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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舊|衣

(2022-08-27 20:08:16) 下一個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三期【舊】

1.吳遠

看著妹妹走進奢侈品店,我又等了7,8分鍾才進去。

一隻隻嶄新的皮包被精心擺放在擦得纖塵不染的橡木色貨架上,挺闊,名貴,像一個個待人挑選的名媛。而我則步履緩慢,恍若巡山的獅王。

女店員抬起頭,眼睛掃描儀一樣地閃了幾下,顯然我這身名牌行頭發揮了作用。她跑過來,紅唇咧開,聲音甜糯,先生,您需要買包包嗎?先生想看男式包還是女式包?我可以給您推薦一下。

我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隨手一指,這個包看起來還不錯。

先生好眼光呢!這包很適合愛運動的年輕人,女店員將一隻斜挎包從鉤子上拿下來,塞給我。您試試看,可以斜背,也可以挎在腰上,這可是萊昂拉多代言的龍岩係列,最合適您這樣的年輕才俊了。

我接過包對著鏡子比劃了比劃,從我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打折區的貨架。在踩點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注意到這家店缺人手,窗戶上貼著招聘啟事。妹妹穿著灰白色套頭衫,像一個高中生,難怪女店員都沒時間搭理她。

不怎麽樣,這包完全不配我,我不滿意地搖頭。

好包包跟漂亮女人一樣,很挑人的。您試試抬頭挺胸,讓胸肌撐起來一些,對,對,就是這樣,這款包的優點是顯身材又時髦,約朋友出去.....

我打斷了她,你們這裏收現金打折嗎?

當然,當然可以,女店員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收現金可以免稅,好商量的!

嗯,好。嘴裏雖然這麽說,我卻放下斜挎包。對了,我還想看看女式包,你有沒有推薦?

女店員嘴角一擼,克製住輕微的不耐,依舊禮貌地說,沒問題,先生.....您是要買給女朋友呢,還是送親戚朋友?

送給我媽,生日禮物吧。

先生真是孝順啊!女店員在前麵領路,帶著我往燈光最璀璨的櫥窗走,送媽媽的生日禮物當然不能馬虎。這些都是今年的最新款,您的母親平時喜歡什麽款式?

沒所謂,最好的或是最貴的,我都行。我跟女店員周旋著,為的是給妹妹留出更多的時間。那丫頭依舊埋頭在打折區的貨架裏翻找。畢竟是沒有經驗,我想,在一個區域停留太多時間是偷東西的大忌。

女店員把好幾個新款放在我麵前的櫃台上,我伸手過去,觸摸那柔軟的皮麵,花紋細膩華貴,散發著皮革的濃香。

燈光在我手指上流動,女店員的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右手。我知道她在想什麽,一身名牌的年輕人卻斷了一根指頭,任何人看見了都會忍不住好奇猜測這背後的原因。

就這?還有其它顏色嗎?這幾個都太花俏。我五指一縮化作拳頭,叩了叩台麵,用挑剔的口吻暗示她非禮勿視。

有的! 有的! 女店員的笑容中帶著尷尬,為了補償剛才的不快,忙不迭拿出鑰匙打開玻璃櫥下麵的櫃子。這正是我要的結果,因為那些還沒開包的貨品往往都沒有來得及裝上防盜鎖。

兩對情侶說說笑笑地走進店來,女店員焦躁地將額頭轉了45度,雖然人還留在我這裏,腳尖和臉孔已經奔著新客人去了。

我拿起一隻玫瑰紫的羊皮胸包,用手摸索著,手指尖沒有任何不可跨越的障礙物,那感覺像是觸摸沒被胸罩束縛的乳房一樣讓人興奮。

我眯縫起眼睛,又摸了一遍,真的,這隻胸包確實沒有防盜鎖。我期待著女店員去招呼其它客人,可惜她還不想就放掉我這條大魚,釘子一樣地守在我的旁邊,等待完成一筆大單。

 

2 宋霏

打折包要麽是因為過季,要麽是因為被退過貨,要麽是帶著廠家出品的小瑕疵。打折區常常能夠發現漏了裝回防盜鎖的好貨色,遠哥這樣告訴我。

我像是個挑剔的顧客,挨個翻看縫線和拉鏈的做工,仔細權衡著每一個打折包的性價比。但實際上我隻是在查看藏在貨品下方的電子防盜鎖,隻要摸到鎖,我就立刻失去了繼續檢測的興趣,無論那隻包有多麽便宜或是漂亮。

遠哥纏著女店員說話給我提供了行動的方便,我不動聲色地拿起一隻包,利用貨架的遮擋,悄悄塞到套頭衫下麵。

遠哥又瞟了我一眼,女店員跟著他的目光看過來,應該是個經驗老道的女人。

我朝著早已打探的洗手間走去,用胳膊夾緊衣服下麵的包。洗手間不大,隻有3個蹲位,我進去了最後麵一個鎖上門,將偷來的包從衣服裏拿出來,塞進大背包的夾層。

我來到洗手池,在鏡子麵前,整理了一下頭發,我的臉色很僵,擠了擠笑肌也沒多大改善。廁所門外,我一眼看見3米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保安,藍色的製服,黑色的帽子,腰間掛著步話機。雖然背對著廁所,我還是嚇得退了回去。

剛才進來前明明沒有看見這兩個保安,我的心砰砰亂跳,廁所門吱嘎被推開,有人進來了。

我飛快躲入隔間,抱著背包,坐在馬桶上。

外麵廁所門開開關關,草紙輪軸被拽出沙沙聲,有人劈劈啪啪放屁,噓噓尿尿,如釋重負哼哼幾聲,最後一切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結束。

除了聲音還有氣味,濃烈的香水味,熱乎乎的尿騷味,和糞便的臭氣混合著占據了這小小的空間。上廁所的人換了有幾波。我還在猶豫。我現在還有機會放下偷來的包包,選擇離開,這是最安全的做法。但.....那樣一來我豈不是白忙了一場?我好像看見遠哥譏諷的笑容。

胃裏翻滾著火燙的酸液,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像是在承受某種巨大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偷東西,遠哥警告過我,演練和真實區別確實很大。

喂!你沒事兒吧?你在裏麵很久了。有人隔著門喊話。

我,我, 沒事,沒事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

外麵的人倒是不響了,可是過不一會兒,又有人過來敲門,客人,有顧客說你在裏麵很久了,擔心您有什麽問題,如果不舒服的話,我們商場裏有醫生......可以把門打開嗎?

沒辦法,我隻能起身,裝模做樣地衝了兩次馬桶。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清潔員打扮的中年阿姨手裏拿著撮箕和掃把,轉動著貓頭鷹一樣警覺的眼睛。

我不敢跟她對視,埋頭就往門外走,還好,剛才那兩個保安已經不在原地了,遠哥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也許他等不及先走了。我後來才明白,他的不在場是在暗示我取消計劃。這時最好的辦法是走回賣場,把偷來的東西再放回去。但我畢竟沒有經驗,我隻想著僥幸逃出店門。經過安全門的時候,我猶豫了幾秒,我生怕會警鈴大作。還好,警報沒有響。

我加快腳步,心想隻要匯入人流,我就徹底安全了。可是還沒走出去十步路,背後有人喊,那個穿灰色運動衣的小姑娘,你等一等!我的心咯噔一下,腳下不聽控製地狂奔了起來。

叫你呢,別跑了!

我不顧一切地快跑,一連撞上了幾個人。緊接著有人鉗住了我的胳膊。我吃痛,人贓俱獲,我無話可說,經過二個小時訓問和威脅,我已經非常疲累。每個進來保安室的人都會看我一眼,又抓到一個?這小姑娘,嘖嘖,還蠻好看的,怎麽愛偷東西?

他們恐嚇說要送我去警察局,但我隻記得遠哥的囑咐,無論如何什麽都不要說,不說我是誰,我住在哪裏,不要牽連任何人。無論保安們如何詢問,我都是一個聾啞兒童。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麵前的桌子上,淚水積了一大灘,把寫坦白書的白紙都給濡濕了。因為我沒帶任何證件,也沒有手機和通信地址,熬了幾個小時,抓我的保安們也該下班了。

我高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商場,外麵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昏黃的街燈排列成行猶如惡鬼的眼睛。我的腿肚子發顫,扶著一處花壇邊坐下,身體不受控製地發抖,我抱住自己彎下腰,幹嘔了幾聲卻又什麽都吐不出來。

被抓住的滋味不好受吧?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也許遠哥一直就跟在我後麵。

我賭氣不肯理他,他走過來,將手放在我的頭上,像是要安撫我的驚恐。頃刻間我憋在胸口的委屈化作了尖叫的水壺,我用力推開他的手,大發脾氣,你剛剛跑哪裏去了?我被保安抓了,你也不來救我.....嗚嗚.....你是個什麽鬼哥哥啊,自私自利,膽小怕事,嗚嗚,嗚嗚.....

哈哈哈,我早就叫你別來嘛!他開心地笑起來,抬了抬手上的一隻精美的紙袋子,禮物我已經搞到手了,其實今天你運氣不錯,這些保安不算壞!

狗屁!他們給我拍了照片,還......把我放進店裏的黑名單了。他們逼我寫檢查,又不給我喝水,還有你,都壞死了!大壞蛋!

好了好了,這算什麽,你如果遇到流氓保安就不是哭鼻子這麽簡單了。所以,這次是個教訓。以後你一定不能偷東西,懂不懂?

哼,不要你管,我抬起胳膊一通亂抹,把袖子上的鼻涕又抹回到臉上。

別擦了,再擦都成花貓了!遠哥忍住笑,小霏,你喜歡什麽就跟我說就好了了,我幫你弄來就是。

我不要你偷來的東西,偷東西一點也不好玩,遠哥,你也不要再偷了。你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我看見他臉上的笑意陡然消失,路燈昏黃的燈光落在遠哥的左邊臉上,將他的麵容切割成黑白。

 

 

3 梅姨

我記得吳遠第一次送我生日禮物的時候,他已經15歲。

叛逆的年輕人,永遠充滿憤怒。

我在吳家後院的菜地裏幹活,戴著草帽和袖套,踩著一雙破舊的涼鞋,手上沾滿了黑泥。我的老公是吳董事長的司機,我夏天時會幫吳家打理院子。

吳遠走到我的麵前,身材比起去寄宿學校前又高了不少。他穿著時興的寬鬆黑色T恤,上麵畫了個骷髏頭的圖案,手上戴著一根粗大的金鏈子。他這身打扮讓我覺得他像是個小街霸,而不是富人家的公子。

我局促地低頭,將手指甲裏的黑泥摳掉。

吳遠把一個華麗的包裝袋挑在手上遞給我,我沒敢接。

拿著!吳遠低吼。

這,這是什麽?我的雙手在衣服下擺反複搓著,依舊不伸手。

給你的生日禮物,又不會咬人,你怕什麽?

這個.....我左右四顧囁嚅著,這個一定是很貴的吧?

吳遠已經不耐煩地拽過我的右手,把袋子直接掛在了我的臂膀上。我這種打扮怎麽適合拿那麽鮮亮的禮品袋子呢,簡直像是偷來的。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惶恐得很,小遠,求你以後別這樣了,太破費......你爸給你的錢你自己夠用就好了。

吳遠呸了一聲,好像吐出來的全是輕蔑。那個鐵公雞每分錢是用來孵蛋的,才舍不得給我花。

可是小遠,我平時就是做家務的,最多就是再打理一下園子。我用不著這些的好東西,以後你還是留著給你女朋友吧。

我為你搞來的,你到底要不要?吳遠挑起眉毛,挺了挺胸。

什麽?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吳遠滿不在乎的笑容讓我很不安,什麽叫“搞”來的?

老宋跟宋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吳遠撇了我一眼,就往園子後麵走了。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我越來越弄不懂這孩子。相比起名貴的禮物,我多想好好抱抱他,聽他叫我一聲媽媽。

宋霏跑過來,好奇地瞪著我手裏的袋子問,媽媽,你手裏的是什麽呀?

哦,我也不知道,是你遠哥送給你的,我把袋子遞給她。

遠哥來過了嗎?他人呢?他怎麽不等我回來就走了?小姑娘對禮物並不感興趣,四下張望,聲音中透著失望。

 

4 老宋

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小梅,就不自覺多看了幾眼。那是個溫順白皙的女孩子,乍看不顯眼,但越看越是耐看,像是一塊圓潤的羊脂玉。

我一路小心開車,吳董事長和小梅坐在後座。車停在紅綠燈口,耳裏傳來不可言狀的聲音,女人的呻吟像是有人用最軟最細的羽毛撓我的心窩子。好幾次我因為忘記了開車被人按喇叭。

到了野地,吳董事長讓我下車自己找地方去遛彎兒,我如何能邁開步子。於是就躲在裏車不遠的蘆葦溝子裏麵看著那輛寶馬篩糠一樣地抖個不停。

有幾次我夢見自己就在那輛車裏,小梅艾艾艾地叫個不停,像隻發了春的母貓。而吳董事長坐在司機座位上給我們倆開車。醒來後我笑了很久,覺得如果人生中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我這輩子就算值了。

小梅懷孕後,他們就不太在車上約會了。吳董事長給小梅租了一個單間高級公寓,讓她安心養胎。我按指令時不時給她送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她很少跟我說閑話,來來回回就是那麽兩句,宋師傅你好,宋師傅再見。再不就是問吳董事長最近都在忙些什麽?為什麽不來看她。

小梅是個傻女子,吳董事長靠著吳太才攀到今天的高位。吳太家是大官可不是好惹的,萬一給發現了,小梅這樣的還不知道是個什麽下場。

小梅的預產期是8月8日,吳董事長叮囑我多去看看,一有情況就立刻送醫院。

8月1號,我正在給車做保養,忽然接到小梅的電話。小梅結結巴巴很恐慌,她說,她,她在樓下.....

人人都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隻是沒想到會燒得這麽快!

我立刻打電話請示吳董事長,董事長讓我火速過去解圍。

如果太太問起來,我要怎麽說?

你,你......你就說她是你的女人唄!現在先這麽說著,關鍵是保護好胎兒。吳董事長急匆匆地掛掉電話。

我立刻出發,趕到的時候還是晚了。在公寓樓下的空地上,看熱鬧的人們裏三層外三層圍成了一大圈。吳太帶著幾個老姐妹情緒激動地撕扯著孕婦的頭發,你一拳我一腳,一邊叫著,給我打,狠狠地打,往死裏打,叫這個小騷逼敢偷人!

躺在地上的小梅頭發淩亂,赤裸著乳房和肚皮,眼睛閉得緊緊的,不知是死是活。我衝入人群,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小梅的身上。

我注意到小梅的下體流出大量的血水,情況很緊急,如果不送醫院隻怕會一屍兩命。

無論吳太問我什麽,我都不回答,一直等到救護車把小梅母子接走。

在醫院裏住了三個月,孩子被吳董事長抱回了家,而小梅被我接回了家。

小梅成了我的妻子,可惜她再也叫不出動人心魂的聲音。我知道她肯嫁給我,是因為心裏還有奢望,她想留在這裏,遠遠地看著他們。

二十年了,我一直給董事長開車,小梅從來不讓我碰她,為了不得罪吳董事長我也不能離婚。寂寞的時候我去嫖過娼,我總是選那種叫床聲音哀哀細細的女人,但我對她們並不好,甚至十分恨她們。

吳遠6歲那年,我抱著繈褓中的宋霏回到家裏,我反複掂量要如何解釋,我看到過吳太發飆吃醋的樣子,我知道女人的占有欲和妒忌心都因愛而生。6年了,該放下了。吳太太都生了個兒子,小梅也該放下了。

小梅看見宋霏先是吃驚,隨後又顯得如釋重負。如果她肯問我,我就什麽都告訴她,可是小梅什麽都沒問。

 

5.吳遠

梅姨的事,您知道嗎?我問父親。

什麽?父親的頭依舊埋在報紙後麵,大豆期貨最近走勢很詭異。他虧損了一大筆,正是心煩意亂。

這是她的診斷書,我從老宋那裏要來的,我把一遝醫生潦草的字跡遞給父親。

你要這個幹嘛?這種事情是你管的嗎?父親的火氣上湧,不悅地呲牙。

梅姨能跟我住一段時間嗎,你在溫哥華的投資房閑著也是閑著。

混賬話!她是老宋的老婆,我讓我怎麽安排?父親麵色發黑。

那您當初就該把我留在她身邊,好歹我是她兒子。

什麽東西!父親勃然大怒,拿起茶杯就往我頭上摜去,我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想躲,但是熱水嘩啦倒在手臂上燙紅了一大片。

父親大概沒想到會真傷到我,愣在原地,我眼睛通紅地瞪著他。大媽時機精準地走進來,一看見我們的樣子,就已經猜到了八九分。她最喜歡看我和父親不合,這樣倒是方便她來做好人。

果然大媽迫著我去洗手間把臂膀放在冷水下反複衝,一邊張羅著叫人去拿冰塊和紅花油。大媽說,吳遠,你爸是個急脾氣,你把他氣得摔杯子,以後還怎麽問他要錢啊?

我才不問他要錢!我梗著脖子大著嗓門,生怕父親聽不見。

好,你有種你別姓吳,父親的聲音陡然高了,我養你這白眼狼有什麽用!

不姓就不姓,你以為我想?我伸長脖子,如果父親手中有把刀,讓他砍了就是。

你們都不要一句接著一句,吳遠,你看把你爸氣得,他心髒不好。你不要再說那些有的沒的了,讓人看笑話!

我推開大媽,放下袖子就往外闖。

二弟恰好拿著紅花油從外麵進來,被我嚇得退開幾步,避到一旁。

臭小子,有種就給我滾得遠遠的,自己養活自己!父親的怒吼追上來,但我已經走得遠了。

 

6 宋霏

媽媽的病情反複得很厲害,尤其是這半年惡化得很快。

吳董事長為了酬勞老爸多年來的辛苦工作,同意讓我們一家去國外休假半年,一切費用由公司承擔。老爸說,吳遠在溫哥華留學,那邊有吳家的投資物業,吳董事長說我們去了找吳遠就行。

我高興地拍手,太好了,去了溫哥華就可以天天見到遠哥了。我們能跟遠哥住一起嗎?我急切地問。

是啊,吳遠在那邊都安排好了。

媽媽混濁的眼睛像是被燈塔照亮,臉上露出又歡喜又悲傷的表情,然後她緩緩低下頭,按媽媽的性格,不說話就表示同意了。

媽媽自從知道要去溫哥華後,精神氣色都好了很多。她每天主動接受中醫的保守治療方案,康複狀態不錯。醫生說如果能堅持保持良好的心態,也有希望打破死神的預判,再活上十來年。

老爸每天陪著媽媽針灸和艾炙,兩人同出同進。而最高興的人還是我,因為從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開始,就偷偷喜歡上遠哥。

我的小相冊裏第一頁就是遠哥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照的。他剪了一個西瓜太郎的頭發,戴著一副圓邊眼鏡,身體舒服地斜靠在搖椅上,雙手放在胸前,笑眯眯地看過來,嘴角薄薄的彎成一道弧線,顯得特別可親可愛。

一個是董事長的公子,一個是司機的女兒,但遠哥對我比親哥哥還要好,每次他來都給我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高中的時候,遠哥被父母送去寄宿學校,能回家的時間也少了。但是他每次回來依舊大包小包的給我帶東西,有一次遠哥帶來一個旅行包,滿滿一大包,隻怕五六百塊錢的零食,什麽波士頓龍蝦,日本軟糖,電動牙刷,拿回家他也不吃不用,全部都給了我。我推脫不要,他一生氣當著我的麵把這一大包東西都扔到河裏去。

老爸就說,這是你遠哥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我這才歡歡喜喜地接過遠哥的禮物,我覺得他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哥哥。

遠哥因為偷軍靴被抓的事情是聽老爸說的,因為偷竊,他被寄宿學校開除學籍,不得不回到家裏。我從這時才知道他送給我的吃的用的並不是買的,而是他偷來的。

媽媽平時總是鬱鬱寡歡,滿腹心事,她聽老爸說董事長送遠哥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診斷說他偷東西上癮,如果幾天不偷,全身就跟上毒癮一樣難受。

這怎麽可能是精神病呢?養兒不教父之過!媽媽很罕見表現得非常激動。

我擔心地問老爸,那現在怎麽辦,遠哥會不會被送去精神病院?

老爸說,董事長應該不會送兒子去精神病院的,但是為了讓他學好,會送他去參軍。

果然遠哥高中剛畢業就去參軍了,結果到部隊沒多久,遠哥因為偷竊手槍,手榴彈發射器被抓入獄,做了一年牢。出獄後,董事長不許他繼續留在國內家裏,而是讓他自己去國外讀書生活。

這次能夠陪媽媽去溫哥華療養,還可以跟遠哥住在一起,我想一定是我每天睡覺前對著觀音菩薩嘮叨心願被神靈聽見了,才許給我這樣的機會。

 

7 梅姨

我總是在回憶,我想起懷著孩子的那個春天,我喜歡躺在客廳的沙發裏望著天空漂浮的雲朵。在春天的夜晚我傾聽一個又一個蝴蝶的氣泡在我的腹中升起,像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問候。有時我能摸到孩子的小胳膊在我的肚皮裏滑來滑去,每當我想去捉他,那小小的凸起就滋溜一下藏進羊水,好像要跟我玩遊戲。

那麽好那麽乖的孩子,我真舍不得打掉他,雖然我知道他的到來並不光彩。但我愛著孩子的父親,我期盼幸福溫馨的家庭,那是我生命中最豐富最美好最閃亮的時光,我不後悔。

而現在,我的生命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回想我這一生,我既不是個合格妻子,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的孩子從未叫過我一生媽媽,我恨那個允許這一切發生的男人,我更恨那個癡情的自己。

我本來不肯嫁給老宋,可是如果我不嫁便沒有了再見到孩子的可能。我本不肯交出自己的兒子的,即便我是個軟弱的女人,也不甘心把自己的骨肉交給情敵。

他說,孩子跟著你有什麽好處呢?他是個私生子,跟著你,一出生就已經在社會的底層。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吳董事長承諾我,等機會合適,會給我一個名分,讓我們母子相認。就這樣我才肯嫁給老宋。

我遠遠地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小時候那麽可愛,那麽有禮貌,怎麽就變成了今天這幅喜怒無常的脾氣?

無論白天和夜晚,我都想得頭昏腦脹,我的胸口又悶又痛,一股惡氣在的我胸口盤旋。我一直在想這孩子是怎麽知道真相的?作為母親,我無法在孩子麵前承認自己的肮脹和羞恥。但,他還是知道了,從此就變了一個人,從一個溫順友好的男孩變成了暴躁而憤怒的野獸。

我的時日不多,就算後悔也全晚了。如果時光倒流,我絕不肯交出孩子讓人撫養,我要好好和孩子度過生命的每一天,我要教育他,守護他,哪怕貧困,哪怕辛苦,我不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我的生命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幹枯。

 

8 老宋

每每看見吳遠對小霏那麽好,我就想如果小霏能嫁給吳遠也還不錯。我覺得吳遠偷東西這事兒是年輕人叛逆,為了得到更多的關注和關心。等他成家立業,有了責任,就不會再偷了。

小霏是我的眼珠子,我最怕她長大了遇人不淑就象小梅那樣。吳太就算不喜歡吳遠,但吳遠畢竟是董事長的兒子,隨便分些家產就能過得比大多數人好

小梅查出乳腺癌已是晚期,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溫順白皙的女人失去了乳房,失去了笑容,由一塊羊脂玉變成幹瘦而呆滯的石頭。小梅在我眼前一天天憔悴,我又恨她又可憐她,但日子久了我也麻木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羊脂玉一樣的女人,她的皮膚因為癌變爬滿黑色的斑紋,腳板又腫又黑。晚上她會哼哼唧唧地呻吟,那女鬼般的哀鳴淒淒切切地占據了整個黑夜,我恨不能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看見她。

一天,吳董事長命令我把車開到過去常去的蘆葦蕩,他讓我把車熄了火。

下車!我聽話地照做,我在前麵走著,忽然跟在我背後的董事長忽然一腳踢過來,你個狗日的,怎麽搞得,吳遠問你要病例,你就給他,你安的什麽心?

我是個退伍軍人,董事長那點力氣根本不值一提。但我不能還手,隻能抱著頭蹲在地上等他發泄的差不多了,我才說出我想說的台詞,董事長,我想跟小梅離婚!

為啥?!小梅哪裏配不上你?吳董事長又是一腳踢過來,我對你們哪裏不好?你們就不能好好過?

小梅根本看不上我,可我也要給老宋家一個交代啊。我喊出這句憋在心中很多年的話,忽然間感到輕鬆了很多。

董事長氣瘋了,暴吼著,老宋我以為你是個老實人,你他媽當年怎麽跟我保證的?

宋霏......宋霏的媽媽才是我的老婆,因為小梅,我隻能我讓她在鄉下等我。我已經盡力了,我要給宋霏的媽媽一個交代啊。

吳董事長表情陰晴不定,驢子拉磨一樣地繞著蘆葦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回去的路上,他冷靜下來,口氣也溫和多了,老宋啊,這麽多年,你勤勤懇懇,你放心,你家裏那邊有什麽需要隻管說,我一定會補償你的。但是離婚不是一步好棋,你看,小梅都病成這樣了,還有幾天好活?.....你懂吧?

董事長,我倒是沒什麽,再忍十年都可以。要不您就成全吳遠和小霏吧。如果小霏嫁給吳遠,吳遠也能名正言順地常常過來照顧小梅了,小梅的病其實就是心病,她愛子心切,有兒子在眼前,她的心病自然就好了!

 

9 吳遠

我第一次偷東西是在小學,當時每天放學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都是人山人海,看他們吃的辣條我也眼饞,然後竄通同學拿袋子一起偷,偷了好幾包大概三四塊錢,其實當時老板娘看見了,但是沒有說我。老板娘和大媽是好閨蜜,可能她跟大媽說了,但是大媽寧可裝作不知道。

這一次以後,我又好像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遊戲,我知道大媽放錢的地方,中午我趁著大媽午睡的時候,偷偷去櫃子裏麵拿錢,一次拿四五十,大概十多次終於被發現了,但是大媽依舊沒有製止,我感到慶幸,但是也感到一絲奇怪。大媽為什麽不像其他的父母那樣嚴厲地管教我呢?

又一次我偷錢的時候被父親撞見了,他氣得一蹦三尺高,抽出皮帶就對我一通猛抽。他下手特別狠,這一通暴打,打得我三天都沒能下床。

大媽讓姐姐幫我敷藥喂飯,姐姐很不高興,故意把勺子拿得遠遠的。每次我必須探起身體,才能吃到口。我一動就牽動了傷口,全身火辣辣的痛。我跟大媽告狀,大媽笑眯眯的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弟弟出生前,我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如果父親在,大媽就會對我特別慈愛,甚至是溺愛;但如果父親不在,大媽就變得很冷漠,有幾次我睡夢中醒來,猛地睜開眼,就看見她惡狠狠地看著我,眼神像要殺人。

從那天開始,我就明白大媽並不愛我,她對我好,是因為她不得不如此,這後麵也許藏著什麽秘密。姐姐故作神秘地說,為什麽叫大媽,是不是因為還有一個小媽?嗬嗬。

我聽不懂姐姐的話,又去問父親,父親把姐姐拖過去一頓臭罵,大媽都跪在地上才讓姐姐免去挨打。這之後,關於大媽小媽的問題成為了我們家裏的禁忌,無論我如何旁敲側擊都沒有人肯再多說一句。

直到11歲的那年的一個夏夜推倒了我生命中的一切認知。夏夜的天氣炎熱,我本來在露台上睡覺,晚上被蚊子咬醒了,我摸著黑進屋找六神花露水。經過父母的臥室時。聽見他們在閑聊,雖然他們壓低了聲音,我聽見了宋霏的名字,好奇地停下腳步。

大媽說,今天我碰見老宋帶著宋霏去買冰激淩,小姑娘轉眼都5歲了,老宋有福氣啊,女兒這麽漂亮,說起來他還是要感謝你給他找的老婆。

現在你滿意了?再也沒人敢來跟你搶。

我呸,我會怕她搶,她給我提鞋都是抬舉她。我把她兒子收過來是為了你老吳家的香火,否則你當我肯給她養雜種?

你這麽說就過分了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兒子是當媽的心頭肉,她把兒子都押給了你,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她敢偷我老公,我打死她的心都有。當年,我就是要打這個賤貨,我不怕坐牢,我早想好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炎炎夏日,我打起了一個冷戰,大媽的殺氣如此熟悉,我下意識地抬起右手,那處斷指突兀地擺在麵前。我恍然看見搖晃的火車和被大風掀得哐當響的車門。3歲的我被列車的廁所門夾住了手指,而後又因為疏於照顧,整個指頭徹底的黑臭壞死不得不截掉。大媽的說法是因為我從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會無緣無故地哭個不停,所以才耽誤了治療期,但一個母親怎麽會粗心到這個地步?

父親的聲音響起來,這些車軲轆話說來說去有什麽意思?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我就是腦子發熱才犯了天下男人都犯的錯。後來也不是都改了嗎?要怪就怪你那時肚子不爭氣,不給我生兒子,我自己給帶回來一個。現在你都有兩個兒子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當你的皇後娘娘,別再翻舊賬了吧。

我的腿肚子像是給粘在了地上,身體被吸幹了骨髓的僵屍,我想偷偷退出去,可是我的意誌,我的精神,我的生命都在黑暗中沉沒了。我茫然地聽見臥室裏隻剩下哼哼哈哈和吱吱嘎嘎的聲音,我覺得那麽冷,好像站在雪地裏。

自那晚後,我特意查找暴打孕婦這類舊聞,尤其是我出生前後的那段時間,如果真有此事,一定會在新聞或是網絡裏留下記錄。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年大媽暴打梅姨的視頻真的給我找到了。這個視頻被人編輯後改了名字,變成虐打孕婦裸露全身的黃段子。雖然被打的女人想用手背擋住臉,打人的嫌她不夠丟臉偏要扒開她的手給大家看,畫麵上清晰可見的孕婦的臉因痛苦而閉緊著眼睛。

我又對照著查看了自己的出生時間和醫院地址,拚圖並不複雜,真相浮出水麵。我再無懷疑。隻是攤牌離開談何容易,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也同樣困難,我去花園裏看了看那個畏畏縮縮的農婦一樣的“媽媽”,那真的是我的媽媽嗎?

每當我一走進超市,看見琳琅滿目的商品,那種奇怪的感覺就又來了。我變得很緊張,全身上下都很不自在。我知道唯一緩解內心的方法就是偷走那些譏諷我的怯弱和無能。

商店裏越是粘貼著“此處有監控,請自重”的標語,越是激發出我的叛逆之心。我知道偷東西跟勇氣和尊嚴背道而馳,但是我控製不住自己要去挑釁規則的欲望,我需要用行動力釋放內心的扭曲。

我並不真的很需要那些偷來的東西,我隻是覺得偷偷盜取的過程會讓我有種快感,好像我戰勝了桎梏我的一切,獲得了勝利。但偷東西的快感很快被一種愧疚感所替代,所以我一定要把偷來的東西送給別人,我想象自己是個劫富濟貧的羅賓漢或是蝙蝠俠。

每當看著妹妹接過禮物的喜悅,我都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終於能為我的生母做些什麽了,能讓我的同母異父的妹妹享受到富家女孩衣食無憂的生活,這讓我覺得我的偷竊也沒那麽可恥。

 

10 宋霏

遠哥站在接機口的另外一側,他的樣子有些疏遠,雙手隨便地插在口袋裏,他戴著幾年前我送給他的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

我向他跑去,孩子一樣張開手臂,跳起來一把掀開他的棒球帽。摟住他的脖子,咯咯大笑。他顯得有些無奈又有些窘迫,身體僵直,但我知道他是開心的,因為他眼中閃耀著喜悅光澤。

第二天,遠哥就帶我去了當地的藝術學校。他知道我喜歡畫畫,為我報了名。

他說,妹妹,好好學,你別讓我失望。

然後他帶我去了畫材商店,讓我幫他擋住店員的視線,他則把顏料裝進口袋,一小管就七八加元,穿那種很多口袋的褲子,就買一兩隻顏料,但是口袋裏裝了七八隻。我想偷偷也裝幾隻,卻被他製止了,他說我不是做小偷的料。

我問他偷東西是什麽感覺,你害怕嗎?

當然會,也會暗爽。他思索很久,才接著說,但是過後,會覺得自己很可悲。我望著他,心中湧起強烈的憐憫,遠哥是個很矛盾很孤獨的人,我多麽想打開他內心的秘密,真正地理解他。

自從偷包不成被抓後,我進商店都有了心理障礙,我總覺得保安在打量我,就算我什麽都沒動。我跟遠哥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偷東西了,就當是為了我好嗎?我不需要那些名貴的包包,我要你好好的!

遠哥悶悶哼了一聲,拿著偷來的紙袋子離開了家,一連幾天,遠哥都沒有回來。

我的心七上八下,每天我都心神不寧,什麽都看不了,我坐在客廳裏,無時不刻不再等著遠哥開門進來。雖然媽媽老爸都在家,可是隻有遠哥回來了,我們全家就才能滿血複活。

媽媽顯然也在擔心遠哥,她問我知不知道遠哥去了哪裏,我隻能搖頭。

媽媽痛楚地彎下腰,摸索著走到沙發邊,整個人像是沙袋一樣地慢慢癱軟。那天晚上和很多個夜晚一樣,我的心情特別壞,媽媽獨自躺在房間裏,既不開燈也不開窗簾。老爸對著手機下象棋,明明我們一家人都在,但是沒有人說話,隻有手機電腦中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

 

11 梅姨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如果真要後悔,我也不知道要從何悔起。

剛來溫哥華的時候,老宋對我好多了,他不嫌棄我水腫發黑的大腿和足部,為我熱敷,為我按摩。為了能夠幫我艾灸,不惜在自己身體上做練習,燙的自己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他為我熬粥,做飯,陪我打針吃藥......

看著他熬中藥時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我心中湧起感激,我問他,你恨我嗎?我都沒給你生個兒子。老宋沒抬頭,也沒有回答,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沒敢問你,我艱難地尋找措辭,希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小氣,小霏的媽媽在哪裏啊?你們還有聯係嗎?

老宋還是沒有說話,他隻是埋頭幫我一遍遍按摩。我苦笑其實答案我們都已心知肚明,隻是不肯麵對罷了。

要不你去跟她過吧,我對不起她們母女。我顫顫巍巍的,像是要交代後事。

她媽媽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看你要是真心,就成全吳遠和小霏。老宋終於開口了。

我一愣,剛剛湧起的柔情瞬間冰凍。沒想到他會這麽說,直覺就是反對。宋霏的媽媽要是個妓女呢?我可不能讓我兒子娶個跟妓女野合的孩子。當年老宋抱著嬰兒回來,我的心就死了,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的現實,粗礪和算計。有錢人如此,窮人也一樣。

我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老宋卻以為我不說話就是默認,於是接著拋出自己的底牌,吳遠可能以為宋霏是親妹妹吧,這層窗戶紙還是你去捅破比較好。

一邊聽老宋自說自話著,我覺得他的手那麽重那麽粗,都把我給掐痛了。我猛然踢開老宋的手,翻身對著牆,冷冷地說,這種醜事,你讓宋霏的媽媽去勸吳遠,你們做得出,我說不出。

 

12 老宋

她怎麽敢看不起宋霏的親媽?看不起肯為我生孩子的女人?五十步笑百步,這也太可笑了。我驟然冷卻,多年來的恨意從沒象現在這般強烈。我受夠了,生病後的小梅浮腫發黑,像是一袋發黴的土豆,我再也不想麵對她的腐爛。每天夜裏我知道她在隔壁房間呻吟,但我寧可戴上耳機,繼續聽著網紅女主播們對我唱歌跳舞,歡聲笑語。每天我捧著手機入睡,我們像是活在墳墓中的人。

吳遠有些天沒有回來了,聽小霏說他同時打了三份工,路途太遠沒時間每天回家住。小霏除了去學校上課,晚上也找了份家教貼補家用。我支持小霏好好讀書,好好工作,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愛誰都不如愛自己。隻要能努力拿到身份,就不用再求著別人施舍。

小霏出去當家教的夜晚,我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等著她回來,有時候等著等著我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打了我的耳光,我從夢魘中睜開眼,刺眼的頂燈下,我看見吳遠凶神惡煞地黑臉離我很近。

你要幹嘛?!我慌忙翻身坐起。

吳遠指指樓上小梅的房間,仇人一樣瞪著我。他不由分說拖我上樓。走道裏就聞到一股屎尿的氣味,小梅躺在小床上,肚子像是小山一樣頂得高高的。

吳遠問,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嗎?這才幾天功夫,她怎麽變成這樣了?

我每天伺候,又是西醫又是中醫,要不你來試試?你以為照顧病人很容易嗎?

把你的手伸出來!吳遠陰沉地說。

我不明其意,伸出手給他。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問,你說你天天給她中醫保健按摩,這麽長的指甲蓋把她的穴位都摳破了,你看見沒有破的地方都發炎化膿了,你還狡辯嗎?吳遠越說越氣,用力推了我一把,他這臭脾氣跟他老爹真是一模一樣,可是他算老幾啊,他憑什麽打人?

我當然不肯讓步,一把抓住了吳遠的衣領。我們扭打在一起,吳遠畢竟年輕氣盛,乘機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吃力地踢打,要把他推開。而他用膝蓋頂住我的胸口,好像要把我當臭蟲一樣碾死在地。

吳遠,你們別打了。小梅虛弱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緊接著房間裏發出哐當的一聲巨響,好像是小梅從床上摔了下來,撞倒了臉盆和椅子。

吳遠慌忙起身過去查看,他手上的力氣一鬆,就給了我逃離的機會。吳遠跑進散發著惡臭的屋子,而我卻不想再看到他們母子。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樓梯口,左手想抓住把手卻撈空了,整個人頃刻失去了重心。一陣天旋地轉,我滾下樓梯。

我的頭重重地磕在樓梯拐角的台階上,便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四周一片漆黑。不遠處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輪廓啜泣著。小梅?!我呻吟了一聲,那個身影活了過來,她走過來伏在我的身邊,我這才看清楚是小霏。

我問,你媽媽呢?

她被遠哥帶走了。小霏抽噎著,老爸,為什麽會這樣?

他們走了?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遠哥說他要帶媽媽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說想等著你醒過來,可是他們急著先走了。嗚嗚嗚......老爸,你們到底怎麽了,為什麽遠哥那麽生氣?

你媽呢?她說什麽了?她是自願跟著吳遠走的嗎?

媽媽什麽也沒說,我覺得媽媽可能快死了,她看都不看我,那樣子很怪,我好怕啊.....嗚嗚.....

別怕,好孩子,過來,到我這裏來。我撫摸著宋霏的頭,努力集中精神。慢慢說道,小霏,有些事情我們一直瞞著你,現在也許是時候該告訴你真相了。等你聽完了後,你來告訴我,要走要留好嗎?

不要,我不聽,我什麽都不想知道,黑夜的風拂動著窗簾,黑暗中的小霏像是一個充滿悲傷的洋娃娃。她啞聲哭泣著,我不想知道誰對誰錯,我就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我要遠哥好好的,我要媽媽好好的!我也要你好好的。

我無言,人生苦短,怎麽經得起一錯再錯,這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啊。

 

13 小梅

一輛車,一條大路,遠山,黃昏。

當夜晚來臨,我依然挺直身體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前方,我們駛出城市,黑色的道路,黑色的未來,唯有星光在高空守護我們微不足道的人生。

黎明的時候天空開始下雨,車沿著蜿蜒的綠色河岸飛駛。雨點落在河麵上,像是喚起了無數的魔咒。我的身體好像恢複了,內心的疲憊和痛楚正在漸漸遠離,我的心如此平靜,第一次跟兒子坐得這麽近,第一次能夠不用擔心時間飛快的流逝,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我又想起那時躺在公寓的沙發上,一邊撫摸著肚子裏的小生命,一邊看著天空中一朵朵白絨絨的雲朵,像大象,像龍,像人臉......我把我的孩子叫小遠,是因為世界那麽大,我隻希望他能夠飛得高飛得遠。

這苦短的一生到底在期盼什麽呢,我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幸福又悲傷。我想象自己能夠牽著孩子的小手,不曾錯過一天陪他長大的日子,可惜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媽媽,你想去哪裏?兒子問我。

我想去看看燈塔啊!我想起曾經看過一張明信片,上麵是紅色的燈塔下一個父親牽著年幼的孩子極目遠眺。如果人生就是一片黑色的海域,多麽希望曾經有一座燈塔看見過我的迷茫。

兒子點點頭,點開音樂,是那首《平凡之路》。

我們一路向北,穿過白天和黑夜,我們一直在路上。錯失的時光像是不斷延伸的道路。我們在黎明奔向雲海,白色的道路在山間起伏,高矮錯落的房屋,樹影斑斕的林地,綠色的河流和黑色的橋梁,最終我們抵達遼闊蔚藍的海岸線,海風吹平我幹癟的肌膚,我的心終於找到了歸宿般安寧。

一路上,吳遠的手機每隔一會兒就響一次,幾天下來幾百次都有了,但吳遠一個也沒接。

接吧,打電話的人該著急了。我說,我們可以停在路邊,你們慢慢聊,我可以等。

是妹妹。吳遠看了一看手機,又看了看我。

你喜歡小霏嗎?我問。

喜歡。

有多喜歡?

她....是我妹妹啊。

不,宋霏不是你妹妹。小遠,如果你真心喜歡小霏,願意讓她做你的妻子,就一定要好好愛她,給她幸福,可以嗎?不要像媽媽這樣糊裏糊塗地委屈自己,好嗎?

小遠困惑地轉頭看我,等待我做更多的解釋和說明。但我已經厭倦敘述,那消耗了我的一生的執迷,如今再提及一字都是浪費生命。

我靜靜地看著道路前方,隻想趕去大海邊坐在紅色燈塔旁的岩石上,享受夕陽西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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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1,問好星雨,中秋快樂!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星如雨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祝星如雨中秋快樂!秋安吉祥!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的評論 : 謝謝蘑菇來讀我的小說,很高興你喜歡我的這種寫法。祝新周愉快!
混跡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複 悄悄話 星雨的故事構思巧妙,我在旅途中斷斷續續讀了一部分,今天才讀完。用第一人稱分節寫的構思可以從不同角度寫每一個人物,使得人物形象逐漸豐滿起來,很讚!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謝謝沙沙,問好。短篇隻能抓重點寫,我也在嚐試拓展風格。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讚,濃縮的故事情節,別具風格的寫法。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追憶21' 的評論 : 問好追憶,謝謝來讀我的小說,過獎了。竊喜:)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問好麥姐,謝謝你的鼓勵和點評。我其實寫了兩稿,第一稿是大團圓,但是特別假,第二稿就順著人物自身的特點來寫,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追憶21 回複 悄悄話 現代版的《雷雨》故事!
星雨文筆很好,有幾個比喻尤其出彩。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星雨的文筆真好,構思也非常獨特,複雜的人物關係和衝突在這麽短的篇幅裏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故事讓人唏噓,梅姨很悲劇,但好在兒子對她非常好。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沫' 的評論 : 謝謝沫沫才女鼓勵,短篇對戲劇衝突要求比較高,你是高手,請多多指教啊。
水沫 回複 悄悄話 星星用不同視角來寫這個故事,每個人的心理都刻畫得很細膩,真是令人悲哀的故事。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鼓勵,問好,周末愉快:)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謝謝沈香精彩點評,太高興了:)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1

讚讚讚,奇妙構思,引人入勝,如雨太棒了!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很好看的小說,引人入勝,星如雨的構思巧妙,每一小節以不同人物的第一人稱展開故事情節,新穎獨特!希望最後吳遠跟宋菲終成眷屬。梅姨是悲劇人物,為她歎息。讚星如雨精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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