個念頭衝入惠子大腦的那一刻,頓時讓她滿臉羞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期待著,像是個沒有底線的浪蕩女人。拿著電話的手有些冒汗,卡頓醫生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而恍惚。
惠子竭力想將自己從羞愧和不安中釋放出來,客氣是一種距離,一種無聲的緊張。接著,她的腦海中浮現出護士那略帶敵意的凝視,背脊升起一股微涼。她不知道要如何麵對妒忌和癡迷,自負絕沒可能處理好。隻是這麽一念之間,便徹底清醒了,原本微微發抖的聲音也變得不動聲色。
這次電話後,惠子忍痛取消了下一次跟卡頓醫生的看牙時間。後來有幾次經過卡頓醫生的診所,她都會放慢腳步,甚至站在樹蔭下遠遠地往裏麵眺望幾眼。
疫情期間診所關了門,此後她沒有再看見過卡頓醫生,好像他跟著那個夏天一起消失了。偶爾她會想起他打給她的那個電話,那電波短暫而真實,毫無掩飾,真正地觸動過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