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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人間情色

(2022-04-26 10:50:51) 下一個

 

1

月圓之夜,她將自己化成了那滴眼淚。從此仙鬼兩界,天涯遠隔。

700年的等待,700年的思念,而他沒有再回來。

她沒有忘記那日魅惑的月光落入他的懷中,將他的臉龐和肌膚染上了神秘的藍色,那顆積聚了天地山川的精氣靈氣和紅塵中癡情多情的內丹在他的背囊中熠熠生輝,他將內丹取了出來,托在了手心,內丹緩緩升到半空中,越長越大,散發出毛茸茸的光芒,如水晶,如銀盤,如明月般溫潤剔透美輪美奐。他的身體被內丹的力量牽引著,一直走入那片夢幻,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在一片幽深迷幻的藍色中羽化成仙......

我好恨啊——是我給了他最後那顆最珍貴的眼淚。

青楹的魂魄浮起來,空氣裏蓄滿浮力。魂魄是最輕盈和最沉重的,影子一樣,一次一次回到起點,又一次一次浮出水麵。

她在混沌中沉浮,像落葉般緩緩飄遠。也不知道熬過了多久,終於墜入一片蠻野大荒中的沼澤。

暴雨過後,濕氣肆虐蒸騰。那些樹妖在青楹身邊走過,用滿身的葉子反複打量她。 青楹分不清身體的劇痛或是其他,一顆豆莢落在了她的頭上。

一張古怪的龍臉湊到她眼前,正默默地端詳著她。

青楹覺得全身好像沒有骨頭一樣。那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脖子上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會發光的小屏幕。青楹仔細地辨認著,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好不容易壓抑住內心的混亂,遲疑地問,你是誰?

我是蒼頡。他的語氣雖然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中又很明顯的帶著倨傲。 

蒼頡?我認識你嗎?青楹迷惑地扇了扇長長的睫毛。有一些事情火星一樣地跳躍著。

你聽說過“天雨粟,鬼夜啼” 的倉頡嗎?

啊!?等等,我好像知道,您就是倉頡造字的倉頡,是嗎?

倉頡造字那是上古的神人,我雖然也叫蒼頡,卻隻是個會看門會寫字的機器。蒼頡認真地說。

看門?什麽門?

遺憾之門,每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有些不了緣或是不了債。你呢,你是什麽緣故?

他成了仙,我卻是鬼,我不甘!

懂了,懂了......蒼頡抓住青楹的一隻手掌,青楹感到手心被尖銳的利器給蟄了一下,一陣昏眩,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周遭都是波濤洶湧的大海,水波好像是上下錯動的牙齒,就差發出吱嘎吱嘎的吞噬聲。青楹心慌意亂地站在巨石上,上天無門,入地無方。

這,這又是哪裏?

當然是恨海啊~~~蒼頡麵無表情,好像這個問題無比愚蠢,以至於回答這個問題都是一種浪費口舌。

可是,我怎麽會在這裏?

來恨海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青楹看了一眼黑壓壓的水麵,隻是一眼就覺得胸口發悶。腳下那洶湧的黑水如同綿綿無絕的陰鬱怨恨,無數的執念在黑水中晃蕩,像是要把她拖下水底。

青楹抱緊了胳膊,退後一步。一回頭看見蒼頡已經邁步要走了。她不敢獨自站在原地,慌忙跟在蒼頡身後走下巨石,一直往海水裏走去。轟隆隆,轟隆隆,憤怒的浪濤拍擊著水麵,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怒吼。

蒼頡不緊不慢地踏入那刺骨的陰冷,奇怪的是海水到了蒼頡的腳下,水立刻退卻變成了一塊青灰色的小小陸地。青楹緊緊跟著,每邁出一步,陸地就像墓碑石板一樣在她的腳下延伸。這樣走出了好一段,再回頭看見巨石孤零零地聳立在陰慘慘的水麵上,他們走過了的地方早已重新被黑水覆蓋。

冷不丁頭頂上掉下一顆石頭,差點砸中青楹的頭,石頭落在地麵一路滾到黑水中,濺起碩大的水花將青楹的裙裾都給打濕了。青楹抬頭就見一隻紅腳怪鳥哀啼著在頭頂盤旋,白色的嘴裏不時發出啾喂啾喂的叫聲。

蒼頡抬手揮了揮,吆喝著,精衛,別鬧了,看把人家嚇壞了。

那怪鳥轉動著烏鴉一樣的頭,啾喂啾喂兩聲,便蒲扇著大翅膀飛遠了。

這是精衛鳥,蒼頡頭也不回地說,她本是炎帝的小女兒,不甘心被淹死,所以發誓要填平大海。幾千年都不知道填進了多少石頭,可是我敢說恨海沒少過一滴。

我覺得......精神可嘉,換做是誰被白白淹死也是不甘心的。

嗬嗬,恨海就是這樣,你若是把恨意當真,它們能淹死你。

青楹低頭思索著蒼頡的話,覺得蒼頡說話簡直是在打禪機。道理誰不懂啊?來恨海的人又有幾人說放下就放下?

蒼頡走得很快,不一刻他們來到一處小島,隨手一指,這個地方就是情天。

青楹耐心地等待著蒼頡多解釋幾句,可是蒼頡像是個心情不好的導遊,又陷入了沉默。海灘邊是一圈竹屋和茅舍,屋前的旗杆上寫著情天客棧四個字。蒼頡讓青楹選了一間客房,安排她住下,也沒有道別,就不見了蹤影。

青楹在四周溜達了兩圈,便發現烏有酒肆是情天客棧的心髒。

青楹很快就習慣了每天去烏有酒肆吃飯發呆八卦的生活。這裏的酒保,店家,看門大爺,舞女,巫女,客人表麵上看和尋常酒家的人們沒什麽兩樣,但是待得久了,就會發現每個出入烏有酒肆的人都很怪。他們莫名奇妙地歡笑著,莫名其妙地悲傷著,莫名奇妙地沉默著,莫名其妙地小心著,而他們卻都是情天村的常住人口。 

每天結束的時候,被囚困在恨海的人都會在烏有酒肆喝酒閑扯。從烏有酒肆的閑聊中,青楹聽說蒼頡在恨海已經很久了,關於恨海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典故他都知道。這裏所有的村民,不管死的活的,他都認識。他在村裏主要做兩件事,一是每天日出的時候把一個紅色的風箏掛到村口的老榆樹上,到日落的時候又把它摘下來。二是在每個月圓之夜站在村邊的小河裏唱歌。他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唱著些沒人聽過的歌謠。他的歌喉沙啞而有蒼涼。每到蒼頡唱歌的時候,村裏就會有不少人搬著小板凳出來默默地聽。他們從來都一言不發,麵無表情,直到他唱完又都搬起小板凳默默地回去睡覺。

沒人知道蒼頡為什麽每天掛紅風箏,也沒人知道蒼頡為什麽要唱歌。但所有的人似乎都習慣了蒼頡的紅風箏和他月圓之夜的歌聲。如果哪一天不見了紅風箏,或者哪個月圓之夜聽不到蒼頡的歌聲,村裏的人們都會驚慌起來,擔心蒼頡是不是生病了。

真是個怪人,青楹想,可是這樣的機器又是誰放在恨海裏麵的呢?

2

恨海的老榆樹今天格外高興,滿樹掛滿了金黃色的手帕,在夕陽下隨風晃動。那片鮮紅的風箏在風中飄揚,給老榆樹又添了幾分風騷。

看到青楹,老榆樹笑著問,你真的不是九尾狐狸?

說了多少遍了,不是不是!青楹都被老榆樹問煩了,他還是追問著同一個問題。

青楹煩老榆樹的問題,並不代表煩他。不僅不煩,還把他當作朋友,誰讓老榆樹是恨海裏跟青楹說話最多的活物?

青楹從來不對任何人說自己的事,在恨海這樣古怪的地方,老榆樹的關心顯然很珍貴。

嗬嗬嗬,我總當你是九尾狐狸,你確定你真的不是?老榆樹拐彎抹角地又問了一遍。

九尾狐狸是恨海傳說中的一隻狐仙,據說有超人的法力,驚人的美貌和迷人的魅力。老榆樹告訴青楹,在老榆樹還是小榆樹的時候,九尾狐狸經常在村裏裝扮成美麗的少女,跟各家的雄貨打情罵俏,讓雄貨們神魂顛倒,女人們羨慕嫉妒。後來不知什麽原因,九尾狐狸飄然而去。有一次恨海裏那隻叫小癩的蛤蟆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他見過九尾狐狸悄悄回來過,男人們心旌動蕩,女人們坐立不安。

我有九尾狐那麽漂亮麽?

你很像是她的仿真品,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快忘記九尾狐狸到底長啥樣了。

 

日子不疾不徐,當青楹漸漸熟悉恨海的陰鬱後,她喜歡爬上烏有酒肆高高的旗杆,從上方往下俯瞰,看恨海寬廣無邊,黑色的泡沫層層疊疊。恨海應該人口密度很高,但這裏並不熱鬧。不但不熱鬧,而且很冷清。

青楹常常懷疑這裏的人都故意躲開自己,把她這樣外來者當洪水猛獸。有幾次廣場上明明有一幹貨色在說笑,看到青楹就立刻板起麵孔不再作聲,各自默默離去。還有幾次,青楹一個人無聊地在沙土上撿貝殼,幾個影子從廣場一頭晃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讓青楹覺得他們是一看到自己就連忙避開了。

站在空蕩蕩的海灘邊,恨海零零落落的房屋、縱橫交錯的村落盡收眼底。村裏幾乎沒有人,路上看不到活氣,整個村子像剛遭過瘟疫一樣死氣沉沉。

恨海的人們,此刻都在做什麽?

每次來到恨海青楹就增強一分對這裏的好奇心。與日俱增的直覺告訴青楹:這裏一定有一個不願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後來青楹才知道自己錯了。恨海並不是有一個不願為人知的秘密,而是有很多這樣的秘密。

在情天空蕩蕩的沙地上,每當沒人陪她玩陪她說話的時候,青楹就開始發呆。天空象往常一樣寂寥,遠處的海麵一片沉寂。一隻鳳凰走過,青楹跟它打了個招呼。可鳳凰卻象沒看見青楹一樣晃悠悠地繼續往前走。青楹噌地跳過去想抓住它的尾巴,鳳凰嚇了一跳,驚慌地展翅飛開了,地上掉下幾根彩色的羽毛。

青楹將鳳凰羽毛捏在一起做成一把扇子,沒有鳳凰,有鳳凰的羽毛一樣可以跳舞,於是青楹扭動起腰肢,跳了起舞。跳著跳著,天空鋪滿了繽紛的彩霞。轉眼之間,又忽然密密地下起了金色的雪。

雪片紛揚飛舞,霎那間漫天金黃,在彩霞的交錯掩映中,幾片雪花落在青楹的臉頰上,暖暖地化去,濕濕地觸摸著青楹的臉,讓青楹記起那些愛著的日日夜夜。九哥將她抱在懷裏溫柔的親吻,就像金色的雪。

青楹旋轉著身體,舞動著修長了靈動的腰肢。青楹知道有人在看她,一開始是偷偷地看,然後走出來,席地而坐,將青楹圍在了中間。青楹轉來越快,好像青色的風,有一瞬間青楹好像聽見了鬆林裏的嬉笑聲,那是她和九哥從前的溫柔時光,而青楹隻能在舞動中回憶著,將思戀飛舞。

3

咱們比比誰轉的圈圈多? 青楹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青楹回頭卻沒看到人。

因為青楹身後沒有人, 隻有一條蛇,一條潔白如玉的蛇。

你行嗎?青楹不屑一顧。

哈,那咱較量一下?

好,是你要比的!青楹說著就開始轉圈,一邊轉一邊數著數。

白蛇盤著身體蹲在一旁,好像並不是很在意青楹轉了多少圈,不知是很有把握贏青楹,還是根本不在意輸贏。

青楹並不多想,一心要贏她,於是全神貫注的轉著圈。轉到一千一百一十七的時候,青楹腳下忽然一軟沒站穩。

一千一百一十七!應該還能轉的,不過贏你應該沒問題吧?青楹嘿嘿一笑。

不一定呀,白蛇笑嗬嗬地拾起地上的鳳凰羽毛轉了起來。

別看白蛇身軀冗長,但圈圈轉得行雲流水,穩健從容。她一口氣轉到七百的時候,青楹開始有點擔心了,心裏一邊數著,一邊在開始犯嘀咕。白蛇轉到一千的時候,青楹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了。可就在這時,白蛇哎呦一聲,一個踉蹌翻身,羽毛扇子也落在了地上。

哈哈,姐姐,你一共轉了一千零九十九個圈,你輸了!

哎呀,你贏了!白蛇笑著說,眸子裏流動著溫暖的笑意。

青楹心中一動,白蛇的笑容莫名地熟悉。青楹問,你是誰?我是不是認識你? 

白蛇姐姐怎麽可能輸?明明是讓著你的嘛!青楹聽見頭頂上傳來兩個細細的聲音。

兩隻翠綠色的蝴蝶在青楹頭上盤旋著,青楹分不清是誰在說話,英台和山伯是好閨蜜。在恨海,隻有她們喜歡像這樣冷不丁地發話,讓人不禁懷疑她們是不是一直在偷窺。

老榆樹說早些年英台最喜歡聽撕綢子的聲音,但是恨海裏這種窮鄉僻壤當然沒有各種各樣的綾羅綢緞給她撕,所以英台隻能靠偷聽他人的秘密打發光陰。

山伯就像是英台的影子,無論英台去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就是八卦也一定是順著英台的意思叨叨念念下去的。

青楹,難道你看不出來白蛇姐姐是故意讓你的?英台和山伯咯咯地笑著,異口同聲地說。

沒等青楹開口,白蛇白蛇慢悠悠地說:那是因為,上輩子,不,不,不,可能是上上輩子,我有一個最要好的青蛇妹妹......我們比你們關係還要好呢。

一直伏在石頭邊睡覺的阿黃探出頭來,一邊伸了個懶腰,一邊問候,美女們,想哥沒?

在阿黃的眼裏,恨海的女人們都很寂寞,其實不光是女人,恨海又有誰心裏不藏著寂寞?尤其是阿黃自己,更是寂寞得毛都快掉光了。

阿黃隻要聞到女人們的氣味一定要去紮堆,說話也一定是輕佻中帶著挑逗。既然大家都這麽寂寞,開開玩笑總是無傷大雅。阿黃深深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認為自己的玩笑即使有些出格,也會因為給女人們帶來了歡笑而被容忍接納。

白蛇很嫌棄地瞟了阿黃一眼,拉著青楹就掉頭離開。英台和山伯本來還想跟阿黃閑扯幾句,可是遠遠看見烏有酒肆那邊冷不丁圍起一大群人,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她們立刻轉身趕去湊熱鬧。阿黃心裏泛起一絲失落,但臉上依然掛著親切的笑容,跟在她們背後。

此刻的烏有酒肆早已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青楹和白蛇站在人群後什麽也看不見。青楹靈機一動,指指旁邊的旗杆,白蛇立刻心領神會。她們爬上旗杆往下看,果然將下麵人群中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說誰呢?好端端地幹嘛要罵人?被圍在正中間的是個溫婉嫻雅的美女,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就是一隻山鬼而已!偏愛扮成神女的模樣,什麽“曾經滄海難為水”,好像多癡情,多了不起,無恥!說話的是隻七色喜鵲,一副深藍色的太陽鏡擋住了眼睛,但擋不住滔滔不絕的怒意。

青楹不明就裏,低聲問白蛇,姐姐,她們是誰啊,為什麽吵架?

不知道啊,那個挨罵的叫瑤姬,就是“旦為行雲,暮為行雨”的那位啊。

她不是巫山神女嗎?青楹咋舌,怎麽會是山鬼?

都是傳說啦,恨海的無數分身?楚襄王當她是神女,屈大夫當她是山鬼,在蒼頡那老家夥的資料庫,瑤姬隻是個豆蔻早夭的小女娃罷了。

阿黃努力地擠進人群,厚著臉皮對喜鵲說,小曼這是咋了?看把你氣的,哥帶你吃火鍋去。

小曼倔強地緊咬著牙,好像隨時都會爆炸。青楹四下張望,蒼頡怕是又在波濤巨石上看門,誰去報個信就好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廣場西側傳來一聲低沉的長嘯,震顫著大地,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大家不約而同地閃出一條道,一隻藍色的獵豹緩緩走了進來,在小曼和瑤姬身旁停下。

瑤姬委屈地瞟了一眼獵豹,抬起袖子拭淚,好一個我見猶憐。

阿黃看得心裏發酸,妹妹,好妹妹,你一哭,我都要哭了。

小曼,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再給我采些葡萄去,我等著用。豹子的聲音平靜卻飽含力量。

九哥,我看不慣她,她不就是給山鬼嗎,憑什麽要你給她畫像?

走吧。獵豹一伸前爪托住喜鵲,把喜鵲放在肩頭,垂下眼簾,轉身慢慢走出人群。

大家仍然不作聲,目不轉睛地盯著獵豹慢慢走遠。

老九,替哥照顧好曼妹啊!!是阿黃的聲音。

白蛇撲哧一聲笑了,十有八九又是爭風吃醋,這恨海不如改成醋海算啦。

青楹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一直呆呆地看著獵豹消失在山坡後的樹叢。

九哥?他不是應該已經羽化成仙了嗎?恨海裏怎麽還有一個九哥?

 

 

4.

九哥的酒坊在情天西北角的一個小山坡上,山坡上種滿了西瓜大的紫葡萄。

你來幹什麽?九哥聲音平淡的得近乎冷漠。

青楹努力地辨認著眼前的人,本來想說的話到嘴邊卻變了。

我是來品酒的。青楹眨眨眼。

恨海的酒可不好喝,九哥嘿嘿一笑。我這裏有8000多種不一樣的酒,不靠記憶力,記住什麽酒是什麽苦釀成的,什麽因什麽果,你自己品過就知道。

有8000種那麽多嗎?

品苦酒,需要的隻是感覺。說著九哥倒了一杯遞給青楹。你嚐嚐這杯,告訴我從酒裏你喝到了什麽。

酒色澤鮮藍透亮。青楹端起來呷了一口,在嘴裏含了一會兒,又一口咽下。

辣辣的苦苦的,有點澀,還有一絲酸味。

再感覺一下唇齒裏的回味。九哥說。

濃鬱的惆悵從青楹的舌尖兩側慢慢滲出。

我嚐到了憂傷,淡淡的酸楚,還摻著點強烈的刺痛。青楹歎了一口氣,隻可惜我什麽都記得,而那個人......卻什麽都忘記了。

忘了最好,恨海的人就是記性太好才都賴著不肯走。九哥說完輕輕地打開門。

青楹被九哥請出門,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坡,不知不覺來到了老榆樹下。

老榆樹剛想拐彎抹角地問青楹到底是不是九尾狐狸,青楹搶先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九哥來恨海多久了?

應該很久很久了吧。老榆樹看著天空說。

有700年嗎?青楹不死心。

肯定啊,700年在恨海算不得什麽,不過也沒見九哥變老,所以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少歲。

九哥如果已經羽化成仙,為什麽會在恨海裏釀酒呢?青楹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啊,你還是拿那這些頭痛的問題來考我吧。

那個喜鵲什麽來曆?青楹決定盡量多挖些奇聞異事出來,誰叫她對九哥的真實身份過於好奇呢?

小曼?她來這裏也有年頭了。之前她可能有些不尋常的經曆,飛到恨海的時候,雙翼都折斷了,幸好被九哥遇到,把她收留了。傷好之後,她就留在九哥的酒坊跟著九哥種葡萄,釀酒。她也經常來我這兒陪我嘮嗑,是個很重情義的丫頭。

那個瑤姬,好端端地怎麽會被小曼罵作無恥?

老榆樹甩動了幾下枝條,青楹姑娘,你不是去過九哥哪裏,他怎麽說?

他哪裏肯說?青楹不禁想起那酒裏的獨特滋味,想不出那樣入骨的憂傷是怎麽釀出來的。

九哥是個什麽樣的人?

老榆樹陷入沉思,過來很久才從沉思中抬起眼睛,嗬嗬,在恨海你會聽到很多關於九哥的傳說,說什麽的都有:比如有人會說他很陰險,心思惡毒;有人會說他很豪爽,俠肝義膽;有人會說他很花心,處處留情;有人會說他很孤僻,不近女色;有人會說他很狂妄,不可一世;有人會說他很謙遜,自知自律;有人會說他很冷酷,鐵石心腸;有人會說他很細膩,柔情似水......

真的嗎?青楹越聽越覺得離譜,不由得哈哈笑出聲來。你瞎編的吧?九哥怎麽可能有這麽多麵目呢?

別忘了這裏是恨海,本來就是千變萬化,千人千麵。再加上一個情字,你品,你自己品......

遠處的天空霎那間被無邊的落霞染成了神秘的紫色,老榆樹說得有些困了。

青楹卻還是不依不饒,那麽你覺得九哥是個怎樣的人?

我覺得吧......九哥是個活菩薩,而且這點誰誰都不會否認。老榆樹得意地說。恨海裏的所有的居民都喝過他釀的酒,有些人喝了酒就看開了,然後永遠離開了恨海。還有一些也喜歡用他的酒解悶消愁。那個蒼頡的好多歌都是九哥給寫的,故事呢都能唱得大家隻掉眼淚。島上的機關都是九哥建造的,包括那個機器人倉頡,如果它的資料庫出了任何問題,都是九哥去修複的.....

奇怪啊,九哥那麽大本領,九哥為什麽不離開恨海?

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老榆樹學著蒼頡的腔調唱將起來。

 

5

寂寞,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它能讓人沉淪,讓人嘶吼,讓人毀滅。青楹象幽靈一樣在山林中遊蕩,她想去找人聊天,可是忽然之間情天又冷清得一個活物都沒有,就連蒼頡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生命,總在渴望和幻滅中輪回。

林子裏的風輕撫著斑斕的秋葉。紛紛揚揚,是簌簌飄零的美麗。

世上本無桃花源。夜色如水。漫天繽紛的彩葉,緩緩飄落,不肅殺也不淒婉,卻搖搖曳曳的塗抹出一幅無邊無際的寞落。

一幅巨大的,美麗的,寞落。隨風而逝,畢竟是生命無法逆轉的軌跡。

踏著地上的落葉,忽然青楹看見那張方方正正的龍臉。

咦,那不是蒼頡嗎?

哎,原來你在這裏發呆!青楹讓自己發出快樂的聲音。

在恨海沒有人喜歡寂寞的感覺。就連蒼頡也是如此,很少有人知道恨海的獄守其實是個容易“動感情”的機器腦。蒼頡的程序裏有個功能,叫"分泌寂寞",每當這個功能被激活的時候,蒼頡全身的細胞就會沉浸在寂寞的情緒中。蒼頡的程序裏還有個功能,叫"享受寂寞"。

每當"享受寂寞"的功能就會被激活,他的身體裏就充滿了痛苦,他的心就會瘋狂的顫抖,他思想就會飛出現實,他的世界就完全屬於自己。但正是這痛苦才讓蒼頡覺得自己不是機械了,他的生命中因為寂寞才有了好奇,有了執念,有了活力。

蒼頡坐在村邊的山坡上,讓自己浸潤在寂寞的痛苦中。此時他的感官無比細膩敏銳。他聽到草叢裏的兩隻螞蟻正悄悄說著情話,他看到遠山無邊落木中一片藍色的楓葉正輕輕舞動,他聞到金色的和風中飄來千年鬆木的清香。

蒼頡眼前出現荒涼詭異的幻象,他看到印度王子在翡翠一樣翠綠的湖畔與魔獸戰鬥,而白雪公主正安靜地躺在自己的臂彎。他心中溢滿童話般的愛情故事,他的心被朦朧而熾熱的愛意籠罩著,他的身體在溫柔的觸摸中酥軟。

哎,原來你在這裏發呆!

蒼頡忽然驚醒,露出一個窘迫的表情。

這個討厭的青楹,煩死了!蒼頡在心裏嘀咕了一句。

你怎麽像個鬼一樣冒出來?嚇我一跳。蒼頡臉扭曲著笑容,他脖子一側一個藍色的小熒光屏上閃出一串幾乎察覺不到的小字:啟動微笑模式3。

你才像鬼呢!你還是不笑的時候比較好看。青楹撅起嘴。

哼,隨你怎麽說。你在找我嗎?有啥事?

嗯,我是來查資料的,你知道小曼瑤姬是怎麽回事麽?

什麽小曼瑤姬,她們怎麽了?蒼頡顯得很茫然。

你還不知道啊?!青楹驚愕地眼珠子要掉下來了,蒼頡這獄守真是白忙活了,連今天這樣重要的八卦都不知道,當什麽恨海資料員?

快說來聽聽。蒼頡亮起脖子上的屏幕,轉動機器頭,催促著。

青楹便把烏有酒肆外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嗬嗬嗬,這可得去打聽打聽!蒼頡的龍角亮起熒光。

青楹朝他脖子上的熒光屏看了一眼,上麵寫著"啟動三八模式"。然後又是一排字:“發現重要信息,存檔,等待更新。”

想到自己不僅啥也沒問到反而給蒼頡提供了八卦題材,青楹氣不打一處來。不行,非得問出來點什麽!

既然我給你提供了有用信息,你也得給點報酬什麽的吧?

你要什麽?要不我給你唱支情歌?蒼頡說著張嘴就要唱起來。

我的天,你可千萬別鬼哭狼嚎啊!

那你想要什麽?

九哥的資料你有吧?我想看看。

別人的資料都可以,九哥不行。

為啥?

九哥讓我收集紅塵恨事,不過他自己的從來沒有放在我這裏。

怎麽可能?這麽說九哥確實羽化成仙,可他為什麽來恨海,你總該知道吧?

成仙是成仙了,也分個閑差和肥差不是?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哈哈,哈哈哈......

蒼頡大笑著方方的額頭上出現了畫麵,畫麵一開始是一團青霧,霧色慢慢散去顯出一片蔥翠的鬆林。隻見林間的山道上走來一個仙風道骨的白衣小童,小童背著竹筐一邊走一邊與一條碧綠可愛的小青蛇嬉戲。那青蛇翠綠可愛,顏色鮮豔,身姿柔軟,在小童的腕間臂膀遊走繞圈,小童被咯吱地哈哈大笑,自顧逗弄著小青蛇背著竹筐走遠了......

青楹的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念頭,額頭上也冒出了冷汗。往事悠悠浮上心頭,她記得有一次九哥抬起手臂褪開衣袖露出胳膊上貝殼大小的幾顆齒印,湊到自己眼前,說,你看,這就是被小青蛇咬的,後來小童吃了竹筐裏的仙家靈草,結果被天帝懲罰墮入凡塵飽受紅塵之苦。你看,我們算不算有千年的緣份?

淚水模糊了青楹的眼睛:紅塵苦海,苦海紅塵,你曾說過要助我脫離苦海,但為何你始終沒來?

她想起他滾燙的唇在她的臉頰上摸索著,漸漸地從她的耳畔移到她的雙唇上,無限溫情地輕輕啜吮著。青楹微微揚起了頭,身體莫名地顫栗。她的雙唇微微微微顫悚著。她的腦海中閃過九哥俊逸的麵容,聽見他在呢喃著她的小名,但是再聽卻又什麽都聽不真切了。

 

6

九哥的酒坊,燈光幽暗。

月光皎潔,如同一塊藍色玉石,酒坊裏冷冷清清。

你還來做什麽?九哥看見青楹推門進來,雖然如此發文,但並沒有顯得奇怪。

因為我饞你的酒。青楹笑嘻嘻地說。

不是所有的酒都是用來給人消遣的。

哦?那你為什麽釀?

苦酒會讓人清醒,九哥說。

再讓我嚐一嚐吧,這麽多好酒不讓人嚐怎麽證明是好酒?好酒沒人欣賞不是也很寂寞?青楹覺得自己說話也越來越像囉裏囉唆的大榆樹了。

寂寞的是人心,好酒何來寂寞?一絲自信從九哥的嘴角邊滑過。

你的酒裏是不是藏著你的故事?

我的酒裏隻有你們的故事。九哥淡淡地說,默默勾兌著酒液,酒香香醇迷離,晃動著琥珀般的光澤。

來,嚐嚐這杯,九哥取出夜光杯給青楹到了半盞酒。

青楹端起酒,放到嘴邊抿了一塊小口,輕輕道,他說他的內丹裏全是紅塵中癡情人的眼淚,但還差最後一滴最珍貴的眼淚就能夠羽化成仙了......我想知道他對我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是真的愛過我,還是隻想著利用我。

九哥走到書桌前,拿起毛筆遞給青楹,傷心的人隻要把心裏的委屈和困惑都寫出來就好了,這也是我讓蒼頡在恨海當獄守的原因。

是寫恨海還是寫情天?

都好,寫下了也就放下了......九哥淡淡一笑。

 

啪啪啪,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是誰?九哥的聲音在酒坊畫梁間嗡嗡回響。

當然是故人啦。門外是一個嬌滴滴的聲音,九哥的眼中忽然閃現出驚奇的光芒。

門吱扭一聲,一個婀娜的女子,一身白色的裙裾,鬼魅般地飄進。

青楹驚駭了。驚駭的不是她幽靈一樣的迷幻,也不是她優雅的美麗。而是她腰後的柔軟白雪般的九條尾巴。

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唄,聽說你又惹上了風流官司?九尾狐的聲音依然甜美。

嗬嗬,九哥的臉上依然掛著平靜的笑容,你指哪一樁啊?我這裏有很多。

九尾狐用眼角把青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雖看似漫不經心,但青楹卻從她的眼睛裏捕捉到一絲女人特有的嫉妒。

九尾狐問,這位妹妹是誰啊,她為什麽在這裏?

她跟你一樣是來品酒的。

哼,千篇一律。我早就不信這些了。九尾狐麵色一冷。

你好嗎?九哥的沉著裏透著關切。

好的很啊,我有什麽不好啊?九尾狐狸垂下眼簾。

你回到這裏......就說明你並不好。

九尾狐狸驚訝地抬起眼睛,眼波流動,似乎在訴說著思念,寂寞和悲傷。

你走的時候我說過,希望你回來的時候能夠雲淡風輕,但你要是真能有那樣的心態,你就不會回來,至少不會現在回來,也不會問那樣的問題。

我的心態?哈哈哈!九尾狐狸浪聲大笑起來,眼睛裏也換上了嫵媚而放縱的神情,九哥,這你就不懂了,有恨才有情啊,沒有了愛已經很冷,沒有了恨,該有多寂寞!

她轉過頭看向青楹,這位妹妹,恨海裏全是糊塗賬。你若較真是混不出名堂的,還是早早離開的好。九尾狐狸收起笑聲,拿起手邊的一瓶酒,對著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又是一個大晴天,開集的晨鼓剛剛敲過,坊門大開,一個少女走過集市,隻見她麵色淡然,舉止斯文,衣著華貴,腰間係著一個雪白背囊,鼓鼓囊囊的隱約閃著水光。一陣風吹來,少女的長袍下露出幾滴梅花一樣的鮮紅斑點,但很快又被她華貴的長袍遮蓋住。少女去城裏最大的珠寶店買了一顆淚滴形狀的翡翠掛在腰上,忙完這些,便又反身往城外走。

她不慌不忙地走著,穿過大街小巷,秋天的風兜起五顏六色的落葉四下飛舞。少女走在暖洋洋的秋陽中,一路想著心事。全不把周圍的人放在心上,人們都忍不住地看她,覺得她像仙又像妖,眉宇間好像藏著什麽天大秘密。

自從離開恨海,她的胸口總是有些悶悶的。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山坡上的酒坊,沉寂中帶著力量。

你走之前,讓我為你釀一壺月光吧。九哥的眼睛裏閃出幽幽的光澤,就像那個月圓之夜,他曾經這樣看著她,霧一樣恍惚,夢一樣恬靜。

青楹點點頭,恍然又看見了那夜的篝火,火光時高時低,橘紅中帶著幽藍,九哥從火光深處走了出來,眼神那麽孤獨,身影那麽落寞,唯獨腰帶上那顆水一樣圓潤光滑的內丹,在暮色黯淡的林中好像一顆會行走的燈籠。

內丹柔和的光芒中有著巨大的喜悅和安寧,她的身體不斷地縮小,越來越小,最後竟然被吸入了那片晶瑩剔透的球體。九哥低下頭,嘴唇慢慢靠近,青楹癡迷地看著他,有些惶惑,更多的是驚喜和渴望。終於,他溫熱的嘴唇碰觸到她,水波般溫柔,青楹一陣昏眩,整顆心從內到外都在膨脹,顫抖。他的吻,融化了內丹,驚醒了它的平靜。內丹開始長大,越來越大,越來越透明,忽然啪的一聲球壁裂開了,瞬間原本光潤晶瑩的內丹散落成無數的淚珠,從他的指縫中滑落,洶湧而來的淚水被灌入一隻半月形的酒囊中。

她見到他原本是喜歡的,但卻為了這歡喜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如今提著九哥親手釀製的月光酒,寂寞故然是寂寞,但總算又能是她自己了。他對她的好是真,他一去不回頭也是真。少女喃喃自語,人間情色,你們是不是傻啊?再美也醉不過一壺月色吧。

人流熙熙攘攘,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不一會兒少女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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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問好菲兒,母親節快樂!!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1

美得不像話,如雨作家母親節快樂!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謝謝沙沙喜歡,問好:)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讚非常好的短篇故事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麥姐好,謝謝來讀。這個故事的靈感起點是屈原的《九歌.山鬼》,是一個關於“執念”的小故事。長篇一定會寫完的,需要好好布局一下,最近分心的事情太多了。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星雨的長篇小說停更了?插進來一篇新的短篇小說,好文筆寫什麽都揮灑自如,美得不像話。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賞讀喜歡,我這小園子再不打理就該荒了。

新出爐的小文,人間有情,月色無邊:)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哇,如雨的新小說,精美,“人間情色,你們是不是傻啊?再美也敵不過一壺月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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